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宝玉才苦笑一声,道:“怎样才能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我竟没有一点儿头绪。第一件就是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人的话我违背不得。”
卫若兰无奈地道:“百善孝为先,小弟并没有让兄长处处违背老太君和令尊令堂吩咐的意思,但总要分辨什么话该当遵从,什么事不该为之,难道让兄长去杀人,兄长就果然拿着刀子前去?兄长若想万事随心所欲,总要自己先立得起来,不依靠祖荫父母,也能养得起家糊得了口,此不是强求兄长追名逐利,立身扬名的未必全是国贼禄鬼之流。倘若兄长自己有本事,说话有分量,坚定自己的想法,便是长者也得考虑一二。”
他的这些话说出来,也有些虚妄之谈,做依靠倒好,却未必争得过世俗人情。
宝玉性子软,从小受尽了溺爱,不知人间愁苦,面对强权和父母之命,一声儿不敢言语,更别说吐露自己的真心实意,面对世上种种不公之事,对于那些命苦的女孩子来说,宝玉确是有心人,只可惜他无能为力,可是谁又有力呢?
红楼梦一书的悲剧,源自于此。
自己能娶得黛玉为妻,乃是自己不必依靠家人便能立身处世,也有本事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家中无人掣肘,上有帝后维护,宝玉却没有这份机遇和本事。
听了这番话,宝玉垂头吃茶,一面吃,一面思索,终究只明白三四分。
卫若兰道:“兄长既云龄官可怜,便当用心,免得其他女子重蹈覆辙,只在这里哭,却无作为,依旧解决不了问题。细想得知龄官之病时,若无林姑娘,兄长如何请太医出面?倘若兄长此时已有身份地位,轻易便请得到太医,不必劳烦林姑娘了。”
宝玉脸上苦涩愈加浓重,低声道:“话虽如此,但想做到又谈何容易?若我能做得到这些,也不必在这里跟你吐出满肚子的黄连苦水了。老太太和太太压根就不曾问过我,各自主张,尤其是太太的打算,竟是人尽皆知了。”
卫若兰和黛玉都清楚宝玉的性情,也知世俗规矩的沉重,故都不肯对宝玉下猛药,反倒在不经意间教他明白世事,他们只能做到此处了。
此后,宝玉虽仍难改脾性,到底知道些世事,也免了几件悲剧,却是后话不提。
转眼便是三月初二,五更天起来趁着贾母入朝之前禀明,黛玉前往铁网山小庙。烧纸上香,祭过父母,黛玉又请百苦大师等人给龄官念了几日往生经,愿她来生不必受苦。上回金钏儿之死是如此,影射自己的龄官更该如此。
经过龄官这件事后,黛玉越发感激上苍,更加明白卫若兰的深情厚意。
没有卫若兰,这便是自己应有的悲惨命运。
她很珍惜,珍惜这段世人都远远不及的幸福,心中的情分也日益浓烈,哪怕旁人都说她已定了亲该当稳重,不应沉溺于此,她依然故我。
低头看着案上的书籍,黛玉感伤中透出一分感动,这是前儿宝玉从卫若兰那里拿来的书籍,多是陈家和云家收藏的孤本,市面上看不见,黛玉也只从古书上得知有这么几部书,原以为不存于人间了,没想到却在卫若兰那里。
卫若兰闻得黛玉上香,想起贾琏宝玉等初三都得去铁槛寺烧纸祭柩,为免宵小之辈打主意,先是远远护送她出城,回转读书,三日过后,又来远远护着她回城。
卫若兰两回都是远远地跟着,黛玉身边人不曾回头,以为黛玉不知。黛玉去铁网山时也确实不知此事,不料回城时巧嘴的鹦哥儿跟着她,在车内说破了此事,叽叽喳喳地对黛玉告状道:“坏人来了,坏人来了,姑娘快逃!”
黛玉先是不解,以为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匪徒,正心慌间,忽然想起在鹦哥儿嘴里坏人指的一向都是卫若兰,忙问道:“坏人在哪里?”
因她带了这么几只鹦鹉,车内只留雪雁伺候,说话毫无顾忌。
鹦哥儿扑棱着翅膀,道:“在后面,在后面,快赶上来了,姑娘快逃!”
雪雁好奇心起,不由得掀开窗纱,探头往后面瞅了瞅,果然见到一个人影骑着大白马,远远地跟着,依稀是卫若兰的模样儿,回来跟黛玉一说,黛玉不禁霞飞双颊,低声道:“难为他有此心,等回到府,就打发人跟他道声谢。”
雪雁却道:“竟是别叫人知道了,也不必向姑爷道谢,免得府里那些人拈酸,又在姑娘跟前说闲话。自己遇不到这样的有心人,便来说姑娘不庄重,也不知到底是谁不知礼。”
黛玉道:“理他们作什么?咱们无愧于心就是了。”
因此,望着黛玉车轿进门后,卫若兰放下心,意欲回家,忽见茗烟从里头跑出来,在马前打了个千儿请安,说宝玉有请。
见到雪雁探头时,卫若兰就知道自己的行踪叫黛玉发现了,不然宝玉在府里如何知道自己在门外?想到此处他摆摆手,笑道:“我家里还有事,须得预备明日值班的东西,就不去府上拜见了,你跟宝兄说一句,改日我做东请他。”
茗烟只好将此话告诉宝玉。
宝玉便又亲去告知黛玉,黛玉只说知道了。事后问及探春果然没有过生日,皆因贾母和邢王夫人等都忙,上下不得空,便命人将铺盖东西收拾好,拿起许久未动的针线,再过一二个月就入夏了,不如给卫若兰绣个更精巧出奇的扇套。
旁人都不在意,里里外外忙着贾母等人送灵一事,等贾母走后,各处关锁。
除了黛玉和宝玉犹为龄官悲伤,别人都不在意。
这日清晨,黛玉起来觉得有些冷,便不曾做针线,也不梳妆,只披着衣裳,坐在窗下看书,忽见翠缕进来,不禁笑问道:“你来作什么?你们姑娘起来了?”
翠缕道:“我们姑娘起来觉得两腮痒,原来是犯了杏斑癣,特来问姑娘要些蔷薇硝。”
黛玉屋里常备这些家常用的药,听了她的来意,一面命紫鹃拿出来,一面道:“就为了这些硝你们姑娘吩咐你特特出园子来找我?除了二姐姐和邢大姑娘住在东院,其他人都住在园子里,你们主仆两个何必舍近求远。”
翠缕叹道:“我倒是跑了几处,宝姑娘说她剩下的都给了琴姑娘,三姑娘的用完了,四姑娘自己用,宝玉那里也都被一些小丫头们作践了。”
紫鹃递给她,笑道:“怎么这样巧?”
翠缕道:“宝姑娘和四姑娘那里怕是真的,昨儿琴姑娘和四姑娘贪恋园中景色,在湿地里占了一会子,事后都长了癣,四姑娘住在藕香榭就是怕传给林姑娘。三姑娘那里就不知道了,没见她长癣,不知道怎么就用完了。”
紫鹃听了忙道:“你劝劝你们姑娘别这么心直口快,瞧瞧她,有什么意思?”冷眼看来,惜春和宝琴都和黛玉亲如姊妹,宝钗探春也是极好,独湘云常和宝玉一处顽,没个知心姊妹。
翠缕不禁长叹一声,道:“你也服侍过我们姑娘几回,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最是牛心左性。劝了三四遭儿,都不中用,我跟着急得什么似的。偏生我们姑娘打小儿老太太宠爱,太太也仁厚,姊妹们让着她,没受过什么委屈,哪里肯咽下这样的气?你们只道姑娘又得罪了三姑娘,实则姑娘是恼三姑娘处处以宝姑娘马首是瞻,故刺她一刺。”
说完,拿着蔷薇硝径自回了潇、湘馆,湘云正痒得狠了,强忍着不伸手挠脸,忙接在手里沾了些硝擦脸,片刻后,渐渐好了些,顺口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翠缕不敢说自己先去姊妹们那里没找着而后去找林黛玉,笑道:“姑娘等急了?”
湘云斜睨她一眼,道:“你瞧瞧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翠缕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姑娘别怪我贪玩,原是我看那些春色看住了,不妨脚底下就慢了些,柳条儿随风飘荡,宛然便是四姑娘画的画儿。”
湘云情知翠缕说话未必是真,不由得望着窗外春色出神。
吃过早饭,湘云忽然叫来翠缕,问道:“府里头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翠缕暗暗纳罕,口中道:“还是从前那么些,不过被老太太和太太斥责两回后,大奶奶又用了心思弹压,如今倒是没什么风言风语,便是有,也只是说看太太的意思,宝玉和宝姑娘是准定了的,等宝玉年纪再大些,说不定娘娘给他们赐婚呢。”
湘云冷笑一声,随后问道:“有没有说起我和宝玉来?”
翠缕摇头,人人都知金玉良缘的说法,也只知湘云和宝钗因口角生了嫌隙,但很快就复旧如初了,依旧亲如姊妹,倒是没说起湘云和宝玉的姻缘。
湘云在心下盘算了一会子,道:“太太什么时候回京?咱们好家去。”
翠缕闻言一呆,脱口道:“姑娘不愿意住在这里了?”想想从前,在家里做针线累得很,湘云满心里都盼着宝玉提醒贾母接她到荣国府松快松快,先前针对黛玉,无非是黛玉取代了她在贾母和宝玉心中的地位,而后针对宝钗,也是动了心思,只是没想到被宝钗反将一军。
湘云淡淡地道:“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长住这里像什么样子?何况又没一个人记着我,狗颠儿似的只跟那些风头正盛的人。我原是平民丫头,比不得他们这些公门千金,再不想法子回去,只怕吃我的人多着呢!且瞧着往后,横竖我也是有家可回的人。”
说完,又嘱咐翠缕别叫人知道自己这个打算,免得有人起了心思,反倒影响贾母对自己的疼惜,毕竟史鼐至少也得二年才能回京。
翠缕一口答应,欢喜起来,她早觉得湘云不该住在这里了。
湘云虽已起意离开,到底心系着姊妹们,仍如平常一样,该吃的吃,该顽的顽,万事随心所欲。因她不讲究主仆之分,又爱说爱笑,丫头们都喜与她一起顽。
旁人都无知无觉,独黛玉瞧出几分眉目,暗叹宝钗反不如湘云有出路。
展眼三月过去,进入孟夏,黛玉已将扇套做好了。
第069章
扇套虽做好了,不年不节的,也非生日,黛玉不知如何送到卫若兰手里。
求教于宝玉,宝玉羡慕地道:“好妹妹,你针线越发做得精巧了,扎得这样好兰花,还用黑绒绣出字迹来,虽不是慧纹,胜似慧纹,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个?”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那么些好姐姐好妹妹替你做,使唤我作甚?”
宝玉深知黛玉这些年自尊自重,除了给贾母做一两件针线外,别人都见不着她的,故不将黛玉的拒绝放在心上,笑道:“这件事妹妹交给我,保管名正言顺地送到卫若兰手里,叫他瞧瞧妹妹的本事。”却不拿扇套,径自出门。
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在家,只需他说去和几个世家子弟有约便无人阻拦了,宝钗等人恨不得宝玉常出门与人应酬,明白些经济事务。
宝玉去找卫若兰,熟料卫若兰正在宫中值班,并不在家,后天才出宫。
宝玉想了想,便对疾风道:“听说你们家牡丹花儿开得极好,等你们大爷回来告诉他,送两盆花儿到我们家,或是送一碟果子也使得。”
疾风笑嘻嘻地应了,等卫若兰休沐,如实相告。
卫若兰略一思忖,知宝玉从不无的放矢,遂至牡丹圃拣那未曾植在地上泥中的牡丹花亲自挑了两盆,一株葛巾紫,一株玉版白,正喷芳吐艳,尽显雍容之色、天香之姿,而后命几个婆子好生抬去荣国府,送给黛玉赏玩。
至于宝玉,卫若兰压根就没想过送他花儿。
收到这么两盆牡丹花,黛玉顿时明白宝玉所谓的主意竟是叫卫若兰先送东西,然后自己回礼,不觉失笑不已,遂回了礼。
卫若兰见自己所猜不错,接过婆子双手奉上的锦盒,挥手叫她们都退下,方小心翼翼地从锦盒内拿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扇套,套内空空并无扇子,刺绣却十分精巧,卫若兰爱不释手地把玩一回,将扇子找出来装进去,然后佩戴在腰间,对镜端详。
穿衣镜中的自己眉眼含笑,细看眉梢眼角皆是柔情,飘飘然如仙境中人走出,卫若兰自言自语道:“我这么个模样也不比宝玉差。”
黛玉能感受他之情,他又何尝感受不到黛玉的回应?
世间有情人当如此罢?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始终心如灵犀,不负对方。
再低头打量扇套时,卫若兰惊讶地发现。扇套上这簇兰草极似那年自己送黛玉的,配着兰花绣了一句话儿,正是孔子的那句“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原是寄情之句。
卫若兰忍不住一笑,小厮忽然来说柳湘莲来了,忙整衣去书房见他。
柳湘莲正在书房里翻看案上的兵书,见卫若兰走进来,不禁笑道:“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开怀,远远地看着就能感受到。”
卫若兰自不提黛玉所赠之物,不答反问道:“你不在家里打理家务,来找我作甚?”
柳湘莲想起来意,忙道:“有一件要紧事来找你。你知道我其实不耐做生意,那些家业自有奴仆看着,也有上万的就业了。这一二年一直苦练武艺,但若想着封妻荫子,我又是个不通诗书的草包,只认得几句戏曲罢了。因此,我想趁着这一年没法子成亲,去军中拼杀一番,一时半会不能给陈姑娘挣个诰命,想来能挣个敕命回来,不至于让人小看了她。”
说到这里,想起陈小姐,柳湘莲亦是满腔的柔情蜜意,早早收了昔日的风流浪荡,只想着立身扬名,不叫陈小姐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卫若兰闻言一笑,抚掌道:“好极,男儿在世,理当保家卫国,素日四处流荡亦未吃酒终究不是常事。二郎你有如此志气,陈小姐有福也。我也头一个赞同你从军,凭你的一身武艺,总能挣出一份前程来。”
柳湘莲道:“所以来找你举荐我进军中。”他已错过朝廷征兵了。
卫若兰诧异道:“我不在军中,那些都是祖父的旧部,虽然确能举荐你从军,却不如冯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你跟着他前程更好,你为何不去找冯紫英?”
柳湘莲摇头道:“我想从当小兵开始,不愿依靠别人高人一等。”
卫若兰十分赞叹他这份志气,当即修书一封,荐他去平安州。那是长泰帝意欲安插人手的地方,柳湘莲孑然一身,倒不怕他牵扯到那些军中纠葛,只要他将来在军中有一席之地回头效忠长泰帝,易得长泰帝重用。不过,在修书之前,卫若兰沉吟片刻,将此事告诉了他,别的没说,只说从军之后,千万别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
柳湘莲和卫若兰一向好,他本性聪明,也清楚太上皇和当今的纠葛,笑道:“我又不是傻子,不想法子效忠当今,偏偏去和那些人胡闹?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放心罢,那里只管交给我,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传信给你。”
卫若兰道:“你心里明白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罢了。平安州节度使向来听太上皇的话,和京郊几处大营里的统帅一样,常常不听陛下的号令,你也是世家子弟,进去了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过两年说不定我也去和你会和。”
柳湘莲一怔,道:“你在宫里的差事多少人羡慕,怎么想着从军了?”
“我总不能一辈子做御前侍卫。”卫若兰淡淡一笑,长泰帝已经透露给他了,他如今年轻,在宫里历练,好生读书习武,等几年就让他去军中。
柳湘莲了然,许多世家子弟做御前侍卫,也不是想一辈子当御前侍卫,卫若兰亦然。
拿到举荐书后,柳湘莲便即告辞。
闻得他从军,即日启程,宝玉等人心中十分不舍,不免洒泪一回,送他出京。回来在园子里不见诸位姊妹的踪影,宝玉问时,晴雯一面晒被,一面回答道:“昨儿林姑娘得了两盆牡丹花,姑娘们料理完家务后,都去赏花了。”
宝玉想起黛玉所托,忙拿起藏在床顶的荷包去贾母院中,晴雯见了抿着嘴笑。
彼时诸姊妹们听说卫若兰送了花儿给黛玉,昨日不得空,今日都来赏花,顺道取笑黛玉。虽是取笑,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心里羡慕非常。
因见放在门外廊下的两盆花儿一盆紫色,一盆白色,紫色尊贵,白色冰洁,一朵朵开得正好,碗大的花儿衬着繁盛的绿叶,令人沉迷,都笑道:“瞧这牡丹花儿,越发像看到了宝姐姐,也只宝姐姐有几分牡丹的品格儿。”
黛玉见说话的是探春,心知她和宝钗好,遂抿嘴笑道:“赶明儿叫宝玉送你两盆玫瑰花儿,自己瞧自己去,那才是又红又香。”
众人都为之一笑。
宝玉进来听到,站在一旁道:“玫瑰花也好,牡丹花也罢,各有其美,都不负盛名美誉。天气这样好,咱们什么时候起个诗社才好,就咏这牡丹花。”
宝钗笑道:“宝兄弟,除了起诗社作诗,你就不想着做些别的事情?如今老太太和姨妈都不在家,凤丫头又将临盆,各处繁杂忙碌,三丫头恨不得长出两张嘴四只手,你还在这里给她添烦恼,正经等闲了再起社,单拣那些生僻的题目,保管让你一天都想不出来。”
宝玉不耐烦听宝钗的话,但他天性温和,也不知怎生以恶言相对,扭过头就当没听见,对黛玉道:“林妹妹,上回你说找金刚石,可巧我找到一块,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