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那如何能帮真人弥补上这亏欠的缘分?”赵渊又笑问。
他笑时极力遮掩,可眼底凄凉之意有增无减,只是此时的谢太初又哪里敢去仔细端详。
“殿下身体虚弱,腿脚不便,吃了不少苦。不应如此。”谢太初道,“到立春之后。届时天气温和了,身体又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我才好放心……”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
“靠着每日辛苦做工后吃一小块儿粥方吗?”谢太初摇头,“怕是燕子没回,殿下身体就垮了。”
“我若做工熟练,慢慢工量就上来了,能多得些口粮。我算过的,勉强糊口。”赵渊说,“更何况这里军户都这么过,我难道不行?”
赵渊是个十分有韧性的人,打定主意的事极难更改,他见识过的。只是好不容易说动赵渊,有些回旋余地,谢太初怎么可能罢休。
“我若能为殿下医治双腿,让殿下行走自如呢?”谢太初问。
赵渊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在京城时殿下双腿已勉强可以站立行走,只需再有数月,便可见大起色。”
“天寿山时,你将我双腿经络重新斩断了。”赵渊道,“我知那不过是为了求生的权宜之计,我不怪你。真人也无需自责。”
“不。那并非权宜之计。”谢太初道,“我说过的,殿下的身体经络堵塞郁结,才致使双腿无法站立。要想最终站起来行走,便定要重伤经脉,让它们重新生长愈合。如今正是愈合的时候,再以罡气为殿下打通全身经脉,吃苦练习行走,立、行、跑、跳,骑马,都再无障。殿下可健步如飞了。”
“……健步如飞?”
赵渊摸了摸自己的双腿,瘦骨嶙峋,像是枯木,是自己身体最无用多余又丑陋的一部分。
“真的吗?”
“这是我对太子殿下的承诺。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谢太初道。
“……要多久?”赵渊问。
“半年。”谢太初说。
赵渊沉默不语。
谢太初心底叹息一声:“我与殿下疗伤,只需到立春前后,便可完成治疗。后续殿下勤加练习,若恢复的好……我便可先行离开。”
“……立春。那也没有多久了。”
“是,过了春节后,很快便要立春……也就是月余……并不算漫长。”谢太初小心措辞,“我只白日过来照顾殿下,待晚间自有去处。殿下若觉得亏欠,便将口粮与我分食就好。”
然后他看着赵渊沉吟思考,过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那就……有劳凝善真人了。亏欠真人之处,未来赵渊定竭力回报。”
谢太初松了口气。
*
谢太初推轮椅入了屋子,将赵渊安置在火炉旁。一边给赵渊把簸箕端过来,让他继续挑选箭羽,一边打量这低矮窄小的平房,开始卷袖子收拾屋子。
忙碌几日终于得到了权限入赵渊的房间,如今打量这屋子,倒有些来之不易的万分珍惜。
那轮椅一路磕磕绊绊,做工实在糟糕,还有那出入屋子的斜坡,全是松土,如今已经凹陷,进出尤为吃力。来日定要重新平整院落,再仔细做个宽大的轮椅,免得赵渊受苦。
先把炉子里的火苗重新挑起来,将枯枝重新挑选,放了干燥的进去。窗户上的纸有破洞的地方,仔细用米粥糊糊粘住。又将屋子里不要的旧陈列都扔了。在炉子旁边热上水,出来从狄英家中讨了菜刀案板。在院子里洗净猪肉,又切碎在锅里炖了,这才出门骑马去山里砍柴。
一个时辰,带回来两大捆树枝,一捆自己留了,一捆送去狄英家中。
回来的时候,赵渊手里的活计做了大半,赶上了进度。
谢太初见他专心,也不打扰他。
将柴火晾筛在院内,又添了些在炉火中。将道服脱了,披在赵渊肩头,卷袖子清洁阳尘。
直到天色渐沉,赵渊常吁一口气,抬头时,屋子里已经整洁干净暖和了起来。比之前低矮压抑的感觉好了许多。
谢太初用貂油做灯油,甚至在傍晚时分让屋子里也明亮着。
热水在炉子旁边炜着。
简陋的桌子上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有一大碗肉汤。
谢太初仿佛神人。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百,竟然也能让他过出这样的日子。
赵渊震惊。
谢太初正在用木勺将炖烂的猪肉盛出来。
“殿下来吃饭吧。”谢太初道,“今日简单些,只有猪肉。明后日我再想办法找些青菜。”
他将碗端到赵渊面前。
肉香四溢,肉汤鲜美。
赵渊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碰着那碗暖暖的肉汤摇了摇头。
“我、我不太会做这些……许久没吃肉了。”他说完这话,有些羞讷,连忙端起碗来喝了口汤,然后他有些诧异。
“……没有放盐?”
谢太初嗯了一声:“借不到。”
“可宁夏后卫不就有盐池吗?整个宁夏的盐都自那里而来,还是鞑靼人经常袭扰的地方。”
“官盐难买,私盐价高。”谢太初道,“盐户都吃不起盐,何况是普通百姓。殿下忍耐一下,我再想想办法。”
“以前锦衣玉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挑三拣四……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赵渊低头看那碗肉汤半晌,接着捧肉汤一饮而尽,又细细咀嚼将猪肉咽下肚子里,这才抬头对谢太初道,“民生艰难,原是这般。”
赵渊眼神清澈。
便是不久前刚遭了人生大劫,却依有悲天怜人之态。
过往种种改变了乐安郡王,也重塑了他。
这样的赵渊他从未见过,从未认真品酌过,却历久弥新,洗尽铅华。
“真人怎么如此看我?”赵渊有些不解,“是我见识浅薄吗?”
“不。”
谢太初稳住心神,收拾了桌上碗筷,又为赵渊仔细洗漱,待他入睡后,为他盖上自己的道服,这才合上大门,自行离去。
大黑马等了他好久,已经不太耐烦。
整个村落都陷入寂静黑暗之中。
谢太初牵马急行,等到了村外一个倒塌一半的废弃房屋进去。
只剩下一半的房檐下铺着一层稻草。
雪从空中落在地上。
谢太初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他跪在地上急促喘息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捞了把血擦干嘴角,盘腿坐在稻草上,运功克制体内乱窜的无量罡气。
破了无情道,罡气反噬。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稳住,却在刚才那一眼惊艳中破了功,罡气乱窜,几乎要逼他走火入魔。
勉强克制才没在赵渊面前出事。
谢太初再不敢乱想,运真气走大周天,专心致志,数轮循环结束,体内的躁动才缓缓平息。
他浑身冷汗,湿透了衣襟。
缓缓睁眼的时候,天边将亮。
谢太初从半个房檐的屋顶看出去,晨星隐匿在东边半天云彩之中,却璀璨夺目。
宁王命定,众生命定。
可赵渊仓促之间被推出了这命运的轨迹,未来走向何方,竟成变数。
第23章 梦魇(二更合一)
一入腊月,各州府下的官员们早早筹措好的各类孝敬便都延绵不断的送往了顺天府。
有明面上的税银、盐粮。
更有些台面下的东西,送往了各位权贵私宅。
舒梁将面前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沓银票,他淡淡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堂下站立的少监廖逸心是个机灵的,连忙细声细语笑着说:“宁夏今年冷的早,粮食收成没往年好了,鞑靼人没饭吃屡屡犯境。给主子爷的孝敬钱确实比去年少了些,无论如何还请秉笔您体谅,在太子面前解释一二。”
“你也知道今年年岁不好,各地的岁贡都少了。”舒梁端起茶碗在掌心捂着,“主子好不容易成了太子,不说别的,光天寿山筹谋前后就花费近百万。还有发给宣州军、主子爷亲兵、跟着主子爷的锦衣卫、羽林卫大员们……前后近三万户的军饷,朝廷官员上下打点的银子……别以为咱们跟着主子熬出了头,就松口气儿了。这江山要稳固,花钱的地方多的是。咱家看金吾是在宁夏镇舒坦日子过够了,拿这么点钱来敷衍咱家。宁夏卫监军不想做大可回来,咱家另外差人去。”
廖逸心笑着听舒梁数落,更是恭恭敬敬的躬身,一点不敢反驳,等舒梁终于说完了话,他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竹筒,递上去。
“金公公在宁夏是真真儿操碎了心的,不敢怠慢主子爷大计。不止公公也知道秉笔您日夜操劳,辛苦万分,让小的务必把这点儿心意带到。”
舒梁用苍白的手指捏住那竹筒,旋开来,从里面抽出的银票数量与锦盒内要上贡给太子的相比也不算少。
“除了本身军户税粮收缴外,和关外鞑靼人的生意也没停过。鞑靼人缺什么,咱们卖什么,粮食、盐……还有武器。最近有个大单子,鞑靼需求十万长弓箭羽。安排了各地军户加班加点赶工呢……这呀,最后都是孝敬太子殿下和秉笔您的……”他声音压低了讨好道。
“宁夏卫是大端边陲重地。商机自然也是不少。”他缓缓将银票推回竹筒,收在自己袖子里,淡淡说,“小金子还是费心了。”
“金爷请干爹您一定放心,宁夏差事他一定好好办。决不让太子大业吃紧。”
“说起来,渊庶人在宁夏镇安排的怎么样?”
“安排在宁夏卫附近马场里,跟那些个老弱病残的军户住一出呢。”廖逸心回答。
“还活着?”
“还活着。”
舒梁点了点头:“虽然褫夺封号,毕竟还是宗亲血脉。让金吾好好照顾,别怠慢了。”
廖逸心何等聪敏,一听这话连忙作揖:“您放心,小的立即快马加鞭把您的口信儿送回宁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