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一松,忙对着青衣礼貌的点了点头。
青衣慌忙回礼,及至走到床前时,她的动作就缓和了下来。
“阿兄?”她轻声唤了温玉一声,然后才轻轻撩开了垂落的床幔。
昏暗的床幔里,面色苍白的温玉看起来既文弱又脆弱,仿佛她略大些嗓子,他便会如一捧春雪般被她震散。
她忍了忍,复又压低了声音轻轻道:“阿兄——”
“阿郎才睡着没多久。”边上的方舟唯恐青衣吵醒温玉,便出声劝道,“小娘子还是晚点再来吧?”
青衣失望的点了点头,待要起身,就见温玉抖着睫毛醒了过来。
“你来了。”他虚弱的笑了笑,微哑的声音听得青衣又是一阵愧疚。
“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醒了没。前几次来都错过你醒的时候了。”青衣见他挣扎着要起身,便慌忙俯身按住他的肩膀道,“不用起了,都是我的不是,吵醒你了。”
温玉依言躺回去,但还是探出自己那清瘦的手努力去够青衣的脸。
青衣正是心怀愧疚之时,忙压低了头方便温玉行事。
温玉笑如春风,略摸了摸青衣的侧脸之后,他这才叹息道:“生子到底是耗费精血,你瞧着比当初清瘦好些。”
青衣怎料到温玉一醒就说这话,一时有些羞。待要脸红,就听得温玉又撕心裂肺的咳嗽了起来。
“阿兄你可还好?”青衣又惊又急,忙转头催方舟拿药,“药呢?”
方舟眼带狐疑的握住温玉的手,阖眼诊脉了片刻之后,他眼皮一跳,这才睁眼并面无表情的对青衣道:“阿郎此次伤势颇重,有些伤及心肺,所以才咳嗽得厉害些。静养几日便可好了,小娘子无需太过担忧。”
“是吗?”青衣心下稍宽,这才勉强对着温玉微笑道,“阿兄可有什么想吃的?要不我炖些冰糖雪梨给你润润嗓子?”
温玉但笑不语,只略点了下头。
青衣见他点头都甚是吃力,便再不敢打扰他休养。为表歉意,她急忙起身准备去炖雪梨了。
待到双子书童送走了青衣又关了房门之后,方舟这才无奈的朝床榻上的那人道:“方才你是为何要那般装病呢?我把脉探了一下你的脉息,虽然脉息还有些虚浮,但平稳顺和,却是好转的脉象。”
在青衣面前显得奄奄一息的温玉此时曲臂支起了半身,看起来确实颇有精神。听得方舟责备他装病,他便慵懒的呵呵笑道:“青衣并非那等精明的人,及至今早,她都还以为我并没有苏醒,可是现在又为何急匆匆的赶过来瞧我醒了没有呢?”
方舟闻言先是一愣,半响才迟疑道:“你是说她知道了?”
“何止呢!若不是我方才装病,只怕她该拉着脸同我生气了。”温玉虽然脸上还在笑,但那双焦糖似的眼眸里却是暗潮汹涌。
方舟默然不语,只是聆听。
温玉这才止笑道:“不用猜也是那讨嫌的家伙故意在她跟前漏的消息。”
方舟仍是没有接腔,反倒是将双子书童送过来的汤药捧在了温玉的跟前:“既然醒了,那便将这碗药了吧!”
温玉淡淡的扫了那药碗一眼,然后叹气道:“你又换方子了,这药看着怪不好喝的。”
“喝吧。”方舟不屈不挠的坚持道,“服侍你喝完我就该出发去找费老了。”
“这便要去了?”温玉竟也有些惊讶。
“先前在洛阳会面时,我们曾切磋过技艺。”方舟倒也不隐瞒的和盘托出道,“此番有缘再见,我倒是想再同他交流一下。”
“那便更好办了。”温玉反倒欣慰道,“费家人历代都是愚直固执的性子,非黑即白虽说于修行颇善,但也免不了一条道儿走到黑。你若是同他有交情,在言及青衣的事情时也好说话些。”
“小娘子和黑郎君之事已经得到大半族人的默许,大郎自不必说,既然阿郎你都已经允许了,那费家人又有什么立场插手此事呢?”方舟不解,“虽说除妖师在凡间颇有声望,但一到三途之地,他们也不过是凡胎,若真与黑郎君对峙起来,依我看他们只怕也不敌黑郎君撼天动地、扭转日月之神威。”
“黑三郎本事大是不假,但你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温玉转眸轻瞟方舟一眼,却是正色道,“他本事再大,也只是三途川客栈的一个伙计!再者,因你不是季厘国人,却是不知费家的底细。早在三百年前,费家的先祖以一己之力,硬是将三途之地的大半妖怪都击杀了。眼看群妖或逃或降,就要将三途之地拱手让与费家人做宅院之时,竟又凭空出现了一个妖怪,也是如黑三郎一般有着撼天动地的本事。费家人同那妖怪恶斗多时,曾逼近重阴山,后来终是不敌那妖怪,这才弃了三途之地,乖乖回到凡间修行去了。”
“那妖怪该不会就是黑郎君吧?”方舟若有所思道,“三途之地的妖怪皆都奉他为三途之主,再者能撼天动地的妖怪着实少。”
“我也曾经这般想过。”温玉叹息道,“但越查越对不上。爹爹在见过黑三郎之后,曾随口说过他虽然貌若烛龙,但眼见却并非实。如此看,他恐怕并不是烛龙。这是其一。其二,他虽顶着三途之主的名号,但对这地方却并不曾费心尽力,唯二可陈的两次,一次是为了青衣,几乎没毁了这地方;一次便是最近,也不过是怕唇亡齿寒才出的手。虽然妖界是以强者为尊,但我却是不信群妖愿心甘情愿的让这样一个任性随意的妖怪对他们发号施令的。最后,也便是我刚才说过的,假如黑三郎便是当时击退费家人的妖怪,那他又为何会沦为客栈的伙计?如此看,能束缚他的客栈主人妖力更胜一筹。且追溯客栈初现的时间,却是无从考证,仿佛自天地初开之时,它便已经出现在这三途之地了,倒是跟真烛龙现世的时间相差无几——”
“等等……”方舟被温玉的猜测弄得有些吃惊,他反复咀嚼了几遍,这才迟疑道,“你的意思便是两个,第一,黑郎君不是烛龙,第二,这个客栈的主人才是烛龙?”
“我说的那般清楚,你却仿佛不太信?”温玉听出方舟语带疑色,便笑道,“不过你疑心也是正常,毕竟,黑三郎确实怎么看都像烛龙。”
方舟沉默片刻,再开口却又坚定起来:“既然阿郎说他不是,那他应该就不是了。迄今为止,阿郎的推测谋算从未落空过。”
“虽然我也想如此,但若论辨析谋算,我却还是不如爹爹来的老道。”温玉也不自满,反倒谦虚道,“我能这般想,也是因为爹爹提点了我。不然我也会认定了他便是烛龙。”
“既然那妖怪不是黑郎君,那又是谁呢?”方舟对那妖怪还是颇为好奇,便忍不住追问道,“不知此番费家人来,他是不是还会出现?”
“客栈的主人从未正面现身过,烛龙一说也不过是我根据所知推测出来的,尚做不得准。说来我也很是期待瞧瞧他的真面目,以证推想呢!”一番长谈颇费体力,尚未康复的温玉一面说,一面便忍不住大气哈欠来,“此事我们往后再探讨,你先去找费老儿吧。”
“是。”方舟忙起身为温玉掖好被角,口中虽然答应了,但他却并不急着出发,直到守着温玉沉沉睡去了,他这才挪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吗,球球的智商在燃烧!!!
☆、第263章 除妖师6
越过涂滩边界,便是妖怪群聚的西山境内。
密集的草丛中传来似有若无的蛇鼠游走声,引得门徒们不时的转头去看,唯有费老目不斜视的走在前头。
末流小妖三五成群的自奇石高枝间探出头来,每当门徒们警觉的回头之时,他们便又惊慌的矮下身去。
“师父,我们要找的妖怪是什么样的?”最为年幼的门徒心思不定,突见这诸多的妖怪,便有些压抑不住好奇心了,“很厉害吗?”
“见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费老并没有多费心思在解答上,只随口搪塞一句,一双眼仍是仔细的查看着前方。
一行人又徒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直走到山林深处,费老这才停下了脚步。
门徒们看着他取出罗盘四处兜转了一圈,紧跟着探手在边上的石壁上摸按了几下。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原本成块的石壁霎时分裂成了四块,并快速向四方退去。
隐藏于石壁之内的幽深洞穴逐渐显露出来,费老将罗盘一收,抬脚就朝洞穴走去。
门徒们惊奇不已,也忙跟着进去了。
在符火的映照下,洞穴内壁呈现出一种极为湿润的冻石质感,他们若是贴近细瞧,便可看到洞壁上四处都绘有极细的鳞纹。
走在最前的费老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门徒们先是奇怪,但下一刻他们便马上明白了原因。
妖气,源源不断的妖气正自黑暗无比的洞穴深处飘荡而出。
“师父……”他们不安的唤了费老一声。
费老抬手示意他们噤声,然后就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仿佛是在等洞穴深处的妖怪自己出来一样。
门徒们赶紧闭嘴,果然听得幽深的洞穴深处似有若无的传来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他们惊讶之余,又循着费老的视线探头张望了几下,好半天才瞧见阴暗中隐约有一抹暗红的荧光正自远及近的漂浮而出。
那荧光来的甚是快速,只眨眼的功夫,它便已经逼近他们所站的地方了。
那妖怪先是探头朝着他们伸出了一根细长分叉的暗红舌头。门徒们只觉眼前一晃,却是率先看见一张似蛇非蛇的大脸。
它有着蛇类才有的近乎扁平的鼻骨,而那过分宽阔的嘴巴则呈现出高凸的曲线。黄褐色的细碎鳞片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它的整张脸,唯有嘴角和下颔的鳞片较脸颊上的鳞片更为平滑宽大。一丛鲜红色的肉冠顺着它绿褐色的头顶一路向下,慢慢隐没在它的后颈上。随着它探头的动作,他们能清晰的看到那些鳞片一路蔓延到它的略有起伏的胸膛。
这是一个女妖怪!
“费家人?”女妖疑惑的嘀咕了一声,这才彻底从黑暗中游走出来。
上下浮动的暗红浮光骤然消失了,只需联系之前的所见,便可推算出那浮光来自她头上的红色肉冠。
略过妖怪近乎人形的上半身,少见多怪的门徒们不可自抑的紧盯着她腰肢以下那条满是硬鳞的粗长尾巴。
“真是无礼啊!”杜莎貌似不快的抽了下尾巴,再看费老一行人的眼神便凶恶许多。
“老夫乃费家第七代家主费长青。”费老朗声道,“此次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我一个问题?”杜莎显然对费老这般不恭敬的态度十分不满,她直起尾巴,使得自己猛然拔高了一大截。
“凡人,你以为你是谁?也敢在我面前这般放肆!”她居高临下的对着费老吐舌怒道,“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师父!”门徒们眼瞧着杜莎低头逼近费老,而她那森冷尖锐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中他的脖子一般,登时急的抽出了一叠符纸。更有甚者已经掏出法器,并开始念咒掐决了。
杜莎听得咒语,头上的肉冠却是越发鲜艳欲滴起来。
细弱的哼声自她身后的洞穴深处传出。
这回轮到费老变脸了:“你——”
“看来不能让你活着出去了!”杜莎霎时翻脸,说话间已是弹尾俯冲,张口就要咬住费老。
“那也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费老矮身闪躲,同时手下飞快动作。
他的手法快的惊人,门徒们才堪堪念了个头,他便已经甩出了数张符纸。
杜莎本已贴近了费老,只需探头合齿,便可在瞬间将这个可恶的除妖师活活咬死,但还不等她如愿,就有四五张符纸迎面飞来。
她登时偏头欲躲,不料那符纸竟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也跟着旋转了方向,并依次封在了她灵台、心口、后颈、腰椎四处。
门徒们只听得杜莎先是惨叫一声,然后便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起来。
悬浮于半空的符火被妖风一激,越发燃烧的旺盛起来。原本晦暗不明的洞穴霎时亮堂起来,连带着洞穴深处的黑暗也跟着退后了一般。
“费长青——费长青——”杜莎凄厉的声音震得众人头疼。她屈身趴在地上,锐利的爪子将身下的岩石挠出深沟,刺耳的刮擦声更是连续不绝。
“你竟敢——你竟敢对我动手!”她一面怒斥,一面变幻了模样,“你可知道我是谁?”
费老面皮一抖,忙抬手挡住身后的门徒,半响才低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伏羲女娲之后。”
“你既然知道!又怎么敢!”杜莎目呲欲裂的竖起上身,随着她的盛怒,她面上的细鳞开始飞快的消退下去。
□□的鼻子,娇艳的红唇,月眉星眼,若非她此时满面怒容,这样貌和该是端庄贵气的。
她仰面嘶吼一声,紧跟着身躯忽胀忽缩的变化起来。原本的鲜红肉冠很快便为反复的珠翠和金钗所取代,层层叠叠的缕金衣华丽至极。
当那截满是硬鳞的尾巴分化成两条人腿之后,她方才和缓了神情,以典雅端丽的姿态站起身来。
原本紧贴在她门面和死穴上的符纸悄然落下,她手抚腰间垂落的玉带,看着费老的眉眼隐含威色。
“符纸……”门徒们见状大惊失色,忙又抛出几颗珠玉准备施法。
杜莎巍然不动的站在那里,任由那几颗珠玉在她身上滴溜溜的滚了一圈,最后又尽数落在了地上。
“雕虫小技!”她冷笑一声,接着随手拂袖,地上那些符纸和珠玉便又嚯嚯作响的反向他们袭去。
费老疾步上前,大喝一声“风止”。
半空中的符纸珠玉先是停滞片刻,随即又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叮铛作响的掉了下去。
“到底是一代如一代了。”杜莎轻抚头上的金钗,曼声道,“不管是礼仪还是术法。费家落没了。”
“你——”门徒们怒不可遏的冲上前,欲和杜莎理论。但却被费老一把拦住了。
“师父!”门徒们心气不平,只得不满的看着费老。
“你说的不错,费家是落没了。”费老竟承认了,“但落没的又岂止费家,作为伏羲女娲之后,你们不也一样落没了么?一旦为妖,便已经是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