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巧,”另一边,头发斑白的老者葛洪也坐下来,“丁姑娘也住在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燕月生合上棋谱。那边屠汝陵挑开门帘,正要将羊肉汤端到燕月生这边来。她见燕月生身旁忽然多出两个人,脚步间便有些犹疑。
“愣在那里做什么?”燕月生向她招招手,“我可真要饿死了。”
屠汝陵迟疑片刻,还是将羊肉汤送了过来。燕月生尝了一勺羊汤滋味,汤里除了胡椒粉之外便只有一点葱花,鲜美异常。
“你多大了?”一旁的明渊问屠汝陵。
“六岁了。”屠汝陵紧张地开始抠衣角。
“从小就待在这客栈里?”
“嗯。”屠汝陵低下头去。
“我们下午来投宿的时候怎么没见到这孩子,好生腼腆。”葛洪笑呵呵地将屠汝陵拉过来,“你别吓着她,来,给我俩按照丁姑娘的菜单一人来一份。”
“你们也住在这里?”燕月生停下喝汤的动作,看向明渊。
“嗯。”
“只是碰巧?”
“只是碰巧。”
作者有话说:
燕月生在天界是直发,转世后就变成自来卷了,而且非常卷。
第15章 、除夕之夜
吃完晚饭,燕月生将自己关在房中,复盘了一整日棋谱,一天便推演完了前二十七局。
早午饭都是屠汝陵送上楼,燕月生吃完后放在门外,自有小二来收。到了傍晚,客栈楼下忽然热闹起来。隔了几层墙板,燕月生还能听见大堂里笑闹吵嚷声。她可以想象几家老小在大堂中坐成一桌,互相敬酒夹菜的模样。
原先平静的心忽然动摇起来,使她不能再安心推演下去。燕月生烦躁地将棋谱扔在一边,移到窗边去坐。窗外天空没有月亮,连星光也黯淡到了极致,要很费力才能将它们和天幕区分开来。
外面夜风飕飕地吹,拂到脸上便冻得人脸发痛。但燕月生很喜欢这种感觉,反而将窗户推得更开了。因为演算混沌不明的大脑清醒了三分,街边挂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燕月生掣出匕首,一痕雪亮的刀光照亮了少女寂寞的脸。
“新年快乐。”她对着刀锋映出的燕月生说。
有一瞬间,燕月生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把这把刀送进胸膛,看着鲜红的血自胸口飞溅。死亡的可怕暂时隐去,家人站在道路尽头向燕月生招手。燕月生迷惘地想,即便她当真成功杀死了姜佚君,父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
那她赌上性命完成的复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笃笃”,屋外传来敲门声。燕月生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走火入魔。她合上匕首:“请进。”
屋外人静了静,门开了。燕月生原以为是屠汝陵上楼送饭,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明渊。他穿了一件黑底白纹圆领袍,前襟依旧是扶桑花的暗纹。
“明公子这是?”燕月生从榻上下来,礼貌地露出困惑神情。
“明渊。”青年纠正道。
“明渊公子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要和我出去走走吗?”
明渊伸出手。燕月生低下头看,那一只比她大上一号的手骨节分明,一看便是青年男子的手掌。而燕月生却莫名其妙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她先伸出手,明渊仰头审视了她半日,才将他的手塞进来。少年的手如棉花般柔软,又如烈火般炽热。
“你在颜家梅林问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们以前确实见过。”明渊说,“不想听一听吗?我们从前的故事。”
“你愿意说了?”燕月生抬头看他。
“如果你答应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回屋守岁了,偶尔还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只留石狮子镇守在门前,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燕月生原先还觉着冷侵入骨,但明渊牵起她的手之后,便有一股极温暖的灵力流入燕月生体内,短暂地驱散了寒冷。
仿佛身浸于一弯温泉之中,温暖到让燕月生觉出些熟悉。
“你一定要杀了姜佚君报仇?”
燕月生手指条件反射地一弹,但没能挣脱明渊。相反,明渊握得更紧了。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
“我们曾经很熟悉?”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们很熟悉。”
“但我却不记得你。”燕月生站住脚,不再走下去。
“那是你的问题,并不是我的错。”
明渊也站住脚,顺着燕月生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家馄饨店。守店的老板已经上了年岁,背驼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破旧的篷布被风吹得鼓鼓的,昏暗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晃。馄饨大约是用骨头汤熬制的,还能闻到猪肉的香气。
“没想到这种日子还会有客人。”下馄饨的老头说,“客人要吃多少?”
“我要五两。”燕月生搓了搓手掌。
“五两可不够吃啊,”老头说,“确定只要五两?”
“那就六两。”燕月生下颌往店主那边点了点,“要吃多少自己说。”
“我已经吃过了。”明渊摇摇头,是婉拒。
馄饨下到骨头汤里,不多时便烫熟了。一大碗馄饨捧了上来,燕月生只看了一眼,便看出自己决吃不完这一大碗。滚刀切的萝卜,炖出鲜味的猪骨,馄饨上还洒了些笋干葱花,哪里是六两的分量?
“你真不吃?”她试探地问明渊。
“你吃不完?”明渊一针见血。
“是有点。”
“那等你吃不完了再说。”
燕月生瘪瘪嘴,拿起醋壶倒了些姜醋。一口咬下去,滚烫的肉馅和面皮滚进胃里,将燕月生整个人都熨得暖洋洋的。
“我们以前确实认识。”明渊看着燕月生满足的样子,冷不丁说道。
“但那太远了,远到你的前世。你确定还要听?”
“前世?”燕月生尝了一口热汤。
她看过阴界冥府的传说。书上说人死之后灵魂会被黑白无常带入冥界。冥界里有五方鬼帝,还有十殿阎罗。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孟婆。她在奈何桥头收集了人一生所有的泪水,为死去之人熬一碗孟婆汤,饮下孟婆汤的灵魂会忘却前世所有悲欢,毫无牵挂地转世轮回。
当时的燕月生尚还年幼,不知离别痛苦为何物,自然也不曾哭过。她还思考过,若是死去的灵魂一生无泪,是不是便没有孟婆汤可以喝。
“可我还记得你,我记得我曾经见过你。”燕月生看着明渊的眼睛,“也许是孟婆给我熬的汤里兑了水?”
“不是因为这个。”明渊声音很冷,“动动脑子,燕月生。你想一想,姜佚君为什么要除掉你,妖族为什么要得到你,我又为什么会认识你。”
姜佚君要除掉燕月生的理由,他并没有亲口说过,只是五云观的李道长曾经暗示燕月生,说她与姜佚君的纠葛和亏欠远到前世。而妖族要得到燕月生的理由,燕月生曾经在沈重九的部下嘴中得到只言片语。他们说燕月生是天界星君转世,与之婚配取其元阴,可寿与天齐。
燕月生当时并不相信,因为她自己都无法寿与天齐,又怎能赐予他人长生。
但若是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看,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我前世真是天界的人?”
“是。”
“我们前生曾经相识?”
“是。”
“你也是天界的人?”燕月生眼睛忽然亮了,灼灼惊人。
明渊没料到燕月生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有些错愕。燕月生探出身去,一把握住明渊的手。
“你可以教我仙术吗?我想亲手杀一个人。”
不知是谁家开始放烟花,自地上逆流而去,汇聚到天上,绽放成一朵朵绚烂的花。它们短暂地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星辰,照亮了街道,又迅速地凋谢黯淡,在空中归于寂灭。
明渊看着燕月生的眼睛,如鹿般的眼眸灵气非常,一如前世。他忽然记起他从前认识的燕月生也是这样,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后便会不论代价,只要结果,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只有极少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神女才会显露半分温情。记忆中的蓝衣燕月生坐在床边,乌黑长发用红绳挽起。她向尚还年幼的明渊伸出手,笑容里满是鼓励。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可不好,要陪我出去走走吗?”
明渊信任的人并不多,当时的燕月生还不能算一个,因此明渊并未理睬她。但燕月生胜在有耐心,循循善诱:“还记得我之前教给你的吗?何谓信?”
“不失人,亦不失言。”明渊不情愿地回答。
“所以说,秋庭不能失信。”司命星君再次摊开手掌,“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总把自己关在屋里,要出去和人多交流。已经答应的,就要做到。”
记忆中的少女和眼前的女孩重叠在一处,明渊悚然,惊觉燕月生已经长大。她正在渐渐成长为他前世所见到的神女模样,却不记得二人前世万种纠缠。
“你曾经是天界的星君。”
明渊并没有回答燕月生前一个问题,相比起回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听妖族的人说过,他们也觉得我是天界星君转世。”燕月生点头,“但这对我来说有什么用?除非我能恢复前世的身份,得到足够的神力,好让我杀了该杀的人。”
“你杀不了姜佚君。”
“我现在杀不了他,不代表我一辈子都奈何他不得。我可以学仙术,可以学妖法。总有一日,我会变得比天机阁的那些人更强。到那时,姜佚君便再也不能躲在天机阁的庇佑之下。”
“哪里就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明渊摇头,“姜佚君身为人皇,自有龙气庇佑。人族的运势应在他一人身上,你若是硬要逆天而行,不仅不能赎清前世罪愆回到天庭,反而会堕入魔道,灵魂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那也不是很难破解。”燕月生冷笑,“等我推翻了大梁,自己做了皇帝,龙气便会到我身上。到时候我再杀了姜佚君,也是一样。”
这话说得天真,却是一种天真的残忍。明渊看了她半日,忽然笑起来:“果然是你。”
天庭惩罚犯错神官的手段繁多,难以计数。封印记忆贬下凡间的却只得三种。得罪天帝天后的贬入凡尘三生三世,徇私渎职的七生七世。最重一档惩罚是十生十世,天庭极少动用,因为它只用来惩罚弑神的星君神官。
犯下如此深重罪行的星君,会立刻剥夺仙籍,打入凡间轮回,没有任何值日星官在身旁照顾看护。他们几乎没有回到天界的希望,尽数在下界轮回中迷失了自我,再也无法飞升。
明渊自破劫失败的长眠中苏醒后,专程去了一趟南斗延寿司,却被告知燕月生因为渎职贬入人间十生十世。明渊察觉出事态有异,燕月生犯下的过错和得到的惩罚并不相称。然而天庭众仙要么毫不知情,要么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能给明渊答案。
此时燕月生孤身在下界,已经为各路人马盯上。明渊若是再在天界逗留,难保燕月生不会在下界出事。匆忙之下,明渊将燕月生本体迁至扶桑谷,请叔祖父句芒出手照拂。之后他便离开了天界,孤身去往人间,守在转世之后的燕月生身边。
“我曾经不相信,觉得你不可能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明渊说,“现在想来,是我错了。你当然敢,毕竟你是燕月生,你有什么不敢做?”
敢于将众神历劫搅成一滩浑水的燕月生,敢于违逆天帝的燕月生,敢于欺骗天道的燕月生。
没有听懂明渊话中玄机的燕月生微微皱眉,她只关心一件事:“所以,你愿不愿意教我仙术?”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明渊说,“我不可能直接插手凡尘中事,何况杀姜佚君所受到的反噬,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解决。”
燕月生抿起嘴,看上去不像是打消主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