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成了个废人吗?”常洵心知此节,却故意气她,“废人也总比死人强吧?再说了,有师父和你这样疼他护他,哪怕是终生像个小白脸似的被养在剑阁,又有什么不快活的了?要我说,小师弟瞎了正好,省得天天看你这张如丧考妣的大衰脸。”
“你!”殷霓气极,连眼泪都逼回去了,当下暴起,一掌打翻桌子,“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小师弟就是瞎了,你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哈哈,你倒是喊他来与我比试比试。”常洵不动如山地翘着二郎腿,讥嘲道,“只怕他现在连房门都不敢迈出一步了吧?”
“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我就说,你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拉屎放屁!与其在这儿跟我撒泼斗嘴,不如赶紧去给你的小师弟做根走路用的盲杖吧!”
“好啊你个死常洵……”
殷霓怒得冷笑连连,粉面生威,杏眼圆瞪,不再多话,扑上来就开打。
“诶诶诶,要打就好好打,别净使些肮脏手段!我要拔剑了,我要出掌了,我……啊!疼疼疼疼疼!松口,松口,你是狗吗?”
常洵嘴虽贱,对殷霓确是真心一片,他武功胜殷霓百倍,从小干了这许多场架,却从来都是败得落花流水,只因他疼她纵她,一根头发丝也不肯伤她。常洵也深知小师妹性格,这样闹上一闹,转移了注意,什么忧思愁虑都能散个一干二净。
单方面的殴打结束后,常洵脸上挂着彩,龇牙咧嘴地被逼着去给沈墟送饭。
推开门,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一个瞎子能跑去哪儿?
肯定是去附近转悠了。
他欲出门找寻,刚一转身,一把剑的剑尖就抵上了喉头。
第3章
常洵登时屏息敛声,一动不动,生怕那把剑将他的喉咙戳出个血窟窿。
抬眼望去,原来是沈墟。
他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身后,侧身斜立,直臂送剑,整个过程竟没发出一丝可供察觉的声响。
常洵暗自心惊,再定睛细瞧。只见他侧着头,垂眸敛目,衣襟半敞,鬓发杂乱,脸上半分血色也无,枯槁骇人。
惨是真惨,又瞎又惨!
要不是憋着气,常洵差点笑出了声。
他想起殷霓因眼前这人伤心落泪,而他又在殷霓那儿充了出气的沙包,不忿之余,他决定要在沈墟身上找补回来,也教他尝尝鼻青眼肿的滋味。
反正沈墟眼盲心瞎,别说不知道欺他的人是谁,纵是知道,他向来是吃亏就吃亏,从不多嘴声张的。
心下主意一定,常洵脚下轻移,慢慢往左避开剑尖。谁知那剑像是长眼,也随他往左。他转而往右,剑尖也往右。如影随形,始终笼罩着他咽喉要害。
常洵背上沁出冷汗,几乎要怀疑沈墟的眼睛已然康复。
“听脚步声不是霓师姐。”沈墟轻启薄唇,“是谁?”
原来还是个瞎的。
常洵听了这话,当下无所顾忌,劈面就将食盒朝沈墟掷去,同时往后疾退掠开数尺,刷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
耳闻风声鼓鼓,有暗器兜头砸来,沈墟不退反进,一剑横削。
只听稀里哗啦,叮里郎当,食盒当空被一劈为二,碗筷落出,汤水菜汁淅沥沥洒了一地。
长剑势如破竹,中空直进,“铛”的一声,与来剑相撞。
剑尖震起,两人同时收势转身,足尖轻点,反手回撩。
这招“归燕还巢”乃剑阁“夭矫十三式”的基础剑招,沈墟霎时明白来者同是剑阁中人。
当即长剑一晃,向左滑出三步,一招“白驹过隙”,避过常洵的左右格挡,单腿下弯腾空而起,同时剑刃一沉,破风下砍,离来人左肩尚有五尺,便点到即止顺势圈转,跟着一招“风过无痕”,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
常洵提气纵身,从剑上跃过。
沈墟却料敌机先,长剑反转,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快极,常洵背后不生眼睛,难以躲避,就势往地下一滚,剑尖堪堪划破他的衣衫。
要不是沈墟手下留情,划开的就是他的皮肉。
狼狈之际,常洵顺手抄过案上茶盅。
沈墟原以为同门比试点到即止,就此收剑入鞘,不成想迎面泼来冷茶。他目不能视,陡然被浇了满头满脸,怔了怔,随后一拂衣袖,施展轻功,跃出房门。
常洵知他处处忍让,避而不战,当下恼怒更甚,心想自己难道连个瞎子也打不过?
一咬牙,提剑追出。
等他出来,却只见沈墟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青藤,借力跃高数尺,越过院墙,又几个起落,迳往后山上窜去。
那背影端的是潇洒蕴藉,轻巧空灵。
常洵汗出如浆,羞愤交加,举目望见院内春花正盛,随风摇曳,似在窃窃私语嘲笑于他,当即状若发狂,挥剑猛斫,直把那些花花草草全都砍了个稀巴烂,才算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那厢沈墟避而出走,但他毕竟是个瞎子,悬镜峰又地势险绝,摸黑纵出一段距离后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淙淙水声,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来到了后山濯缨泉。
连日不曾梳洗,又被泼了一脸茶水,沈墟向来喜洁,此时只觉全身腌臜,片刻不能忍。于是拄剑而行,依据水声大小一路摸索到泉边。
濯缨泉水温恒定,四季如春,常有剑阁弟子前来沐浴戏水,但眼下正是午时打坐的时候,是以空山寂寂,唯闻鸟语。
水声使人平静。
沈墟仰面而立,清泉击打池面溅起的水珠织成雾帘,逐渐将他笼住其中。天地间一片迷濛,水汽濡湿他的鬓发、眼睫、肌肤,渐渐的,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那双眼睛尽管无神,却温柔澄澈,干净极了。笑意缓缓自眼睛里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如冰封千里一朝融化。
他俯身撩水,阳光洒下的碎金在他指尖跳跃。
那是双修长的手,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隽单薄,骨节分明,白如冷玉。
而后他散下发髻,宽衣解带,步入水中。
山风袭来,风里挟着香气。
清甜的,桃花的香气。
濯缨泉边自由生长着野桃树,此值花开烂漫之际,一树绯云,灼灼其华。
花瓣被风鼓吹着,落满山涧,洋洋洒洒铺在潋滟水面,与水中那人四散的乌黑长发缠杂一处,彼此不分。
许是这一池绯色太张扬,太热烈,那张清冷空寂的面靥,竟也被衬出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沈墟于沐浴时也不忘修习生息诀,正集中精神运转内力,尝试着凝气如丝,缓缓冲击眼侧被封的丝竹空穴,忽闻“嗒”一声细微动静。
他身随念动,刹那间出水跃起,执剑一挑,岸边衣物悉数罩回身上。
尚未来得及系上衣带,斜上方有人大笑出声。
“哈哈哈,你这人可当真有趣得紧,又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美娇娘,不知遮掩个什么劲?再说,本尊少说也在这树上瞧了有一炷香那么久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遮,是不是忒晚了点?”
“是你。”
沈墟一听这雌雄莫辨阴阳怪气的嗓音,就识出来人正是那夺己视力的疯子。
此人内力高深莫测,惯会藏踪敛迹,怪不得在旁偷窥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全不知晓。
“正是本尊。看来你对我倒是印象深刻。”疯子大言不惭。
沈墟面色微寒:“阁下看来不光爱做梁上君子,也好充无耻荒淫的登徒子。”
“登徒子?”那人像是头一回听这三个字,饶有趣味地咀嚼一遍,而后连天叫屈起来,“这话怎么来的?本尊不过闲来无事捡一僻静处喝酒,是你自个儿脱光了钻到本尊的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以色.诱人,我一没摸你,二没亲你,三没偷你抢你将你卷进铺盖里,简直坐怀不乱堪比活的柳下惠,到头来你还反咬一口骂本尊荒淫无耻?啧,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沈墟打小不离悬镜峰,哪里见过这等夹缠不清舌尖嘴利的疯子?潮湿的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愠色,当下不言不语,举剑便刺。
“嚯,你这是什么暴脾气?说不过就打,打不过硬要打,真难缠!”
那人一面啰啰嗦嗦抱怨着,一面轻巧地避开急速刺来的剑,在树枝上悠然转了个圈,头朝下倒悬下来,与沈墟面对面,近在咫尺。
沈墟看不见他,只觉倏然间一阵甘冽的酒气扑鼻而来,知人已贴至面前,忙疾退数尺。
“喝酒吗?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
一阵清亮激越的水声,沈墟猜测对方在摇晃酒壶。
“剑阁有令,弟子不得饮酒。”
说着,又是一剑刺出。
“哦,我倒忘了,你们名门正派最是臭规矩多,这也不许,那也不准。除了不饮酒,可还有别的什么条令?”
“一戒任意杀生。”
“二戒偷盗淫邪。”
“三戒饮酒妄语。”
每说一戒,沈墟便刺出一剑。长剑矫矢飞舞,窜高伏低,如行云流水,一剑快似一剑,全采攻势。他心知不是对方对手,不管如何防护总是要败,不如就此放开手脚,打他个酣畅淋漓。
但无论他如何劈砍刺削,始终不能近那人方寸之间。
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那人鬼魅的步法。
“如此说来,你活到这么大,难道从未破过戒?”那疯子还有余力说话,不喘不吁。
像沈墟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全力以赴,方能使后招与前招联结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近日以来沈墟虽修练生息诀,内力大增,但此前内伤尚未痊愈,这样持续消耗下去,终究力有不逮。
斗得数十招,身形渐缓,只听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虎口一震,长剑跟着脱手飞起,呛啷落地。
——却是那疯子直接以狂劲指力弹飞了他的剑!
紧跟着胸口一窒,身前几处大穴被那人以奇快的手法点中。
沈墟平日里只与师兄们切磋比试,往往缴了兵刃便不再追击,此时与外人交手,临战经验少的缺点暴露无遗,此刻再想防御,已是回天乏术。
他直挺挺地站着。
疯子围着他踱步转圈。
沈墟已能听见那人一肚子坏水翻腾的声响。
“世上没人能拒绝本尊的酒。今日这酒戒你是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疯子说,话里带着三分笑。但沈墟听在耳里,只觉寒意砭骨。
“张嘴。”疯子命令道。
沈墟不但不张,反咬紧牙关。
忽听砰的一声,小腹传来剧痛,沈墟当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似的飞起,又轰然落在几米开外时,他才领悟过来原来自己是被灌注内力的一脚狠狠踹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