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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康子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耳边有许多人在喊她,但是她却看不见那些人,仿佛她在黑暗中,很想起来,就是起不来。
终于她猛然一挣,幽幽醒转。
她闭着眼,耳畔听到了流水声和桨声,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船上。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上了牛车,被那燕国人的一记落在颈侧的掌刀给砍昏了,在失去知觉之前她还愤怒无比地骂那燕国人言而无信。
自己这是在哪里?她头依旧昏沉,眼皮子也很重。
随即她又想起慧远,慧远呢,他没事吧?
一想起慧远,她就又着急了,想知道他在哪里。
她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漆漆的房间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隔壁舱房透过来的微弱的油灯的灯光里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船舱的舱房里。身下是一张不大的榻,她身上还搭着一件衣裳。从衣裳上不断散发出檀香味儿和男子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是慧远的味道,曾经有好多次,她跟他对面弈棋时,稍微身子往前探落下手中的棋子时,她都会闻到令她心醉神迷的味道。
她费力地伸手将身上搭着的那件衣裳拉起来看,果然,果然是一件僧衣,是慧远穿的僧衣。
他的僧衣都在这里,那他人呢?
她才想到这里,忽然听到隔壁舱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仿佛有人走了进去。
然后她听到“咚咚”两声,好像是有人跪了下去,接着她听到有两个男子齐声道:“陈七,谭十一拜见太原王世子殿下。”
“……你们认错人了,本僧法号慧远。”
“世子殿下,我们奉皇帝命,过江找了一年多,才找到了您,您就别否认了。再说了,您想要否认也否认不了,在您的后背上烙了慕容皇族的苍狼头印……”
☆、第125章 12.5
“慕容皇族……”卫康子听到这里一下子就将手里的那件僧衣捏紧了。
她记得以前慧远曾经跟她说过,他来自北边的燕国,一家人被权臣所害,独独就剩他一个逃了出来。过了江,遇到楼云寺前主持智空,将他带回了楼云寺做了僧人。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从当初慧远逃过江,到现在应该超过二十年了。从那次跟她透露身世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再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因此卫康子也不知道慧远的出家为僧之前的俗家姓名,她也没有问过他。这会儿从隔壁那两个跟慧远说话的男人嘴中听到慧远竟然姓慕容,而且还是燕国的皇族,这让卫康子如何不吃惊。
隔壁舱房里好一阵沉默,显然是慧远无法再反驳眼前两个跪拜于他跟前的男子的话。
等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还找我做什么?当年他听信谗言,杀掉我父王母妃还有我几个阿弟,我也是命大才逃过一劫。现如今让你们来找到我是什么意思?是不死心,要斩草除根么?”
“世子殿下,要是皇帝陛下要斩草除根,我们只需要带你的头颅回去就行了。况且,从当初世子殿下逃离燕国,到如今也有二十四年了,皇帝陛下有什么理由还要派人来追杀你。”
“那你们来是为了什么?”
“现如今是你的堂弟范阳王,慕容十三做了皇帝,他登位不过三年,可却重病缠身。自打二十多年前,先帝听信奸臣郑准谗言,大肆杀戮皇族之后,皇族子弟凋零,太子慕容恢这会儿不过十一岁。皇帝怕他要是骤然驾崩,太子没有皇族之人扶持,皇帝怕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会欺凌新皇,甚至取而代之。慕容氏的江山绝对不能落入外人手中,所以陛下命我带领暗卫过江寻找世子,还请世子回到邺城,辅助太子,稳固慕容氏江山……”
“郑准已经死了?”
“是,就在先帝驾崩前三个月,暴病而亡。”
“可慕容氏的江山跟我有何关系?这些年来,我连杀父杀母的仇恨都已经放下了。我已经离开了邺城二十四年,再说了我一家人都已经不在,而我对权势和地位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你们回去吧,在下一个渡口我就领着卫家五娘下船。”
慧远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他在听和说别人的故事。
“世子殿下,您错了,您的阿母还活着……”
“什么?”慧远闻言终于声音有了一丝波动。
“您的乳母当年跟您阿母换了衣裳,郑准控制的禁军杀得不过是您的乳母,您阿母逃过一劫。后来她一直隐藏在民间,直到郑准三年前暴病而亡,她才进了宫,向先皇帝请求彻查当年郑准那一派人残害皇族的事情。先皇帝在驾崩之前,让人查了郑准,并赐死郑家人,为先前被冤枉的几位王爷洗刷了冤屈,并恢复了他们的爵位。”
慧远适时接话道:“即便恢复了名誉又能如何,他们都跟我父王以及兄弟们一样再也活不过来了,那些什么爵位终究是空名。”
“可您母妃还等着你回去呢,当初您逃离燕国,渡江到了景国,她说她是因为您还活着,她才在隐藏在民间,替人缝补衣裳过活。她已经没有多少年可活了,唯一撑着她活下去的不过是还想见您一面。这么多年,她过得有多苦您知道吗?难道您忍心让她至死也无法见到您吗?”
“……”
在隔壁舱房里听到这些话的卫康子忍不住眼睛湿了。她没有想到原来慧远遭遇的事情如此的惨,更是同情并钦佩慧远的阿母,她忍辱负重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了仇人病死,并且伸冤成功,为丈夫恢复了名誉。
其实,这件事情当初恐怕燕国的先皇帝也摘不清,一个听了权臣的谗言,就杀死了自己的弟兄和子侄们的皇帝,他到底是昏君还是暴君。如今虽然他死了,先前被他错杀的王爷们的名誉和爵位也得到了恢复,但是谁又有福气可以享受。或者说有,就是像慧远这样侥幸逃脱的皇族子弟可以,但肯定也是极少极少的。
现在,先皇帝的儿子做了皇帝,先皇帝做的孽如今就要报应在后代身上了。先前大肆屠戮皇族子弟,现在的皇帝缠绵病榻,自知时日无多,怕自己死了,太子年幼,会有人做又一个郑准,到那时候,谁能帮着太子稳固帝位,谁能让慕容氏的江山不被外姓之人夺走?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堂兄,曾经是太原王世子的慧远了,他希望自己这位王兄能回去帮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父皇当年太昏庸又或者说太残暴了呢?杀得慕容氏除了皇帝一脉再也没有别的近支皇室血脉?
卫康子觉得,自己要是慧远,多半也不会选择回去帮燕国的皇帝慕容十三,别说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和尚,又是高僧,早就没有了那些欲念和仇恨。就从世俗里说,他也没有必要帮一个杀了他父亲兄弟们的堂弟,就算不是他堂弟做的孽,可是他堂弟就是那个作孽的人的儿子。世上没有人会不介意这样的血海深仇。
她猜想,慧远忘掉血仇一定是经过了很多年,然后内心痛苦矛盾了很久,不然无法做到现在这样淡然。
不过,那两个男子提到了慧远的侥幸逃过一劫,至今仍然活着并且等着他回去的母亲,她想,慧远不可能不动容的。
果然,就在陈七说了慧远的母亲还活着并且等他回去的话后,慧远的眉头抖动,显然他心绪起伏,已经做不到像刚才那样平静了。
“世子,您就跟我们回去吧。就算您不打算帮皇帝陛下,可是见一见您阿母,让她得偿所愿,不也是一个孝顺的儿郎该做的吗?”陈七见太原王世子慕容义动容了,就不失时机的再次劝说道。
慧远俗家的姓是慕容,单名一个义字。
慕容义不说话,可是他紧紧地抿着唇,手也紧紧握着,他的眼神在舱内跳跃的灯火照射下,很幽暗,看得出来,他在想事情,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陈七和谭十一静静地等待着,心里有些紧张,怕太原王世子慕容义不答应。
一年多以前,他们奉了当今皇帝的命令,带了几十个暗卫过江寻找太原王世子慕容义。这些人里面只有他跟和谭十一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而别的那些人只知道他们是过江来刺探景国的一些军情还有朝廷里的政策之类的情报的。
直到昨天他们才知道了楼云寺慧远的身份,这也是他们抓到了一个伺候慧远起居的小沙弥,从他嘴里知道慧远的后背上烙有苍狼头印,从而证实了慧远就是当年逃过江的太原王的世子慕容义。
慕容皇族的外貌非常有特点,他们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皮肤白皙,眉毛和发色偏黄,眼珠也不是纯黑,这样的容貌和江南的汉人有很大的不同。陈七偶然见到慧远一次立即就怀疑上了。后面通过楼云寺伺候慧远起居的小沙弥的话,就证实了推测。
就在他们决定要动手绑走是太原王世子的慧远时,一个在建康城里刺探景朝军情的手下被怀疑,被捉了。景国负责皇城治安的虎贲营从那个人嘴里知道了他们在建康城的落脚点,就派兵来围剿他们。他和一个手下冲出重围,直奔楼云寺,他想好了,务必趁着今日慧远在楼云寺讲经,前去将他给劫走。否则,后面,他们是越难动手了。
结果他艺高人胆大,果然成功劫持了慧远,并将他带出了楼云寺,再借着卫家五娘的牛车,出了建康城,和城外早有准备的谭十一会和,坐着另外的一队牛车返回建康城,摆脱了景国虎贲营士兵的追缉。
进了建康城后,他们坐着牛车从另外的方向出城,最后上了二十多里外,他们一早预备的一艘大船,到晚上点灯时,大船已经顺风驶离建康城一百多里外。这一下,他们算是脱离了景国虎贲营的追缉了。
安全了以后,他们两个才再次进入慕容义的舱房跟他说话,劝说他回燕国的都城邺城去。
只是他们拿不准,慕容义在听了他们两个的话后,会跟着他们回邺城吗?就算他们两个说出了慕容义的阿母还活着,盼望他能回去相见,他们也怕作为高僧的慕容义真正放下了一切世俗的情感牵绊,包括亲情在内。
良久,慕容义开口了:“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再回你们的话。”
陈七和谭十一互看一眼,只能说好,然后他们说为慕容义准备了素食,问他现在要不要吃饭。
慕容义想了想道:“我去看一看卫五娘,不知道她醒过来没,要是没醒,就叫醒她,跟她一起吃吧。”
陈七今日劫持慕容义时,对于那位姓卫的娘子对慕容义的感情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他临时起意,想要把卫五娘一起擒住,他想,或者这位姓卫的娘子说不定会对劝说慕容义回邺城有作用,所以干脆将她一起绑了。
“世子,今日在楼云寺多有冒犯,那位姓卫的娘子我下手没多重,这个时辰应该醒了,让属下陪您过去看一看?”陈七忙道。
慕容义从榻上下来,穿上僧鞋道:“去把舱门打开。”
陈七答应了,先转身出来,谭十一在后面拿了盏油灯,跟在陈七身后,两人走过去将隔壁的舱门开了,进去将油灯放在一张小几上。
卫康子那时候已经坐了起来,听见隔壁的人过来,她把手中的僧衣也揭下来放在一边。
灯光一晃,有人走进来,见一盏青瓷油灯放在了她躺着的榻前的小几上,进来的人见她坐在榻上,立即笑眯眯地说:“卫娘子醒了啊,今日真是不好意思,对你动了手,没有伤到你吧?”
卫康子摇摇头,她跟眼前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再加上她刚才也听到了他们跟慕容义说的话,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所以也不怕他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必卫娘子也饿了,我们这就去给你准备饭食。”说完,两人识相地退了出去,接着着慕容义就走了进来。
见到慕容义,卫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想到了他的身份,不觉多打量了他两眼。
慕容义见卫康子这样看他,就展袖自视,觉得自己除了穿了一身中衣外并没有什么不妥,就抬起头来看向卫康子问:“卫五娘,你是不是什么都听到了?”
卫康子点头:“是,我醒了有一会儿了,那两个人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慕容义:“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是回邺城还是不回去?”
“这个,我没法给你建议,一切看你怎么想。我想,你让陈七和谭十一等一等,到明日再跟他们回话,也是要考虑一下的意思吧?其实,我认为,就算我给你建议,最终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慕容义没有接着卫康子的话,却是直接拿起榻上那件僧衣重新穿在身上,接着话锋一转,道:“这一回我连累你受罪了。”
卫康子摇摇头,看向慕容义:“说什么连累,其实……比起在卫家,我倒更喜欢遭这样的罪。”
她说这话时,两眼灼灼望着慕容义。
慕容义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的波动。一直以来,他对卫康子表示出来的对他的好感非常清楚,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可能为了卫康子改变什么。再说了,他自恃自己是高僧,不会被七情六欲所影响,跟卫康子来往,他倒是一直都很坦然。
一直到今日,卫康子在楼云寺为了他,竟然愿意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要是今日出现在楼云寺的是真正的歹人,卫康子此举,会让她落到歹人的手里,有可能失去生命。换一句话说,卫康子为了他宁愿舍去自己的生命,这让他被打动了。他发现,原来卫康子对他已经有了那样深的感情。
犹记得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扬州见到她,她大方地施舍了一钵饭给她,那时的她,他牢牢地记住了。转眼,七八年过去,再见她,她已经和离,不过,仍然是明艳异常,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把卫康子当知己看的,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也许是他太冷静自持,也许是他读了太多的经书,他的理智远比感情强大。通过这些年的修行,他卸下了仇恨,获得了平静,他准备把余生全部献给佛祖。可就在这当口,卫康子做出来愿意舍弃生命救他的事情,令他堆砌起来的理智的城墙出现了裂口。
就像卫康子意有所指的跟他说话,她灼灼的目光,他完全感受到了,也觉得体内的血发热。
卫康子见慕容义垂眸不说话,又继续说:“我讨厌家里成日家要我再嫁,我讨厌建康城那些连个马也要怕的郎君们,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每当跟你一起听你讲经,跟你弈棋,听你说那么多佛理……”
慕容义忽然抬头问她:“要是有一日我不讲经,不说佛理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无趣,甚至连建康城那些连马也要怕的郎君都不如?”
卫康子立即问:“你是打算回邺城去吗?要是你要回去,能带上我吗?我可以做你的婢女伺候你。”
慕容义失笑:“你可是高门大族的女郎,怎么会做婢女们做的事情?而且,你真要跟我去了邺城,那卫家你就回不去了。因为,我要是回了邺城,也许好多年都不会回建康。若是有回建康哪一日,必定是我阿母去世了。如果我阿母长命百岁,那我也就会一直留在邺城,我要一直留在邺城,你怎么办?”
卫康子毫不犹豫回答:“那我也一直留下去,还有,你说,我不会做婢女的活儿,可我会学呀。你放心,我肯定会学得很好,只要,只要让我能留在你身边。”
这种表露好感的话,卫康子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慕容义当然听得懂。
他认为卫康子很聪明,竟然猜到他最终的决定是回邺城去,而且尽管她说的话都不是很明确地表示她喜欢他,但是句句都包含了这个意思。
“你就这么信我?万一,我是个坏人,你跟着我,我把你给抛弃了,或者卖了,你就永远见不到建康的卫家人,特别是你阿父和阿母,这样,你还敢跟我走?”
原以为这么一说,卫康子会犹豫,没想到,卫康子直接笑起来,道:“你这是在说笑么?名震天下的高僧慧远……哦,不,现在是慕容……对了,太原王世子殿下,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姓慕容,名义,在我那一辈里面排行第四,你可以叫我慧远法师,也可以叫我慕容四郎。”
“既然你想要回去,那么我也改口叫你慕容四郎好了。那么,慕容四郎,你答应带我去邺城了么?”
慕容义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可以,你可以跟着我去邺城,不过,若是你看够了邺城的风景,又思念家人,就对我说,我可以亲自送你回来。”
“行,既如此,你就收我做你的婢女吧,那样我才不会觉得我无用,给你添麻烦。”
“婢女你就不要做了,我觉着你做我的阿妹合适,我们兄妹相称如何?”
谁想卫康子一听却坚决不同意,说:“我无法跟你做兄妹,我宁愿做你的婢女。”
做兄妹永远都不能做夫妻,而做婢女倒有可能成为慕容义的女人,卫康子很明白。慧远要是回了邺城,极大的可能要还俗,卫康子觉得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一段感情。她爱他,甚至愿意自降身份为婢,只为了在他身边。
“你……”慕容义看向卫康子,欲言又止,他想说卫五娘想多了,要是他还了俗,他要娶妻的话,一定会娶她。这么多年,他的心里就只是有他一个女人而已。
“世子,卫五娘子,饭菜来了,你们先吃点儿喝点儿,我让兄弟们烧水去了,一会儿吃罢饭,再好好沐浴一番。还有,世子,您慢慢想,不着急,一日想不好,多想几日都行。”陈七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谭十一则是拿了两张食案进来,在卫康子和慕容义跟前各自摆放了一张。
陈七放下食盒,从里面端出来几样菜和一些饼以及两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