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心烦意乱,埋进凉被里不愿再想他。
可随手一摸,床边放着的又是他送的铺子的账簿。
仿佛她的衣食住行每个角落都被他渗入了,像他在床上对她那样,不容拒绝的侵占,填满,不让她有任何闪避的空隙。
三个月为何这般漫长?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走的掉吗?
雪衣说不出的不安。
她胡乱地翻着账簿,却不得不承认,二表哥给她的这铺子的盈利极好。
想了想,她还是打算明日亲自去瞧一瞧这铺子到底如何,顺便再看看王景。
讨要赏赐的事她已经跟姑母报备过了,二夫人正嫌弃她没嫁妆,哪有不愿意的。
雪衣打起了精神,到了那西市那铺子里转了一圈。
布行并不大,但胜在地段好,供货精良,掌柜的也是极和善的,雪衣一一抚过那布料很是满意。
转给她之后,这铺子里的流水自然也随她支用,突然间小富了起来,雪衣尚且有些不适应。
但转念一想,那晚闹的太厉害,因着梦中的事,一碗避子药雪衣仍是不放心。
让崔珩为她忍耐,她是不指望了。
毕竟那时候他似乎极其快意。
雪衣想了想,倒不如待会儿趁这个机会去配一副药性更强的药方,确保梦里的事绝不会发生,于是便支了些钱银,打算看完王景后走一趟。
***
布行离琴行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她过去的时候,王景正在后院的的工坊里斫琴。
梧桐木已经劈好了,他正弯着身专心致志地雕镂花纹。
他身材清瘦,手指修长,俯身斫琴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极为优雅。
雪衣走近,只见他手底下雕镂的花纹极为精致,连花瓣上的纹理都看的分明。
雪衣突然有些好奇他过往的经历了。
“你是如何学会斫琴的?”她走到他前面,开口道。
崔璟根本没想到她这时候会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目光露出了一丝亮光,片刻后才道:“只是闲暇时的一些爱好罢了。”
能有这样典雅的爱好,果然是大家公子。
“你家族是遭了难么?”雪衣试探着问道。
“不曾。”崔璟摇头,“是我犯了大错。”
“你性情这般温和,能犯下何等大错?”雪衣劝道。
“我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关乎无数人的性命,便是我死上百次千次也无可弥补。”
崔璟仍是过不去,那么多的部下,还有他父亲,活生生被他气死,他当真了无颜面了。
“可正是因为有错才须弥补。”雪衣和他想法不一样,“你还活着,便是上天垂怜,兴许上天正是要你活着来赎罪呢?”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何曾能赎罪?”
崔璟沉默了片刻,抚了抚自己被跛掉的足,只是苦笑。
时下科举取士有一关需看姿仪,跛足之人似乎的确不行。
不能考科举,跛足更是不能上战场了。
文武皆不行,雪衣一时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劝了。
但她自小便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仍是劝慰道:“论语曾载,从前孔子被困陈蔡,藜羹不斟,七日不食一粒米,圣人都有如此落难的时候,你又何必妄自鄙薄?再者说到跛足之事,太史公曾受宫刑,孙子亦受膑脚之刑,其二人残缺至此,较之你更甚,你不过跛了一足,心智完好,有何不能有翻身之日?”
崔璟微微侧目,倒是没想到她读过这么多书。
但他现在当真不能回去。
“我若是死而复生,我的未婚妻须得嫁与我这个废人,后半生可想见之艰难,我心悦她,自然不想她受人指摘。我的母亲,弟弟皆会因我而蒙受羞辱。何况我从前便是多余之人,我死了他们应当高兴才是,未必会乐于见我回去。”
“你不是他们,怎知他们这些年不想你,念你?”
雪衣问。
“你也不是他们,你又怎知他们心里一定想我,念我?”
崔璟反驳道。
雪衣无言以对,她看出来了,眼前的人绝不止是身体上的残缺,他的心结极难打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
雪衣抿了抿唇:“你且在这里好好休养吧。”
崔璟知她是好心,见她转身,又为方才的话懊恼,叫住了她:“陆娘子,我上次听闻你近来在家学中学琴,便给你斫了一把,再过五日便可用了,望你勿要嫌弃。”
原来这样精美的琴是为她斫的。
雪衣仔细看了看,发觉他手上都是被木刺扎出来的小伤口和刨花时磨出的血泡,明白过来他这几日定然赶工赶的十分辛苦,心突然软了下来。
“你不必如此的,我不图你什么。”
“这是我的心意,我说过,娘子如有需要,我定然竭力相帮,一张琴算的了什么。”
崔璟直起了背,依稀看的出从前的风度。
雪衣劝阻不得,只能开口道:“那你不必着急,我后日要同府中的姊妹一同去骊山东郊避暑,十日后方上琴课。”
“好。”崔璟点头,这样他也能做的更精致些了,片刻,他忽又想到,“是府里所有的贵女都去吗?上次……上次与娘子同行的那位也去吗?”
“是。”雪衣应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郑琇莹来了。
“那这位娘子定婚了吗?”崔珩又问。
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
雪衣虽知晓她将来是要许给二表哥的,但毕竟没对外说,她也不好擅自传出去,于是摇头:“未曾。”
崔璟手中的刻刀紧了紧。
三年了,莹娘已经十八近十九了,尚未定亲是在等他吗?
他何德何能,让她苦等至此?
上回他脏污成那样,脸上还有鞭痕,莹娘应当没认出来他吧?
他真想念她啊。
崔璟眼神缓缓抬起,好不容易等她这次出游,他必须得去劝劝她早日另觅佳偶才是。
他不能再这么连累她了。
只是不知,莹娘见了他会是何反应?
崔璟又有些不确定。
雪衣并不知晓他的心思,但郑琇莹生的颇为端庄,兴许让王景动了春心也说不定。
情爱这种事很难有对错之分,便是一个死囚也有动心的权利,雪衣不好说什么,闲聊了几句便朝医馆走去。
***
不远处,光德坊京兆尹里。
崔珩一整日都沉着脸。
李如风略略一猜想,趁着他不注意一靠近,果然从微敞的领口处看到了两枚新鲜的吻痕。
“谁干的?”李如风笑道。
崔珩紧了紧衣领,神色不悦。
沉思了片刻,他忽然幽幽地道:“你平日惹了女子气恼后是如何做的?”
“哄呗。”李如风很坦然,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原来不是人惹你,是你把人惹恼了?”
崔珩不开口,一想起她上药时她吃痛的神情,薄唇紧抿着。
“怎么惹恼的?”
李如风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回倒真的生了兴趣。
“没怎么。”
崔珩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生气把她活生生折腾伤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李如风便越是知晓事情大了。
“究竟是谁,让你这么上心?”
崔珩被他一点破,眉间蹙了起来。
他上心了吗?
“得。”李如风见他不愿开口,又退了回去,“哄人还不好哄,美食华服,黄金美玉,砸上几件,她自然便开心了。”
崔珩蹙眉,陆雪衣并不吃这套。
他上回对她粗.暴了些,她大概是怕了。
问不出结果,崔珩只好烦闷地起了身。
谁知一出门,正撞见陆雪衣从医馆出来。
尽管包的严严实实的,崔珩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眼神落到她手中提着一大包药上,崔珩又皱了眉。
马车经过时,他忽然掀帘,沉声叫了一句:“上来。”
雪衣一个披发的女子来买这种药本就格外心慌,这会一被叫住,吓了一跳,手中的药包差点丢出去。
“怎么是你?”她悄悄环顾了一遍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
“你鬼鬼祟祟的买的什么药?”崔珩问。
他还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