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助苍生,我定竭力而为。”谢太初回礼道。
*
待安置了步项明。
谢太初回到家中,便瞧见赵渊便在进宝斋送来的那几口大箱子里翻找。
“殿下要找何物?”
“我依稀记得有一套《大端海内舆图》……”赵渊说,“不知在何处?”
谢太初看看院外喜庆热闹的新年样子,没再说什么,弯腰打开几口大箱子,翻找了一会儿,找到那张长宽约三尺的挂图,挂在帐幔金钩之上。
接着谢太初拿起桌上油灯,抬手照亮了挂图。
灯光下,大端万里江山尽入眼底。
上次看此图,还是霜降前,秋日里在端本宫内,他说了类似的话,有着类似的感慨。
“往北是奴儿干都司,外兴安岭为天然边墙。往南至琼州岛,再远便是万里长沙。东海之畔江浙鱼米富饶,河西走廊哈密卫瓜果飘香。两京一十三省,沃土十万里……”赵渊道,“寰宇之内,端若次之,则无第一。”
“殿下以为,大端为何强大?“谢太初问他。
“先前浅薄,以为因大端朝君主贤明、能臣治世、地大物博、又兼有铁骑火器。”赵渊轻轻叹息,“如今……知道不是了。”
他看谢太初,黑色的眼眸,在跳跃的灯光映照下明亮动人。
“大端之强大,应在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赵渊道,“君为民生,臣为民谋,社稷为民筑。则百姓安居、富饶有余,无人不愿生活在这样的乐土,无人不愿为此死守国门。这样的国家,何等外敌强权亦不可侵扰。”赵渊说。
“我以前看这大端江山,只感慨大端的广袤,认为大端绝不会与过往诸朝一般结局。如今再看,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州府,都因民而存。若轻民而重利,便有千里江山、万里国土,又有何用,流沙做社稷,崩塌亦在倾覆之间。是大秦也好,是大汉也罢,就算是大端……因民存更因民亡。”
第30章 新年如意·下
16章、24章有比较重要的修改,建议清空缓存后再看一下。
29章被锁内容已经替换,并对《新年如意》这一整章的内容重新做了编排撰写。
上半部分在29章,下半部分在本章。
“殿下所言甚是。”谢太初赞许。
赵渊有些诧异看他:“我以为真人只尊道学,孔孟学说是看不上的。”
“倾星阁纳百家所长,各类大家之学都曾学识过。并不只固守道家准则。况且道学之中,更讲天人合一。天道人道各有思考,与殿下所言其实不谋而合。”谢太初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道唯一,人间百途,又怎么可能一条路走到黑?”
谢太初看看天色道:“殿下饮了几杯酒,不如早些歇息吧,明日再谈。”
“不。还要饮几杯。”赵渊难得任性了起来。
谢太初本是不肯的,可赵渊面带霞红瞧他,有些任性的模样让他如何说得出个“不”字。
“只能再用些米酒。”谢太初说。
赵渊点头,他便去厨房中斟酒。
糯米撒了酒曲,年前就放在灶台旁边慰着,又加了颗生鸡蛋,于是不消十日便有了乳白色。如今打开盖子闻一闻,甜甜的酒香飘散。
酒已成。
谢太初打了一壶回来,赵渊举着灯,仰头仔细端详挂图。
“殿下在看什么?”
“按照步将军所言,若鞑靼人真的大举南下,先占宁夏镇,再顺黄河向南入韦州城,占整个庆王封地。”他在地图上仔细观摩,“便可以韦州城为据点,接着向南而去,先走临洮,再入关中。关中八百里秦川,几无险可守。谢太初斟酒,递给他一杯,瞧着他在灯下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亮了一些。
“好喝。”赵渊赞扬。
谢太初便笑了笑,接过他先前的话,继续说:“远不止于此,西安本是秦王封地。然而秦王府数代无主,西安府等于空城一座。拿下整个陕西易如反掌。届时陕、宁皆于手中,再顺着渭河往东,洛阳、开封、入华中平原,一马平川……渭河下游直抵徐州。”
他敲了敲地图上的徐州。
“徐州无险可守,占据徐州府便要花费大量兵力防御。”赵渊摇头,“我不明白。”
“徐州水路四通八达,是大运河中途必经之地。南,可入应天府到江浙,则后续粮草补给无忧。北,可直达顺天府通州渡口,挥兵直抵天子脚下。只要能牢牢盘踞徐州,便恰似一把匕首,直插大端心肺,前途危矣!”
赵渊面色凝重了起来:“竟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不行!”他放下手中酒杯,已转轮椅去桌前提笔研磨,“此事危机,需要尽快只会宁夏巡抚娄震,请他务必严防警备,再六百里加急送奏疏去京城,急拨军备粮草——”
“娄震与金吾狼狈为奸。殿下的书信,他怎么会往心里去。”谢太初说,“何况今日我们所推断之可能,这些人未必看不透。”
赵渊本已提笔待写,听闻此话,笔尖一顿,在纸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过了片刻,他放笔入山。
“是我人言轻微。”
“不,殿下再想想。”
“金吾那十万只黑羽箭,卖给了鞑靼人。”赵渊思索片刻说,“为何?他的地位依附赵戟,依附大端。绝不可能断送江山,真想着让鞑靼人入境。若为一己之私,大端若未来凋敝,他又焉能独存。”
“他缺钱。”谢太初回答,“或者说,赵戟缺钱。”
“真人可愿赐教?”
“监军太监私卖武器,在边疆屡禁不止,乃是因为利润实在太大。再兼吞并军田之产额更是难以估量。可这些钱粮银钱都去了何处?”谢太初坐在桌子的对面,说道。
“当初赵戟做宁王时,便有亲兵三万,骑兵营四个,共计八千良驹。光是这样的军队,一日所银粮便让人生畏。更何况,谒陵之中,锦衣卫、羽林卫、还有宣府、大同的卫所兵都能被宁王调度。上下维持这等人脉,要让人出生入死,只有两样:一曰权、二曰钱。”
“所以,只要赵戟要钱,还做得是大端翻天覆地的谋逆之事,金吾难道还有其他办法?明知道饮鸩止渴,可却口渴难耐啊。”谢太初说,“再说鞑靼人越境劫掠,能调虎离山杀了殿下,于鞑靼人又得了真切好处,还探明了宁夏镇虚实。我若是鞑靼人,这样的买卖,我也做。”
赵渊怔忡:“是这样吗?”
“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注1】
“我自幼体弱。虽然在开平长大,可一次边墙都没有去过。第一次见鞑靼人,还是不久前。自认为在京城为求活命已足够谨小慎微、察言观色。”赵渊自嘲一声,“然而论及天下之局,却比棋盘纵横更复杂千倍万倍。是我浅薄了。”
“殿下遭人生大劫,却并不因此颓败怨怼,对生民依旧有悲天悯人之怀,已远超当世诸位。不必妄自菲薄。”
赵渊自谒陵以来的诸多困惑,终于在今日,在今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得以被解答。
村后道观金钟声响。
新年来了。
鞭炮声再密集起来。
儿童的嚷嚷声中,各类烟花亦飞上了天。
从门口看出去,黑夜如昼,谢太初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中,被勾勒的清晰。便是遭遇人生大劫,多少还因这个人的束手旁观生了无数怨怼,在这一刻,赵渊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意竟不曾消退半分。
“过了春节,马上便要立春。”赵渊忽然说。
谢太初一怔。
“谢太初,你因何而来?”
“我……”
“不要和我讲亏欠太子这样的谎话了。”赵渊打断他,“若是为了太子,那夜的事……便不该发生。”
“……”
谢太初沉默。
有些话不适宜说,有些话亦无法说。
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可赵渊似乎并不指望他能说得清楚,轻声笑了笑:“你可不可……不走。”
谢太初看他。
“自谒陵之乱以来,我看到了好多人间不公,屡屡想要改变却因为没有力量而随波逐流。我甚至在想,若我当年不是那般自我放任,若我多读些治国之策,多学些纵横之术,我的亲人就有可能救活,我……还有家可以回。”赵渊说,“你亦无辜,我将所有罪责推卸到你的头上,本就是敷衍的弱者之姿。”
“殿下无须苛责自己。”
“我没有你这般强大,可救万代万民。但我想试一试,若还有下次,我至少可以救得了英子,救得了张亮堡。”赵渊抓起身边拐杖,撑在腋下晃晃悠悠站稳,然后他双手抱拳打躬作揖。
谢太初连忙搀扶他。
赵渊不起。
“我知道我卑劣,出尔反尔。”赵渊说,“但求真人教习我,有能力去救眼前之人。”
他暂时只能靠拐杖站立,可躬身弯腰,已有了礼贤下士的仪态。
谢太初有些恍惚。
似乎看见了当初那个为救世而苦求师尊的自己。
他应欣喜。
——所选之人,已走上了正途所向,隐隐有了帝王之姿。假以时日,再创太平盛世应不在话下。
他又有些酸涩。
——这个人,本是躺在蚌中的一颗珍珠,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珍贵华美,小心呵护。如今不得不擦拭尘埃,绽放于天下。众人敬仰,万人唱诵。
谢太初体内罡气又有乱窜的迹象,只觉得内心所有野望钻了出来,逼得他坐立难安。
他托着赵渊手腕,缓缓扶赵渊起身。
“我来本身就是为殿下治疗腿疾,并不急着走,自然可以教习殿下。只是……殿下,要拿些东西来换。”
赵渊欣喜中带了些茫然:“真人要什么?我如今什么也没有。”
谢太初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他的唇。
“有的。”谢太初满意地笑了笑,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似远似近,又似邪似正,“像那夜一般,便是最好的报答。”
他不等赵渊反应,搂住了他的腰,转身压在了门板上。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谢太初已经掐着他的腰,让他两人贴得极近。
赵渊的眼神已经茫然无措。
“谢太初……”
“首先要殿下自如行走。才好未来练习骑射。”谢太初在他耳边道,“不然若真要驰骋沙场,摔倒磕碰,便太危险了。”
前两日刚鱼水之欢的人又怎么抵挡得住。
赵渊只觉得这会儿的谢太初才是真的危险。
他浑身紧绷,贴在门板上,妄图离谢太初远一些,可又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