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看了一阵,真的睡着了。
沈墟还没见过穿着衣服泡澡的,不禁苦笑,又见玉尽欢呼吸绵长睡得很沉,眼下青黑一片,想来也是累极了,刚入水就昏睡过去,以至于衣服都没来得及脱。
不知为何,眼前荒诞的情景让沈墟胸腔内的怒火登时熄了,他摇头叹了口气,所以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三更半夜要洗澡!这般睡着了,待会儿水冷了,寒气入体,岂不又要病了?
当真是个矫揉造作的烦人精!
他默默瞪视了玉尽欢片刻,而后搬来一张凳子,守在浴桶旁,想着先不忙把人叫醒,待他睡得一阵儿。然而刚坐下没多久,他发觉原来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忽然不冒气了。
此时刚过五月,天气转热,按理说热水不会凉得这么快。
沈墟心下起疑,探手去试水温,不试不知道,一试之下,桶里的水竟然冷如千年冰潭底下的寒水!寒意如针扎,密密麻麻,砭骨入髓,沈墟只是指尖撩了一下就禁不住牙齿打颤。
他心下大骇,连忙转手去探玉尽欢额头。
额头一片冰冷,往下,脸颊也是冷的,再往下,脖颈也是冷的,浑身上下竟像寒冬里堆出来的雪人一般!
没多久,洗澡水又开始冒气了,只不过这回冒的不是热气,而是森森冷气!
寻常人这样冻上半柱香的时间,不死也得冻成残废。
“玉兄!玉尽欢!喂!”沈墟忧心不已,拍脸唤人,“你快醒醒,不能再这么泡下去了,再泡下去得出事……”
话没说完,玉尽欢浑身气机忽然一凛,睡眼倏张,冷然目光直射而来。
那目光比这水还要冷,比刀子还利。
沈墟怔住,方才那一瞬,他似乎感觉到层层叠叠的杀机铺天盖地地涌来,压得他一时竟屏住了呼吸,不自觉退了半步。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杀机倏然迸溅四散,又倏然消弭于无形,张驰收放之自如,非世间一等高手难以施为,沈墟不禁怀疑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你……”沈墟盯住玉尽欢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你方才……”
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慵懒的常态,笑吟吟地望向他,眉骨微抬:“我方才?”
“像是变了一个人。”沈墟沉吟着,作出最贴切的形容,“刚刚你的眼神让我以为,你想杀我。”
“哦?是吗?”玉尽欢眼里波光流转,最后转出一丝熟悉的恶意来,“墟弟,这么说吧,任何人在惊觉有人在偷看自己洗澡时都会想要杀人的。”
沈墟一听这语气,暗道不好,姓玉的又要使坏,忙把身子后仰想要远离,然而后颈蓦地一紧,玉尽欢已长臂揽过。
噗通一声,他大头朝下就被按进了浴桶。
作者有话要说:玉尽欢:没骗你,本尊真的从小在水里泡大的,不泡会死的那种。(狗头.jpg)
第27章
水太冷,沈墟如坠冰窟,机伶伶打个冷战,得亏及时闭了气口,否则少不得要喝几口玉尽欢的洗澡水。
这下又被姓玉的偷袭得逞,头顶立即传来恼人的轻笑声。
沈墟知他只是捉弄自己,自己反应愈大愈是称了他的意,索性沉在水里一动不动。这下轮到玉尽欢先沉不住气,掐着腰将他倒了个个儿,送出水面,待他面无表情地睁开湿漉漉的眼时,整个人已面对面坐在了玉尽欢腿上。
他瞪着玉尽欢。努力地瞪使劲儿地瞪。企图用沉默让玉尽欢也感觉到他蓬勃的杀气。
但玉尽欢脸皮厚,不以为意,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宽大的双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略有些使劲儿地扫过眼下,替他刮去不断淌落的水柱。
沈墟任他动作,气鼓鼓的,一句话说不出。他人又刚巧在水里,不是河豚胜似河豚。
“哎呀,你再这么瞪着我,我一个会错意,就要以为你是故意偷看我洗澡的了。”玉尽欢上下扫他一眼,笑得蔫儿坏,“没想到墟弟一表人才,还有这样隐秘的爱好。”
沈墟眉尖一蹙,反驳:“我哪有偷看你洗澡?”
“嗯,确实不叫偷看。”玉尽欢说,“你是大大方方地看。我这都拉了屏风,也挡不住你好奇的小手。”
沈墟:“……”
他方才怒气上头,拉开屏风的时候确实也没多想。
或许,他无意中撞破了玉尽欢的什么秘密也说不准,比如此人洗澡喜欢穿着衣服洗,还喜欢泡在水里睡觉。
三言两语,形势急转而下,变成自己理亏。
沈墟瞪人也瞪得力不从心了,眨眨眼,手掌抵住玉尽欢的胸膛,想离他远点儿,就目前这个坐在腿上的姿势而言,似乎哪里不对劲。
玉尽欢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单手在水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桶沿托起腮,一张口就石破天惊:“墟弟既然已经看了我洗澡,就要对我负责。”
沈墟茫然:“负什么责?”
问完又补充一句:“你连衣服也没脱。”
“怎么,你想看我脱衣服?”玉尽欢挑眉,作势真要去解衣带,“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墟连忙捉住他手,打了个寒噤:“快别闹了,这水里好冷,我们先出去。”
玉尽欢手上打了个转,反握住他手,将人拉住,换上正经语气:“那日墟弟与簪花夫人斗了一场,自觉如何?”
沈墟不明白他此时突然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但他于武学上向来有些痴,很乐意与人谈论这些,略一沉吟,便道:“兵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簪花夫人的绸缎于远攻上占了天时,加上又能善用内力,使得绸缎能刚柔并济,灵活变幻,确实很难攻克。但常言道,一快打三慢,我的剑只要足够快,也能弥补兵器之弱,制敌机先,只是……”
“只是你内力不及她。”玉尽欢直言,“你的剑已很快,但再快的剑若没有强劲的内力为辅,使出来也是虚的。遇到高手,你一快打三慢又如何?到底比不上人家一力降十会。”
沈墟点头:“确实,好几次我快要得手,剑锋都会被绸缎上凝聚的内力震偏。”
“日后你当勤练内功心法。”玉尽欢侃侃而谈,“高手过招,拼的早已不是兵器与招式,而是速度与内功,二者缺其一,非死即伤,不可大意。”
“你说得对。”沈墟认同,忽又起疑,“为何这些武学要旨你说起来头头是道,自己功夫却稀松平常?”
玉尽欢的眼皮似乎抽了抽,信手撩一把水,开始了他每日的信口开河:“只因玉某自小身中奇毒,毒入肺腑,不死已是万幸,哪能十年如一日练什么正宗武学?只能学点三脚猫轻功聊以自保罢了。”
沈墟给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你身中奇毒?”
玉尽欢惨然一笑:“否则这洗澡水如何转眼间就冰冷彻骨?”
“我正要问你此事。”沈墟歪起脑袋,“难道你身上所中之毒会让你浑身僵冷如冰块,不在热水泡上一泡就会病发?”
“岂止病发?此毒性极寒,一经催动,寒气在奇经八脉内游走四蹿,瞬间就会将浑身血液冻住,血管将因此变得脆如发丝,自行凝固破裂,肌肉也会变成冻肉,届时哪怕神通广大的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玉尽欢一心把自己往惨了说,正说到兴起,抬眼触到沈墟怜悯关切的眼神,舌头顿时打了结。
沈墟哪知他在胡诌,心想,怪不得他风流懒散游戏人间,成天净把人生在世须尽欢挂在嘴边,原来是命不久长。试想一位拖着病体活一时便是赚一时的人,遇事当然要顺从本心恣意妄为,才不枉来这碌碌人间走一趟。
这么一想,沈墟就觉得自己应该对姓玉的多多包容,不能过于苛责其品性,嗓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当真治不好么?改天我们去找那个三昧和尚,不是说他能起沉疴,疗绝症么?就教他给你看一看。”
说着,他还从怀里掏出那枚竹牌来,塞到玉尽欢手里:“我把我的这个竹牌也给你,到时你手拿两个牌子,不怕他不尽心尽力医治你。”
三昧的登门牌,生命垂危之际无异于救命金丹,江湖上人人争抢,他竟就这么拱手相让。
玉尽欢心情复杂地盯着手中竹牌,半晌没吭声,而后他把竹牌收入怀中,嘻嘻笑道:“墟弟处处为我着想,为兄愧不敢当,眼下就要回报一二。”
沈墟以为他要大手一挥给他一笔花也花不完的钱,刚想推辞说不用,玉尽欢道:“这水太冷,不能久待,你试试运内功相抵。”
沈墟原以为他在说笑,三更半夜的练什么临时功?但觑他神色认真,心中虽疑惑,但也听话地运起生息诀。
只听玉尽欢在耳边讲解:“常人平日里打坐练功,只知道引气息于经脉内缓缓流转,顺其自然,往往力有不逮随即止歇,不去强求,所以这个过程温和且漫长,进益迟缓。此时你运动御寒,是迫于无奈,不运功就会受冻,有外力相抗衡,较之平时必会多费心神,你今夜且试试看将内息化于外,把这一桶冰水化热。”
沈墟听他指点,缓缓阖目,在水中静坐调息。
初时他全身冰冷牙齿打颤,手脚都冻得麻木,待内息在周身经脉内转了三圈,便觉寒意大减,眉头舒展,待得转到第六转,但感丹田火热,经脉若焚,反觉泡在冰水里清凉舒服。如此一个时辰,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隘奇穴畅通无阻,周身内息绵绵流转,全无阻滞。
两个时辰后,桶内冰水转温,再逐渐转热。
此时已近破晓,神思困倦,迷迷糊糊间,玉尽欢在耳畔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夸他,沈墟没听清,但觉受用,而后身子一轻,他人便离了水,触到柔软舒爽的缎面被衾,转瞬间沉沉睡了过去。
待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沈墟一睁眼,就感到体内内力充沛,身子说不出的轻盈舒展。
他眯着眼伸了个懒腰,倏地察觉到一股视线,猝然扭头,只见玉尽欢躺在他身旁,侧着身子撑着头,一瞬不瞬地含笑注视着他。
沈墟被他瞧得心头一突,搭在被面上的手指蓦地蜷起,但见玉尽欢意懒神闲,衣冠齐整,全身上下无一丝不妥之处,不知为何,沈墟轻轻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目光往下一转,登时吓了一跳,仓皇将搭在腰间的锦被拉上去,盖住赤条条的身子和通红的脸,在被里闷声质问:“我,我怎么没穿衣服?”
“你昨夜那身衣服都湿透了,如何穿得?”玉尽欢慢条斯理道,他守了一早上,就等着看沈墟此时的反应呢,不出所料,果真有趣。
有趣有趣。
“那我怎么在你榻上?”沈墟又问。
玉尽欢轻摇玉扇:“你泡了那么久的凉水,再睡地上,万一着凉了,为兄心里过意不去。”
“那,那你为何不给我重新换套干净衣服!”听声音,沈墟似乎在咬着牙说话。
玉尽欢无奈摊手:“墟弟,你要体谅一下,为兄生平只知如何给别人脱衣,从来也没试过伺候别人穿衣,此事实在强人所难……”
他话未说完,沈墟腾地坐起,鬓发微乱,含臊带嗔,显得肤色愈白,唇色愈红。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净透亮,瞪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难言滋味。因未及弱冠,一副身子骨挺拔英秀,还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癯单薄,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玉尽欢摇扇子的手顿了顿。
“你再与我说这些浑话,我就不客气了。”沈墟冷冷道。
嗯,没错,这是这股劲儿。
直教人忍不住要狠狠欺他,好好领教一番他嘴里说的不客气是哪般不客气。
玉尽欢但笑不语,眸色渐深。
沈墟并未察觉他眼神的变化,裹了被子起身,去包袱里翻了干净衣裳出来,到屏风后更衣束发。
待一切整理妥当,再转出来时,玉尽欢已不见踪影。
沈墟以为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把人气跑了,踌躇一阵,又念及玉尽欢身子不好嘴又欠,出了门一个不顺意就要与人起争执,这琅琊城里眼下高手云集,他光挨打还好,万一丢了命可怎么行?
这么一想,越想越担心,当下解下挂在床头的不欺剑,出门寻人。
他先去敲隔壁的门,房里无人,花意浓等诸姐妹一大早也不知去了何处,又在客栈里寻了一圈,仍不见玉尽欢踪影,只好上街。
街上到处都是喜庆气象,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唱戏的摆摊儿的走高索的算命的齐齐出动,沿门唱卖声韵致参差,满街不绝,人人脸上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好像明日不是少城主大婚,而是他们过年。
沈墟久居剑阁,过惯了冷清平淡的日子,此生从未见过这许多人,他孤立繁华街心,眼看人流如织,耳听欢声笑语,一时间茫然无措,手心里竟渗出一层冷汗来,脚下也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如临大敌。
但也仅有半步。
因为有人从后单手托住了他的腰板。
那只手又宽又大,没有温暖的热力,只有透衫的冷意。明明是个浮浪纨绔的手,却会在你心生怯意时稳稳地将你托住,然后轻轻把你往前一送,送回喧嚣的人群。
沈墟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欣喜,他回过头,见到意料中的人,刚要开口说话,嘴里就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舌尖一卷,甜甜的。
“好吃吗?”
玉尽欢怀里抱着个糖袋儿,言笑晏晏,仍是那般玉树临风好大一蓬的臭美样子,眼睛里却像落了星星。
那一刻,沈墟咬着嘴里饴糖,腮边鼓起一个小包,心想,姓玉的惯会迷惑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没办法,光靠这个骗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