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一卷书终于看完, 皇帝才将那书卷猛地掷在案几上,侧首去看吴茂:“你方才说什么?”
“回陛下话, 娘娘道今儿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了。”到底御前近侍,身居内侍监之位, 直面天子隐隐的怒火时, 吴茂还是稳住了心神,尽量平和的转述出来。
非但如此, 为避免皇帝更猛烈的怒火,还自个替皇后描补了些。
顾祯的神色倏然阴了下来,额角隐有青筋冒出,紧绷的面容使下颌线条愈发流畅。
“皇后是这么说的?”他握着茶盏却不饮,大掌猛地握住杯盏,其用力之大,指骨都泛了惨白之色。
吴茂心尖一颤,硬着头皮回:“……是, 都这个时辰了, 奴婢想着, 娘娘可能是累了罢。”
累了?
倒是小瞧了她的决心,这气性也是大得很。
他垂眸想着,也是自个那回见皇后醉酒,那呜咽模样太过可怜,心生些许怜悯,便纵容了她一回。
她倒好,竟是越来越过分,也越来越不将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了。
本来想着,是冷她些日子,等她自个想明白了以后,他再抽空哄上两句。
孰料,是愈发的放肆。先前待在椒房殿不肯出来就算了,今日他专门派人去请,竟是还不肯来?
“皇后……可还有说别的?”顾祯突的闭了闭眼,强迫自个冷下了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许心软的,想着她都气成这样了,要不要亲自过去一趟。
却又在下一瞬否决。
吴茂连皇后的面都没见着,哪儿知道皇后还说了什么,忐忑回道:“娘娘只吩咐了这一句。”他小心觑了眼皇帝的神色,道,“都怪奴婢昏了头,娘娘忘了说,奴婢自个也没追问娘娘几句,奴婢这就再赶去椒房殿一趟,问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顾祯长眉一挑,冷笑道:“谁叫你去了?”
嘴上虽如此说着,然吴茂瞧他这神色,便知他这是允了的意思,忙转了身往殿门处走。因站得略久了些,转身时腿有些发软,差点儿往前边栽下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都还没摸着门扉边缘,皇帝却改了主意,又将他给叫了回来:“去什么去?朕何时说叫你过去问了?”
不来就不来,如今脾气坏成了这样,是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她的爪子好好磨一磨了。
皇帝虽未明确说过,刚才的态度,却是默许了此事的。
吴茂却只是垂着头应:“是奴婢想岔了。”
顾祯捏了下眉心,眉宇间带了些许烦乱。以往处理政事时,再得心应手不过的一个人,竟是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亦是觉得棘手无比。
他不禁想着,哪怕是从前父皇出征,他首次监国之时,也从未有如此烦躁和头疼的时候。
换做从前,他决然想不到的是,皇后如今,竟也能搅动他的心绪了。
吴茂回来后,又抬首看了眼皇帝,见他似是对皇后今日举动有所不满,不免笑道:“奴婢听闻,娘娘这几日弄了两块杉木板,似是在鼓捣斫琴的事。这活儿最磨人了,想来手肯定是疼的。”
“奴婢估摸就算过来了,也是磨不了墨,说不定还要陛下哄着呢。”
顾祯面容虽未有什么变化,可神色却是显而易见的舒缓了许多,却道:“你关心椒房殿,倒是关心得紧啊。”
皇帝这般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落下,吴茂却是笑道:“还不是因为陛下关心娘娘,下午还问娘娘在做什么,奴婢要是不瞧着点,拿什么话来给陛下交差呢。”
顾祯点了点额侧,浓密睫羽遮掩住眸中情绪。
外间突而传来几声犬吠,顾祯蹙眉问:“今日怎么叫了好几回?”
“许是这段日子陛下未带它出去,有些憋坏了,奴婢这就差人将它带出去转转。”吴茂低声回道。
顾祯因问道:“朕记着,同它一胞所生的一只,最近又生了一窝小犬?”
他前几日刚去过兽园,对此自是一清二楚,还未待吴茂作答,便自个淡淡道:“待再养一段时日,懂些规矩了,给皇后抱一只去罢。她依稀说过,想养一只小犬解闷。”
从前俩人有了什么矛盾,多半都是皇后主动做了糕点,来找他求和,再软语温声的同他认一句错。
这次想来也不会例外。
她是他的皇后,只要她乖些,他自然能对她再好一点儿。
然她却总是不肯乖乖的,分明知道赵维民近来举动,却要为了赵维民,跟他置气到现在。
顾祯不禁有些负气地想着,既如此,那就先晾她一段时日吧,等她自个想明白了,总归是会听话些。反正,无论自己如何,皇后还是会来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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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万春殿中,太后与皇帝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皇帝来此,本是太后言及自个身子不舒服,便特地过来探望。孰料话还未说两句,也没细问过病情,话题不知怎的,竟是转到了七皇子身上去。
太后问起皇帝,前日为何将七皇子给打了,还发落了他一众宫侍:“你是皇帝,他一个小孩子罢了,能有什么惹到你的地方?”
顾祯闭了闭眼,敛下眸中不悦之色,淡声问:“母后这是要替七郎撑腰么?”
“你这孩子,说的都叫些什么话!”太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似是也有些着恼了,“哀家不过是想着他年纪小,能犯什么事。”
顾祯哂笑一声:“那日赏花宴上的事,母后也觉得不是大事?母后也说他都八九岁了,还在宫宴上同奴婢们做这些戏耍。”
想起那日宫宴,七皇子蒙着眼横冲直撞,伤及了不少人的事,太后也觉得有些不妥当,因此,面上也很是挂不住。
待轻咳了一声后,她道:“唉,他是顽劣了些,不过小郎君么,小时候总是这样的。你们两个毕竟是亲兄弟,自然情谊更深厚,七郎将来是要同四郎一样,替你分忧解难的。”
“分忧解难?”顾祯仿佛听着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唇角扯出抹嘲讽的弧度,打断了太后接下来欲说的话,“朕从未指望过,他能替朕分忧解难。”
太后神色暗了些:“四郎行,七郎怎就不行了?七郎还是你姨母的儿子呢。”
“原来七郎是何太妃的儿子啊,要不是母后说,朕只怕要以为,七郎才是母后亲生的,朕是捡来的。”顾祯难得同太后开了句玩笑,只是这玩笑里,又夹杂着几分警告。
太后自是没听出来的,还待要说些什么,却听皇帝又道:“阿祁幼时救过朕的命,于政事上的能力也出众,否则母后以为,宗室如此之多,父皇儿女亦是不少,朕凭什么用他?”
俩人最后闹得很不愉快,待皇帝走了,太后兀自坐在那,唉声叹气了好几回。
“哀家不过劝他两句罢了,他就给哀家甩脸子。”太后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口抱怨了句,“哀家难道不是为了他好,他要不是哀家亲生的,哀家才懒得管呢。。”
事涉皇帝,有昨日七皇子一干侍从下场在前,众人不敢在太后面前妄议事务。太后说了半晌没人回应,更觉得气了。
太后生着闷气,临川急匆匆推门入内,问她:“阿娘,皇兄刚走么?你同皇兄说了没,那些宫人也没个轻重,七郎被打得可惨了。”
太后没心情回她,随便应付了两句,临川却又说:“我选伴读的事,阿娘刚才可有跟皇兄说啊?”
“没说。”太后瞥她一眼,神色淡淡。
临川一下子急了,攥着太后的胳膊问:“皇兄好不容易来一趟,阿娘怎的忘了说呢!下回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太后于此时回过了神,声音有些发凉:“选什么选,你自个安分听话些,比什么伴读侍读都强。”
她不是没同皇帝提过伴读的事,心里也很想选几个才德出众的引导女儿。然皇帝却表明过不许,说临川平日学堂都不爱去,会耽误了人家。
至于找那些个贪玩的,皇帝肯定不会管,太后却知道临川本就顽劣,闹着要选伴读也不是为了读书,而是能光明正大的找人玩乐。知她秉性,太后是半点不乐意的。
因此,太后便咬紧了牙绝不松口:“你皇兄不许,以后莫要再提了。”
临川难得被太后这样严厉对待,便噘着嘴,很有些不高兴的模样,忍不住小声嘀咕:“阿娘先前都答应我了的。”
听着外间的风声,太后又稍稍缓和了神色,轻揽着她哄了几句,随即温声说:“你既闲来无事,就替母后去一趟椒房殿,给皇后送些东西罢。”
“送什么?”临川好奇问。
望着斜伸入轩窗的一枝杏花,太后轻叹了口气,语声沉沉:“一些小玩意罢了。你皇兄刚革了淮安侯的职,世子的官职也一并免了,也是怪可怜见的。”
此时的日头仍是明晃晃的,椒房殿离万春殿也远,临川有些不大情愿,最终还是勉强应了:“知晓了。”
茂密枝叶中鸟雀发出几声啾鸣,正值午后,这几声啾鸣细听来,却很是有气无力。
临川到时,赵懿懿正在庭院中给那两块杉木板定式,手中握了一支长木椠,勾着身子在木板上绘定琴身样式。
她今日着了身碧纱袒领衫子,露出片白皙如新雪的肌肤,一簇簇小团花四下点缀在衫子上,绛色长裙迤逦曳地。
临川很少见皇后这样穿着,她大多时候,都是一身端丽华贵的装束,符合她一国之母的身份与仪态。
无疑,皇后是个极美的人。一头鸦色长发柔顺光滑,以一支碧玉簪半挽着,杏眸中含着几许雾气,唇瓣像是抹过胭脂般红润,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致。
今日这般,更是将她衬得明艳动人,有如万丈霞光。
“皇嫂。”临川行了个礼,轻唤了她一声。
赵懿懿停下手中动作,缓缓抬起了头。
庭院中虽布置了遮阳之物,然午后的金乌洒下,仍将她照得鼻尖冒出点点汗珠,额发因动作而散落几缕,眸光温和如水。
“这么大的日头,临川怎的过来了?”赵懿懿扔下木椠,拿帕子擦了擦手,指着边上的位置温声道,“快坐吧。”
许是延续了太后与大长公主旧事,她与临川也是一向不和的,除却冬至、元日两回命妇朝见皇后的日子,临川甚少会来椒房殿。
换做刚嫁入东宫时她或许会高兴,然自从知晓舅母与太后旧事,她便觉着,这顾氏皇家的姑嫂间,大概天性就是犯冲的。
临川抿抿唇瓣,在苇席上坐下后问:“皇嫂这是在做什么呢?”
赵懿懿瞥了眼庭中两块杉木板,轻声道:“近日闲暇,打算斫一张琴练手。”
听到这儿,临川霎时失了兴致,她对这些东西一向厌烦,便朝身后招了招手,仰着脸说:“母后着我,给皇嫂送些小玩意过来。”
朝临川身后望了眼,赵懿懿颔首道:“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这几日也未去母后跟前承欢,劳烦她老人家还惦记着我,还要请托你,替我同母后道一声谢了。”
临川张了张口,眸中微有讶异之色闪过。
她怎么觉着,皇后今日有些不一样了?
似是,格外的清冷淡漠。
下意识抬眼瞧了瞧四周,临川突然觉得里面太安静了些,静得能清晰听见春鸟的低鸣声、风声、枝叶撞击声。
静谧幽深的气氛,甚至不像是大楚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临川走后,赵懿懿在竹帘下坐了片刻,直至日影挪了位置,渐渐照上她的面庞时,才慢腾腾起了身。
视线在太后送来的锦盒上一扫而过,她又重新拿着刚才的木椠,勾勒未完工的琴身样式。
她打算斫一张飞瀑连珠式的琴,小心翼翼地按着尺寸描出了轮廓,待最后一笔落尽,赵懿懿才后知后觉地吩咐:“你看看是什么,都收拢到库房里头去罢。”
一张琴应该由两块木板相合而成,她只绘好了其中一块,便打算稍歇息片刻后,再将剩下半边一鼓作气完工。
云竹低声应了,目光却穿透头顶的竹帘、透过庭中苍茂梧桐,望向了远处春晖。
娘娘虽没关了椒房殿的门,也没禁止他们出去走动,可娘娘自个却不肯出去,仿佛是要兑现她那日所说的,哪儿也不去了。
云竹颤巍巍地朝藤椅上小憩的赵懿懿瞥了眼,心中忽的冒出了一个想法。
娘娘可能不是在置气,这一回,恐怕是来真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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