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已然泛着冷意, 赵懿懿身上搭了一层薄毯,转过头看他时, 那薄毯也随之滑落些许。
她扯了扯薄毯,随即皱着眉道:“可妾身觉得长安挺好的,不想回洛阳。”
瞧出她的不高兴, 顾祯却只是笑了笑, 眸色愈发的柔,温声道:“快要中秋了, 旁人都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你就叫朕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回去么。你从前曾说想去赏灯,朕今年带你去?”
“不去,长安也有灯会看,比洛阳的好看多了。”赵懿懿转了个身,还未等转过去,却被他给扯住了胳膊。
顾祯突然害怕起来。
怕真的会失去她。
“懿懿。”顾祯闭了闭眼,竭力克制着心尖上的颤意, 低声道, “同朕回家可好?”
手臂被他攥得很紧, 略有些疼,粗粝的掌心隔着一层纱衣,紧密贴合在肌肤上,温热且微粝的触感,磨得她生疼生疼的。
赵懿懿略蹙了眉头挣开,一时却是抽不出来,只是背过了身不肯说话。
“同朕回家吧,懿懿。等回了长安,正值初秋,朕带你去看龙门秋色,再去玉清观看银杏,还有北邙那片枫林听说又茂盛了许多。”顾祯声音嘶哑,几近于祈求,更甚至,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哽咽。
窗牖未合拢,一阵阵的风顺着吹拂而入,那薄毯终是滑落在地。
顾祯俯身拾起,将那薄毯扯开,轻抖了两下,复又打算搭在她膝上。
赵懿懿抬目看了看他,却又垂下眼帘,低声道:“那是陛下的家。”
清浅若云的柔软声音,与往常一样的温和软糯,却叫顾祯心口发紧,逐渐揪了起来。
而后又被细密的针猛然扎过,尖锐的刺痛直往骨髓深处钻去,叫他呼吸于那瞬间停滞,身子一寸寸地发凉。
这话毫无疑问,是为诛心之语。
轻飘飘的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锋锐无比,最终组合成了一柄利刃,无任何保留的捅进了他的心窝子。
心脏的疼痛牵扯到了肋骨的伤处,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可他有法子避开吗?
顾祯紧紧咬着牙,五脏六腑似是也随之烧灼,火一点一点蔓延而上,烧得他浑身都僵了。
忆起过往种种,顾祯面上却是浮现了一层悲凉。
他虽认定懿懿是自个妻子,可这些年所作所为,却没有半点是将她当做妻子看待、当做妻子敬重。
别说替她出头,怕是连她在何处受了委屈也不知晓。
不是没法子知晓,只是不曾上心罢了。
也难怪,懿懿才会觉得那座巍峨华贵的宫殿,不是她的家。
顾祯呼吸微有急促之意,闭了闭眸,眼睫不住地颤着,拽着她胳膊的手小心翼翼往下挪,不期然触碰到那柔荑。
稍稍怔神过后,便猛然将她攥在掌心之中。
生怕攥得晚些了,她便会立马飞走。
“陛下。”赵懿懿皱着眉头想要挣脱,发觉被他牢牢扣住以后,不由恼道,“疼……”
顾祯的声音打着颤,低声道:“宫中侍从,尽皆罚过,母后那边朕也告诫过。往后在宫里,再无人敢轻视欺辱你。”
“你别这样,懿懿。”心头愈发的难受,他轻声说,“跟朕回家吧。”
被他攥得这样紧,赵懿懿自是难受的。
挣了好半晌没挣脱开,她也有些着恼,便不管不顾的直接上手推了过去:“陛下松开。陛下问妾身为何不想回,你妾身就告诉陛下好了。”
那双柔然的手,好巧不巧地推到了伤处,锥心的疼猛然蹿了上来,顾祯面色霎时一变。
赵懿懿先是一怔,随即别过了脸,继而说:“妾身喜欢长安,只因对长安的回忆无一处不好,更因着这里是妾身的家。洛阳的大庆殿虽宏伟壮阔,宫娥无数,却只是陛下的家。”
“陛下说让妾身一道回家,可又有谁,将那当作过妾身的家?”
无论是宫侍、亦或是旁人,谁又真恭敬待她过。便是他自己当初,不也尽是漠视与冷淡么?
想着想着,赵懿懿心里头莫名的委屈,突然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却是映了些苦。
刀子一下一下的在肉上刮着,顾祯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颤巍巍地去拉她的手,轻声说:“懿懿,朕知道、朕都知道……”
“从前,朕亏欠你良多。”忍着肋骨的痛,他艰难道,“往后余生,你让朕好好补偿回来,好么?”
他面色苍白,说话时更是难以吐出一段完整的句子,一字一句诉说着,只差要用个求字。
赵懿懿看了他一眼,抿抿唇瓣,好半晌才有些别扭地问:“陛下怎么了?”
顾祯勉强笑道:“朕无碍。”
他捻了捻她垂落在两侧的碎发,轻哄道:“好了,快起来用晚膳,再睡下去,你晚上又该睡不着,明日再要嚷着头疼不成?”
说着,他取了挂在一旁的石榴裙递给她,轻声道:“乖些,起来用膳。”
赵懿懿不情不愿地接过石榴裙,才慢腾腾地挪了起来,更换衣裙。
嘴上说着不想回长安的话,可她自己清楚,这是因着心里头不痛快的缘故。
洛阳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她又怎能不回呢。
“对了。”顾祯突然勾唇一笑,自袖中掏出两个小泥人递给她,“你昨日去了西郊,朕去接你,打马过街市时买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那日说的糟鹅,朕今日也命人去买来了。”
这个泥人,是她一早就说过想要的。那日西市将要闭市,她只得悻悻离去,却不想,他竟是记了下来。
赵懿懿怔了怔。
说是泥人,实则一个是小姑娘,一个是只小狗。
赵懿懿将这两个小东西捏在指尖,呆呆地玩了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
“喜欢吗?”顾祯问她。
赵懿懿点了下头,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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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龄小姑娘中,赵端端的出行向来不多,也很少参加宴饮。
如今又碰上这一遭,便愈发少出门,只成日窝在家中逗弄阿黄。短短十数日,硬是将阿黄给喂胖了一圈。
赵辰从国子学回来,见着阿黄就说胖了,偏她还硬是不承认,说阿黄是长大了而已。
阿黄胖了一圈,她自个却整整瘦了一圈。
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愈发的瘦削可怜,将一双眼睛衬得愈发的大了。神色也是憔悴不堪,往日双颊的红晕消失不见。
长姐不在,长兄还要操持家中的庶务,瞧着她这副模样,赵辰便有些心疼,随即问:“二姐姐,国子学这两日不必去,我带你出城走走罢?”
赵端端本不欲应的,然见着赵辰那双晶亮的眸子后,心下一软,颔首道:“成,你去备马罢。”
俩人没留在城中,一路沿着御街出城门,往郊外跑马。
秋风渐起,洛阳渐渐冷了下来,此时出城跑马的也不少。
因许多空地都被人占了,俩人的步履未曾停歇,一路往前走着。洛水边上,是一列青年正比试骑术,赵端端好奇看过一眼,在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后,立刻扬鞭策辔而去。
马蹄溅起的尘土挡了视线,直至无人处,她才叫慢慢勒住了缰绳。
然那马蹄声却是跟了上来,随着她的动作时快时慢,最终将她拦在路旁,急声道:“端端!”
赵端端劈手将垣绳悉数接过,眉眼间一片冷淡之色:“崔郎君,请自重,这般行事,不符你的身份。”
“端端,此事,是我们家中的过错,叫你受了这样的委屈。”崔思远白着脸,略带几分慌张的说了一句,攥着缰绳的手轻轻斗着。
赵端端却没搭理他,只是笑吟吟地回:“崔郎君想叫我消气,那就该问问自个,已破碎的镜子可否复原,已出口的话能否收回。”
趁着崔思远愣神的档口,她猛地往后一甩,将他步子一个踉跄,沉声道:“既然不能,崔郎君便便离远些,咱们各自行各自的事即可。”
记忆中,曾经明丽多姿的少女消失不见,与眼前之人重合又分开。
想起从前的亲密无间,崔思远心口被堵得说不出话。
他不是没试着做些什么,想要哄她回心转意。
却是徒劳无用的。
崔思远心头愈发的难受,身处的手无力垂下,好半晌方道:“好,我知道了。”既然她不愿,往后,便只当从前皆为过往好了。
转身前,他最后笑了笑:“你与那左姑娘不睦吧?往后,就不会了。”
赵端端起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直至第二日河间侯亲自登门,携了无数赔礼,且言及左家已同左连枝断绝关系,她才渐渐回了神。
河间侯面含笑意,温声道:“麻烦二姑娘与二郎君与皇后娘娘转告一声,但请娘娘放心,咱们家定然想娘娘之所想,急娘娘之所急。”
“听说河间侯前些日子去左家,也是带了不少东西去。”赵辰低声说了一句,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河间侯送来的礼物。
摩挲着手中的礼单子,赵端端吩咐道:“派人去兰若寺探望父亲,顺带……再将这个消息说与左姐姐与徐夫人,叫她们也高兴高兴。”
她方才听河间侯的意思,是打算替阿姐动手?
“既然有人主动给阿姐当刀。”赵端端仰头看着赵辰,缓缓笑了,“那真是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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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走水
启程那日, 长安又下了一场细密且朦胧的雨,薄暮将倾之时,昏黄色彩笼罩下的长安城,透着几分静谧幽深。
赵懿懿特意换了身轻便的衣衫, 连一头乌发都只是松松挽了一个朝云髻。
她乘车一向不适应, 稍远些的路便受不了, 正愁着后边半月路途该怎么办时,燕王却送了筐橘子过来。
一筐橘子个头不大,且泛着浓郁的碧色, 赵懿懿有些惊奇,伸手取过一个正要剥开, 却被那送东西的侍从唤住了。
那宦人笑道:“娘娘,这橘子尚未成熟,味道酸涩难忍, 是专程送来给娘娘闻味道用的。”
赵懿懿笑着道了声谢, 命人取过几颗橘子留下皮,搁在熏笼上烘烤干, 再碾碎成末,混了些许在熏香里头。
顾祯尚未进殿,便闻着一阵橘子的香气四处弥散开,长腿一跨进去,便皱眉道:“这个时节,哪儿来的橘子?”
“阿祁送来的。”赵懿懿看了眼烟雾弥漫的鹿首天青釉香炉,笑容温和,“说是他别院里摘的, 上回来长安时我难受了一路, 便拿了些橘子过来让我闻闻味儿, 稍微缓和下。”
顾祯微怔,敛去眉眼间的一抹燥意,重复道:“阿祁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