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云竹有些捉急,她知娘娘是怕耽搁了行程,也怕在这途中做那拖累,忍不住想要再劝几句。
在触及皇后那轻轻摆动的手时,她将出口的话语戛然而止。
却是凑巧,车架正好停下歇息。
那颠簸感一停,赵懿懿便觉得身子好受多了,却还是觉着难受。上次乘车,还是两月前,随他去往先农坛的时候。
路边已设好帷幔,圈出一块地方供皇后休憩,顾祯以为她是睡着了,或是不想下来,然等他打开车门朝外望去时,却见得赵懿懿抚着心口靠在车壁上,面容竟显出几分凌乱与狼狈。
他勃然色变,略有些心慌地问:“怎么回事?”
“娘娘坐车久了,身子有些不舒服。”云竹恭声回了一句。
顾祯伸手去探她额头,又见她面上未有任何发热迹象,才渐渐放下了心。
赵懿懿不想被他触碰,待反应过来后偏头欲躲开,却被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顾祯忽而伸臂,将她整个人捞了出来,看着她那张芙蓉面上的几分惨白,他忍不住低斥:“既是不舒服,怎的不告诉朕?”
“妾身没什么大碍,只是稍稍有些不适罢了。”她抿了抿唇瓣,侧首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了一句。
几缕发丝从髻上脱落,凌乱的散在她脸上,便是偏过去的侧脸,也能瞧出是失了血色的。
这般,也能叫没什么大碍?
“简直胡闹!”顾祯有些恼了,气得脸色发青,冷下声音道:“便是不告诉朕,怎的不叫太医过来?你就这么不拿自个身子当回事?”
赵懿懿有些烦闷,勉强耐下性子,温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妾身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乘车久了,略有些难受罢了,这会子好多了。”
顾祯冷着脸,径直将她抱到了帷幔里头,而后又着人去唤随行的太医过来。
那随行太医是被侍卫揪过来的,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战战兢兢给皇后把过脉,久久不敢说话。
“皇后可有大碍?”见他半晌不曾说话,顾祯蹙眉,有些不悦地说了句。
太医被他看得心尖一颤,身子也跟着抖了抖,旋即恭声道:“臣观皇后娘娘的脉象,是略微有些虚弱的。”
刚病过一场,能不虚弱么?
顾祯淡声吩咐了几句,那太医便又道:“想来,娘娘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陛下放心,娘娘歇上一会便够了。”
“真是歇上一会便能好?”顾祯看着她有些发白的面庞,仍旧有些忧心。
太医道了声是,顾祯凝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了。
“怎么不与朕说?”他问。
赵懿懿正在用杏脯,想要将那残留的不适给压下去,闻言怔了怔,低声道:“妾身不过是乘车久了,略有些不适应,何须如此大动干戈,还禀到陛下那儿去。”
顾祯面上闪过一抹无奈,轻声道:“此次亲蚕礼,本便是你举办的,这些仪仗也是为护卫簇拥你去。你自个不舒服了,不必这么瞻前顾后的。”
察觉出她眸中的疏离之色,他将将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心头划过些许涩然。
良久,他只是轻声说:“懿懿,你我是夫妻,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憋在心里头,大可告诉朕的。”
告诉他?告诉他做什么呢?
赵懿懿有些烦,却仍是按捺下去,垂首应:“妾身知晓了。”
她这般的乖顺,他该高兴才是的。
可顾祯心头却浮起了些恼怒,且没来由的觉着心烦意乱。
俩人是结发夫妻,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却因他一手促成,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心口忽的觉着难受至极,压着那阵涩意,顾祯轻声道:“母后今日已将人送回去了,你若不喜欢,往后便不会再叫她进宫来了。”
赵懿懿眼睫颤了颤。
送回去吗?何姑娘在椒房殿外那么一跪,她的名声便跟着她的膝盖一道落了下去。有些东西若想毁掉,实在是太过容易了。
何况……何姑娘她不喜欢,送回去了,那以后的王姑娘、李姑娘、陈姑娘,她若是不喜欢呢?
她不可能喜欢的。
哪怕她已不再对他心动,然身为皇后,她也不可能喜欢后宫的妃嫔,永远也不可能喜欢。
纵然不喜欢,那又如何?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然开口时,她却只是扯着唇角笑了两声,道:“多谢陛下。”
顾祯将手伸了出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虚握成拳,喉结上下滚过一番,他沉下声音道:“从前,朕从未关心过宫闱的事,也从不知,你竟在宫里受过这样多的委屈。此事,是朕的过错。”
那日他问她为何不说,她回他,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去给她撑腰。
过往近三年,他从未给她撑腰过。
也从未将她的事记挂在心上。
他命人去查过往旧事,那些事没人刻意隐瞒过,很轻易的便能查出来。至今日始知,这偌大的宫中,竟是无人将她放在眼里,也无人真将她当做皇后看。
就仿佛,人人都能欺负她、给她委屈受。
可她本就是皇后,是与他地位相齐的人,却因他的疏忽与不在意,叫众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往后,不会再这样了。”他道。
顾祯以为,给她皇后之尊、给她管理宫务之权,便已经足够了。况且……况且还是他一直不喜的那个皇后。
可他却忘了要给她颜面。
赵维民之事上,他径直以后族杀鸡儆猴,连带着她长兄一块,将整一房都撸了个干净。
皇后的脸面,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至此,更没人将皇后放在眼里。
在此事上,他确实对不起她。
“往后,朕会替你撑腰。”
一字字的承诺,混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声音,莫名的叫人觉着安心。
——若是以前,她必然要笑的。
赵懿懿知晓,自个本该是要安心的,可她却不想听下去,也不想再去多想他的深意。
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了罢。
喜欢了多年,她终于学会放下。
既如此,在她已学会放下的时候,便莫要再来招惹她了。
“妾身觉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她忽而起身说。
顾祯很自然的随之起身,道:“那朕同你一块。”
赵懿懿淡淡应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叫顾祯如鲠在喉,偏头拽过她的手,无奈道:“便非要同朕这么生疏吗?”
“妾身不敢。”她道。
她不敢吗?
顾祯嗤了一声,他看她,倒是敢得不行。
他眸色有些无奈,放缓了声音道:“往后若受了委屈,记得告诉朕。”
话音甫落,他却又想起了那日,她哀哀的向他求着,道她兄长没有过错,让他莫要因此牵连。
他是怎么说的?
顾祯已然记不太清了,唯一记着的,是她那绝望的面色。
突然就不敢再说下去,身子渐渐有些发凉,他渐渐发觉,过往他所作的一切,似乎都是在将她越推越远。
“妾身知晓了。”她掐了掐手心,轻声答。
何必呢。
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再来说这些话,又还有什么必要。
她只是笑了笑,抬目眺望远处青黛,神色间染上了些许怔忡。
赵懿懿那出来散步的话,本就是托词,这会子身边还跟了个人,更是没了多少兴致。不过略走了片刻,她也不肯回帷幔了,径直钻回了厌翟车里头。
与天子亲耕一样,皇后亲蚕亦是古礼。本该是皇后率内外命妇与女官祭祀、亲蚕,然如今宫中无妃嫔,便只有外命妇随行,却是先行一步,早早在先蚕坛候着了。
除却一众命妇外,还有些许朝臣在此,闻得皇后卤簿到了的消息,众人齐齐换上礼衣,行至先蚕坛外候立恭迎。
皇后今日着鞠衣,与早桑颜色一致,很好辨认,然见着一旁那玄衣纁裳之人时,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陛下怎的来了?
赵懿懿道:“陛下在这儿,难免搅得不安宁。”
下车时,顾祯却未先行入内,而是在一旁等着,他今日格外的有耐心,待她装扮齐整出来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了句“走罢”。这会子听到她这抱怨的话,便是直接被气笑了:“怎的这般没良心?朕同你一道进去,于朕有什么好处?你自个说说,是为着谁?”
赵懿懿偏过头,不想搭理他。
等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跟前许久,众人才堪堪回过了神。
“皇后娘娘亲蚕,陛下怎的还……”一个命妇掩着唇,低声说了一句。
传闻陛下不喜皇后,这会还狠狠贬斥了皇后娘家,肯定是动了废后的心思。这些流言,在京中勋贵圈子传了一段日子。
可今日,陛下却专程陪着皇后过来亲蚕,俩人甚至是相携入内。
众人面色都有些许微妙。
这哪儿像是不喜,分明就是纵容到了极致!连亲蚕这事,本该是皇后率命妇过来,那位竟还亲自陪着来了。
目光逡巡一圈,众人目光下意识转向那永嘉郡公夫人,想起她是皇帝舅母,忍不住问:“夫人,你可是知晓陛下今日,会随皇后亲蚕的事?”
永嘉郡夫人不欲多言,便摆了摆手道:“陛下的事,哪儿是我们能知晓的?时辰也不早了,奔波一上午,咱们也都进去歇着罢。”
倒是一旁汝南大长公主笑了两声,眉眼弯弯:“哎哟,陛下同皇后娘娘,到底是年轻夫妻,同咱们这些老家伙不一样。这一时间离不得,也是有的。”
至此,众人的神色便愈发的微妙起来。
待要瞧一眼那淮安侯夫人,寻了半晌,却没瞧见个人影。
“阿徐今日没来。”有相熟的说,“本都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她家里头似是有些事儿,便告假了。”
有人笑:“今儿可是皇后娘娘头一遭亲蚕,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回事,竟然还不来。”
汝南突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