“是啊。”赵懿懿淡然颔首,又问他,“陛下可需要?”
顾祯摇头拒绝:“不必,你乘车不舒服,去先农坛短短一段路都难受了两回,自己多留些罢。”
说着,他将手心攥着的药瓶又收回了袖子里,动作僵硬而迟缓,每挪动一寸,都像是在心头口子上又划过一寸。
“时辰不早,行李可收拾好了?”顾祯轻声问她。
赵懿懿颔首道:“该装的都已提前让侍从搬去车上了,还剩些细软,妾身自个带过去就是。”
顾祯轻轻颔首,眉目转柔,缓声道:“走罢。”
俩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相思殿,至殿门外,赵懿懿又回首看了眼这座殿宇,神色间闪过几许怔忡。
“怎么了?”顾祯在她耳畔轻声问了句。
赵懿懿摇了摇头:“没什么。”语罢,她回转了身子,随着顾祯一同在这长长的宫道上而行。
她今日穿的是件绀色袒领衫子,腰间围了条玉链,其上挂着香囊、玉组佩等物。
凝着她身上单薄的纱衣,顾祯蹙眉道:“天气渐寒,路上多穿些,以免染就风寒。”
赵懿懿道了声好,正值行至车架前,便由侍从扶着上了那厌翟车。
目送她登车以后,顾祯转身离去,顺手将一物什掷向吴茂。
眼瞅着那牙白物什向自个飞来,吴茂眼疾手快抓在手心里,待细看过,不由愣道:“陛下,这不是太医给娘娘调配,乘车所服的丸药么?”
他又试探着问:“陛下可是忘了给?”
顾祯扫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必,皇后已经有了,你且收着。”
吴茂却是怔住了。
这丸药是才改进好的方子,娘娘怎会有?
然觑着陛下那微微发凉的面色,他到底将话都吞了回去,不敢多问一个字。
途遇打马而过的燕王,吴茂躬身行了个礼。
燕王却是看着他手上药瓶,微微倾身,笑问道:“吴内侍监手上是何物?”
吴茂回道:“是陛下命太医给皇后娘娘调配的丸药,娘娘乘车时身子容易不适,服上一丸能好些。”
燕王神色微凝,沉默半晌,继而笑道:“原是如此,那吴监还是……快些给皇嫂送去罢。”
“阿祁。”
一旁玉辂车中突的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微有些低沉凝重,燕王忙策马近前,于车窗前问:“皇兄,可是有事吩咐?”
顾祯沉吟半晌,突然开了窗,递给他一封印了火漆的信笺,沉声道:“你先一步回洛阳,彻查信中之事,再将临川出生时的宫人、产婆、医士尽数寻来,好好审问一番。”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信笺内容,待你至洛阳再拆开。”
燕王心头微有些困惑,却还是拱手应道:“是。”
“那臣弟……”燕王轻声道,“便先一步归京了?”
顾祯点了点头:“去吧。”
燕王点了一队人马,轻车简行,随他先走一步。
待那列人马离去,帝后车架也随之启程时,顾祯却是有些颓然地靠在了车壁上。
令顾祁回京,彻查临川的事是真,先一步将他支开,也是真。
他不是个宽宏大量的性子,胸口那一团火,早就在熊熊燃烧着,自见着陆羡山那一日起,便已然点着了。
再后来,那团火未曾熄灭,反倒是愈烧愈旺,灼得他心口滚烫滚烫的。
时至如今,他方才明白懿懿当初疑心他与何二时,是怎样的绞痛难耐。
她本来就不是个张扬的人,在宫中又是那般处境。有了什么,也总是憋在心里不敢说,直至醉酒不甚清醒之时,才敢稍稍诉说一二。
良久,他忽而睁眼唤了声吴茂,递了个小罐子出去,淡声道:“将这个给皇后送去。”
夜色迷离,赵懿懿已然盖着张毯子,在车上睡了。
直至后半夜,才悠悠然转醒,饮了两口茶水润喉,神色稍微清明些许时,才看着案几上的小罐子问:“何物?”
云竹答:“是陛下命吴监送来的,奴婢还没拆,也不知是什么”
那罐子封口很紧,待二人合力打开,酸甜的气味飘散开,才发觉里头装了满满一罐子蜜饯橄榄。
“是橄榄呢。”云竹笑着拿银匙取了一颗,给她递过去,“怪好闻的,娘娘快尝尝。”
赵懿懿刚睡醒,即便饮了两口茶水,口里已然有些涩。见着那橄榄倒是有了食欲,就着银匙咬了一小口,一股酸甜的滋味便在舌尖上迸发出来。
“还不错。”她道,“你也用两颗,吃了能舒坦些。”
云竹应下,又取了几颗出来搁在小碟子里,絮叨着:“先存着,每日用上几颗,差不多到洛阳的时候,就能用完了。”
赵懿懿含笑看着她的动作,身子靠着垫了隐囊的车壁,眉眼间淌着几分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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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车马缓行,至入洛阳长夏门时,正是中秋那日傍晚时分。
云竹掀帘看向窗外,见着那巍峨近十丈高的城门上所书长夏门三个篆字,不由喜道:“娘娘,到洛阳了!”
赵懿懿微微怔神,也随着她伸头向外看了看,却不及她的欣喜,而是久久乘车后的疲倦,微垂着眼睫,淡然应道:“嗯。”
入城后,车马依旧辘辘前行,却未如赵懿懿所想进宫,而是在热闹的坊市间穿行着。
待宫侍请皇后下车,环视一圈后,她不由问道:“这是何处?”
“是洛阳驿馆。”侍从笑着答了一句。
着绯色衣袍的男子向她行来,温声道:“去换身衣衫,今日中秋灯会,朕带你去南市看。”
赵懿懿怔了怔,稍稍别过头:“陛下自个去看就好了。”
“还气着呢?”顾祯无奈地上前两步,以只有俩人能听着声音道:“前几日下着雨你还要骑马,朕不过拦了一句,竟是同朕置气到现在,脾气真是愈发大了。”
赵懿懿看他一眼,复又移开视线,淡声道:“妾身没生气啊。何况些许细雨而已,陛下不也骑了马?分明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顾祯不由笑开:“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词?好了,快上去换身衣裳。别气了,朕今日带你骑马去南市。”
赵懿懿面无表情转过身,哒哒往楼上走着。驿馆本就年份已久,那木阶被她用力一跺,发出震天的声响。
临上去前,偏还搁下一句话:“陛下自己去吧,妾身要歇下了。”
还说没气。
她自己倒是看看,这像是没生气的模样吗?
凝着她窈窕一段背影,顾祯唇角勾了抹笑意。
在驿馆底下等了许久,仍未见她下来,顾祯便知,她这是真恼了。
赵懿懿正把玩着一串玉珠,忽听得门扉吱呀声传来,她猛然抬目看去,才发觉是自个忘了扣上门闩,竟叫他一推就进来了。
“陛下来做什么?”她看了眼,又低下头继续把玩着玉珠串,闷闷地说了句。
驿馆置于清化坊中,此坊多为官署与显贵所居。
那扇半开窗牖所对的,正是国子监的大门。生员们着一身淡色衣袍,仨仨俩俩结伴出来,一路含笑交谈着,瞧着是要去看灯会的模样。
赵懿懿顺着窗户看了过去,在路过的身影上一个个数着,却没数着自个想看到的。
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又转回了头。
顾祯怕她被冷风吹着,便上前关了窗牖,无奈地压低声音,道:“灯会快开始,再不过去,一会儿人多,该挤不进去了。”
说着,他却又揽着她的肩,更近了几分,温声道:“朕这儿,还有一个与你阿弟有关的消息。”
“什么?”赵懿懿稍抬了下眉毛。
顾祯眉眼柔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带着诱哄的意味:“等去了南市,朕告诉你。”
赵懿懿气恼地瞪着他,最终冷着脸起了身,问他:“陛下想何时去?”
南市在洛水南岸,被北市大了两倍不止,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无数盏璀璨灯烛高高挂起,悬在两侧倒上,孩童举着玩具欢快跑过,身后则传来大人的呵斥声,孩童们则跑得更快了。
赵懿懿许多年没逛过灯会了。
每年宫中亦有灯会,可她总觉得没民间的热闹,那辉光幻影之间,总像是盖了一层朦胧轻纱,不似外边的真实。
“今岁灯火倒是不错。”仰头看着四下商贩与花灯,赵懿懿含笑道了一句。
芙蕖一般的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柔媚动人。
那张脸上含着几分笑意,缱绻而轻柔。
顾祯顿了片刻,轻声道:“等明年,朕再陪你来看。”
俩人间却沉默了下来,顾祯轻轻捏紧了拳,指尖嵌入手心之中,疼得他下意识皱了下眉。
在南市逛过一圈,买了些果子点心,及一些热炒后,俩人往洛水乘画舫。
画舫上灯火熠熠,四周垂着轻纱,丝竹管弦声不断。
赵懿懿端坐于案几前,给自个斟了盏茶,温声问:“陛下先前要与妾身说的,是何事?”
果然还记挂着呢。
但凡是她想记着的东西,又怎会轻易忘了。
顾祯心头拿她无可奈何,面上却不动声色答:“他将崔思远揍了一顿。”
赵懿懿一下子愣住,拧眉道:“妾身怎的不知。”
“他私底下揍的,没敢告诉你,连崔思远自己也不知是被谁打了。”顾祯笑了笑,道,“河间侯连着往府衙去了数次,想令洛阳府尹彻查此事,府尹查出来是他,不敢擅专,先报来了朕这儿。”
赵辰外表看上去温和谦卑,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傲。先帝崩逝时,曾有太常寺官吏见他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便选了他做挽郎,却被他直言拒绝。
放着近在眼前的入仕机会不要,偏要走那条不定能望到头的路。
他吩咐侍从揍人倒有可能,以他那般自矜的样子,要说他亲自打人,赵懿懿是怎么都想象不出来的。
可一想到他打的人是崔思远,又莫名觉得舒坦了。
“这消息,皇后可还满意?”顾祯笑看着她,轻勾唇角,声音若一缕秋日缥缈的风。
赵懿懿虽觉得舒坦,却还是觉得此事棘手,不由道:“曾听人说过,河间侯手段狠辣,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倘若叫他知道是阿辰揍的,必不会轻易罢休……”
顾祯道:“无碍,此事,朕已经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