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说道:“不要盯的太紧了,对方看来是个反侦查高手,他很有可能出城做出出远门的样子来试探是否被人跟踪盯梢。”
怀义赞道:“太后真是神机妙算,此人今天一早就收拾行李赶到了通州港,已经坐上客船,刚出了港口不久就下船折返到了京城,就是在试探我们东厂。”
沈今竹说道:“放长线,方能钓大鱼,从此人的表现来看,大鱼应该就在京城。告诉孙秀,无论对方下达什么指令,只要不涉及底线,他尽量可以配合着去做,以得到探子的信任,让鱼儿多尝尝几次鱼饵的香味。”
“是。”怀义退下。大公主却蓦地睁开了眼睛,将小光头埋在沈今竹怀里拱了拱,说道:“母后,我要是长了小*,是不是就没有今天这些烦恼事了?”
没想到女儿是在装睡,更没想到女儿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沈今竹即震惊且心疼,五岁的女儿居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压力,她紧紧抱着女儿,说道:“你若是个男孩子,母后确实不会有今日的尴尬。
可是母后很庆幸你是个女孩子,正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母后才会坚决的走向另一个选择。你要记住,男人和女人,只是性别不同而已,你不能把身为女儿身当做弱势和失败的借口。娘从来就不觉得女人比男人低贱无用,千万不能因为自己是女儿而自轻自贱,给自己设限制,学会勇敢、学会努力的扛起一片天,不要躲在男人背后贪图安逸想了,其实所谓的安逸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要学着长出一双翅膀,有本事在天际间自由飞翔……”
沈今竹将祖母当年的告诫几乎一字不落的和女儿说了,长在局势复杂宫廷的大公主似懂非懂,她也紧紧抱着母亲,单纯的觉得母亲不嫌弃自己是个女孩子就好,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性别,可是我将来也可以像母亲一样,用自己的本领来保护她。
次日,沈今竹找上了内阁首辅王阁老,说起了昨晚的风波,王阁老义愤填膺,说道:“真是大胆!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沈今竹说道:“都是五六岁的孩子,无心之过,哀家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过错。”
王阁老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宫中陪着皇上当伴读的孩子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怎么没听说过他们说出这等话?藩王太猖狂了,以为在藩地我们奈何不了他,所以大放厥词,颠倒黑白,被孩子听了去,也跟着学得有模有样,到了宫廷也不知收敛,所以有了昨晚那些大逆不道的谣言。太后,微臣觉得,此事不能轻轻放过了,一定要追查到底,对藩王施以惩戒,以儆效尤。”
读书人最喜欢打压宗室还有外戚,牵制外戚也是内阁的默认规则,王阁老有这么大的反应在沈今竹意料之中,沈今竹说道:“哀家不会为难小孩子,但是没说不敲打大人,裕王世子一家子今日已经离京城了。”
王阁老这才罢休,说道:“太后圣明。对藩王要恩慈,也要强压,恩威并施,方能天下太平。”王阁老身居高位太久了,好为人师,习惯性的说教,小皇帝经常被其教训的哑口无言,被训的像孙子似得。到了太后面前,王阁老依然改不了这个毛病,忍不住出言指点几句。
沈今竹说道:“今日找首辅大人说话,实则也和昨日之事有关。肖家谋反时,皇上才三岁,先帝刚刚离世,那么大的打击连大人都未必受的住,所以当时赵太妃就扯了一个谎言,说肖庶人病了,去远远的地方疗养,等皇上长大时就回来。昨晚此事被一群小孩子捅破了,皇上找哀家求见生母肖庶人,虽然被赵太妃遮掩扯开了,可是他毕竟五岁了,不可能轻易被哄骗,那份疑心藏在心里,哀家担心时间长了,乱了性情,一旦我们母子离心,朝中必然会有混乱,藩王也会伺机而动,所以哀家觉得还是告诉皇上实情比较好,首辅大人觉得呢?”
王阁老面色凝重,说道:“太后说的对,此事不易再瞒下去了,皇上已经读了两年书,知道明理了,他能懂得当初我们的苦心。”
沈今竹说道:“肖庶人之事,即是皇家的家事,也是国家的政事,哀家是皇上的母亲,首辅大人是帝师和顾命大臣,就由我们二人一起向皇上讲述当年的事实,以打开皇上的心结。”
沈今竹非要把王阁老拉上,一来是分担责任,二来是王阁老在小皇帝的心中的权威比自己还要高,
小皇帝或许不信自己,但是王阁老应该是相信的。三来是两人一起说,也起了互相监督的作用,确定对方都没有胡说,故意抹黑或者隐瞒一些事情,赵太妃也挑不出刺来。
小皇帝听了沈今竹和王阁老的讲述,沉默了很久,说道:“原来送父皇入葬回来时,炮轰御驾的就是崔家人。”又对沈今竹说道:“母后,我可以去看一眼肖庶人吗?我就远远的看一眼就行了。”
沈今竹看了看王阁老,王阁老这时候开始装瞎,一点反应都没有,沈今竹心里冷笑一声,说道:“肖庶人和父兄谋反,宗人府念在她是皇上的生母份上,将她囚禁在冷宫,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并非皇上之过。论身份,你是君,她是罪人,那有君王去探视一个罪人的道理呢?”
小皇帝低下头,沉默不语,王阁老暗自替小皇帝着急:赶紧表态说不去了啊!
嫡母加上顾命大臣,都拦不住母子天伦啊!沈今竹心里有了判断,心中也在叹息,她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说道:“君王不能曲尊探视罪人,不过可以宣罪人出来见君王。”
小皇帝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王阁老见了心中连连摇头,唉,毕竟还是个孩子,以后在课上一定要好好讲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你是先帝唯一的血脉,肖庶人伙同娘家造反,就是背叛了你、你的父皇、你的祖先和老朱家的江山基业,留她性命是因为我们内阁还有宗人府将来要牵制太后,皇上这时候坚持要见肖庶人,这无疑是打了我们狠狠一个耳光,让我们陷入被动,在太后面前下不了台啊。
王阁老愁死了,深刻体会了诸葛亮当年辅佐刘禅的悲哀和无奈。偏偏沈今竹当即就以皇上的名义下令,要肖庶人过来见皇上。
时隔两年,肖庶人终于走出了冷宫。沈今竹并没有故意避讳隐瞒,所以肖庶人在锦衣卫、内侍、宫人的簇拥下向养心殿浩浩荡荡的一路走来,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我的天!这个几乎在地上滚动前行的大胖子是昔日娇柔动人的肖太嫔?!
肖庶人是五短身材,少女时期长的玲珑剔透,娇憨可爱,杏眼肤白牙齿整齐,胸脯和屁股圆滚滚的,善水磨功夫,入了赵太妃的眼,在家乡这种长相的女人是宜男像,好生养,坐的住胎,比宫里那些风吹就倒的美人儿强多了。那时候皇后沈今竹已经小产,而且一直无孕,加上六宫无妃,宫里好多年都没有婴儿的啼哭声,赵太妃深恨沈今竹“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行为,就将肖庶人推入了儿子的怀抱为了避免走当年堂叔没有子嗣导致夺门之变的老路,皇上的耐性耗尽了,就临幸了肖庶人。肖庶人肚皮果然争气,仅仅一夜就有了,而且一举得男。
肖庶人生了儿子也没得到位份,反而因为挺着大肚子在皇后宫殿前下跪祈怜而被皇上厌弃,她很识相的不往皇上面前凑,但是心里从来没有放弃机会,她一直保持着妙曼的身材和如花容貌,耐心等待着皇后色衰而驰失宠的那一天——她坚信皇上一旦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个六宫无妃的誓言不过是年少轻狂的许诺罢了,有那个帝王能够做到——何况皇后生了一个女儿,年纪又大了,将来能否再孕都未可知呢!
等来等去,没等皇后色衰,皇上先咽气了,肖庶人成了肖太嫔,保持身材容貌的良苦用心打了水漂。听说太后即将垂帘听政的消息,肖太嫔猛然意识到其实皇上早逝未必是坏事,这样宫里蠢蠢欲动得小妖精们,包括皇后都没有机会生儿子了!这是一个机会,自古富贵险中求,我当初冒着被皇后嫉恨的风险爬上皇上的龙床,才有机会生下龙子,倘若——
然后就没有然后,刚刚“晋升”为太后的沈今竹用雷霆手段将肖家人、甚至整个五军营都血洗了。肖庶人被关进冷宫,不由自主的吃成了一个大胖子,而且是那种五步一喘的巨胖。
肖庶人穿着大红缂丝褙子,月白马面裙,衣裙的用料是普通女子的四倍,她本来就是五短身材,这两年都是横着长,乍一看长宽已经很接近了,加上外面还披着一个银狐皮斗篷,肖庶人行走在宫道上,就像一个大雪球在滚动似的。
在宣旨的太监故意奉承之下,肖庶人还是儿子懂事了,是要接自己从冷宫里出来。没错,哪有当皇帝的儿子会坐视自己的生母囚禁冷宫呢?终于等到翻身这一天了!肖庶人快步前行,去养心殿领旨谢恩。
看着“大雪球”在宫道上滚动,大冬天的,沿路的宫人皆惊出一身冷汗来!太后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绝招!昔日汉朝有吕后将戚夫人挖眼割儿去舌,还剁了手脚,扔到猪圈里,称之为“人彘”,而太后则是直接把人活活养成了猪!偏偏肖庶人胖成这样,还红光满面的,毫无在冷宫思过憔悴苍老的样子,别人还无法挑出太后的错处来!反而还要指责肖庶人不知廉耻、不知悔过,一个造反的人不羞愤自尽也就罢了,反而整天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等着皇帝儿子来接,这也太无耻了!
☆、第235章 俏娇娘变成弥勒佛,大丑角唱响舞弊案〔(二)
肖庶人五步一喘的走到养心殿,连王阁老这种千年狐狸都惊讶的合不拢嘴了,就这个模样怎么可能是从冷宫出来的?倒好像真的是赵太妃所说去南方湿润之地疗养身体去了。
肖庶人一见到儿子,就跪地呜呜哭泣,小皇帝愣在龙椅上,都忘记了要肖庶人免礼平身,时隔两年,亲娘面容身形巨变,看着如一团雪融化在地上的胖女人,他一时难以接受。
肖庶人预料中的母子相认抱头痛哭的场面没有出现,一个人哭的好没意思。沈今竹说道:“皇上,肖庶人已经来了,你什么话就和她说吧。”
小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亲娘还跪在地上,他忙摆了摆手,说道:“免礼,平身,赐座。”
一张黄花梨玫瑰椅搬过来了,肖庶人腰身和屁股太宽,这玫瑰椅勉强才能承得住她,一身肥肉挤满了整张椅子,犹如莲花台上的大肚弥勒佛像。偏偏这个弥勒佛不笑反哭,很是滑稽可笑,连王阁老这个不苟言笑的人此刻都忍俊不禁了。
小皇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女人太陌生了,和印象中的亲娘相差太远,心中那股子涌起的亲情也就平息下去,但他必须说些什么,因为人是他坚持要叫过来见面的,只得说道:“肖庶人,你可知罪了?”
这是什么意思?肖庶人一怔,哭声蓦地停止了,太后和王阁老在场,她不敢瞎说话,点头说道:“我——我一个深居宫中的女子,那里晓得娘家族人图谋不轨之事。不过皇上说的对,身在后宫,不能约束娘家人,造下如此罪孽,确实是我的罪过,我知罪了,在冷宫日夜悔过,为先帝爷抄经念佛,从来不敢懈怠。皇上,我一直都在想你,你长高了,长壮实了,太后和赵太妃把你照顾的很好,你要好好听话,将来孝顺她们。”
肖庶人的话情真意切,就是那句“从不敢懈怠”和体型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不得不质疑她话语的真实性,反正在场的人,包括小皇帝在内,都不相信她。
王阁老听这话很恼火,肖家人谋反一案,各种证词上写的很清楚,此事是肖庶人挑起,想要弄死太后,取而代之,肖家人为了富贵堵了一把,她才是始作俑者。可是肖庶人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现在和小皇帝相逢,她依然是装无辜,这样的人哪有半点悔改之心?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就是祸水,亏得我和宗人府都力保她的性命!
沈今竹面上淡淡的,不过看见王阁老有些僵硬的神色,她心里还是暗爽一下,晓得肖庶人的厉害,后悔救错人的吧,肖庶人这种人本事小、野心大,一旦翻身,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本事和野心不匹配,结果就是祸国殃民。这样的人要么直接弄死,要么一辈子都要压着她无法翻身才行。王阁老,你要搞制衡之术我不反对,但是别给我挑选这样的对手行不行?这对我、对你都是一种侮辱。
小皇帝对这样的肖庶人无感,言语里是疏离和客套:“你放心吧,太后和赵太妃都对我很好很好的,还有王阁老这样的老师教导,我已经会写百来个字了,你——”
原本小皇帝是打算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可是看着亲娘这个体型,好像这句话没有必要叮嘱了,于是转变了话题说道:“你要好好思过,将来——我会去看你的。”
肖庶人心里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儿子要接她出来了,冷宫虽不愁吃穿,可是困在宫里不得自由,几乎与世隔绝的,她觉得挺难受的。原来今日只是见见面而已,也是,儿子还小,当着太后和王阁老的面,儿子想亲近我、接我出来也不可能,所以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儿子长大,掌握了权柄,将来——对,儿子说了将来,将来都会是我的,我的儿子,谁都抢不走。
一场会面从期待中开始,从失望中很快谢幕了。面对这样的亲娘,小皇帝有些无所适从,肖庶人从冷宫一路走到养心殿,此刻已经累的筋疲力竭,坐在玫瑰椅上不得动弹,汗如雨下,湿透了大红缂丝褙子的前襟,好像是胖乎乎的雪人融化了般,母子天性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怜悯之心,他说道:“给肖庶人备一辆马车回宫。”
肖庶人听了,泪如雨下,和汗水搅合在了一起。王阁老想要阻止,但是看着年幼的小皇帝,还是忍了忍,什么都没说。沈今竹面上依旧淡淡的,说道:“下午的功课快要开始了,皇上先歇息一下,准备上课吧。”
今日是一位翰林讲课,王阁老决定取而代之,好好的给小皇帝上一课,而且必须将陪读们全部清场,总要给小皇帝留点面子。小皇帝今日如此表现,将嫡母太后置于何地?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肖庶人坐上了马车回冷宫,颇有些“衣锦还乡”的架势,心情大好,晚上又多吃了两碗饭。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也同时酝酿了另一场风波的到来。裕王一家子带着闭门思过的圣旨灰溜溜的走了,宗人府翻了翻宗室玉蝶谱系,鲁王的藩地在济南,从距离上离京城最近,赶紧连夜派人去请了鲁王一家子赶来京城参加大祭。鲁王带着世子还有部分家眷往京城方向赶,终于赶上腊月三十的家宴和正月的大祭。
正月京城热闹非凡,加上今年还有春闱,文武举人齐聚京城,准备一场残酷的淘汰厮杀,京城最热门的话题就是今天前三甲的人是谁,已经有多不少赌坊将每个考区最热门的人选例了出来,开始下注赌博,茶楼酒馆里也基本是聊这个。
这一日,京城一家茶楼正在上演一出滑稽戏,由于是名角上场,今日茶楼是爆满,连窗台上都坐着人。热场的锣鼓响过了三遍,京城有名的丑角登场了,一亮相就获得的满堂彩,为何?因为此人鼻头一点白,脸上画着两撇胡须,头上戴着一顶其大无比的乌纱帽,仔细一瞧,乌纱帽的帽体居然是一只夜壶做的!
哈哈!看客们开怀大笑,丑角却一脸严肃的说道:“各位爷猜一猜,这自古以来,谁是最脏的?”
有看客笑道:“不就是你头上的那东西么?”
“什么?我年纪大了,听不见!”丑角故作不知,双手搭在左耳边,说道:“你大点声,什么东西最脏?”
看客们哄堂大笑,齐声说道:“你头上的夜壶!”
丑角恍然大悟,捂着头顶说道:“你们是说我头上的乌纱帽啊!”
京城的人最喜欢议论政治了,这个丑角时常唱一些讽刺时政的新戏,所以很受吹捧,此刻看客们心有灵犀,纷纷侧目,暗想今日丑角盯上了那一位大人呢?
正思忖着,两个伶人推着一头猪上了戏台!丑角说道:“今天我不唱戏,唱戏不赚钱啊,我转行卖肉了,这头猪一共卖两千零十两白银,你们谁要?”
看客们嬉笑说道:“做梦吧,一头猪卖两千零十两白银,你这猪是神仙喂的,吃了能长生不老?”
丑角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就是吃泔水长大的黑毛猪罢了,身上的比我的乌纱还干净。”
看客们笑道:“你胡乱宰客,小心我们把你送到顺天府衙门去。”
丑角顿时吓得在戏台屁滚尿流的乱串,大声说道:“我没有乱叫价啊!一头猪一共四个蹄髈,一个蹄(题)儿卖价五百两,四个蹄(题)儿两千两,其余的猪头加上猪身子才卖十两银子,我这是赔本买卖呢,你们还嫌贵啊!”
由此,长兴三年春闱震惊全国的科场舞弊案开始发生了。
☆、第236章 放鱼饵大鱼终上钩,施恩威收复老臣心
长兴三年二月初,春闱尚未开始,考试题目就被泄露出去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太后命刑部、都察院、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彻查此案,很快查出了些许端倪。
锦衣卫从数个考生的出租屋里找出了疑是考题的纸条,将考生绑到了诏狱,严加拷问,顺藤摸瓜,一步步的往上查。这些纸条被送到了出题的翰林院一个戒备森严的院子里,考官们展开一张张纸条,顿时脸色煞白:上面真的有五道题目和即将送到贡院的考题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考官们个个面面相觑,从去年腊月开始,他们就被关在这个院子里出题、论题,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定下了几套题目后,主考官王阁老二月初过来确定最终送到贡院的选题。从出题到考试开始,所有人都不能离开院子,直到贡院考试结束才能放回家,连王阁老也不例外。
科举是读书人入仕的根本,如果科举的公平被人质疑,那么整个官员体系都会被颠覆怀疑,等于是动摇了吏制的根本。掌印太监怀恩三更半夜将沈今竹叫醒,说春闱备选的五道题目全部泄露出去了。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沈今竹一道道题目做着对比,睡意全无,她将纸条揉在手掌心里,颤抖着说道:“居然一字不差!”
怀恩说道:“王阁老和考官都已经秘密送到诏狱去了。泄题者必然在其中,锦衣卫和顺天府正在搜查买试题的上家,双管齐下,应该很快能将内鬼挑出来。”
“明日就是二月初七,二月初九就开始考试,来不急了。”沈今竹竭力平静了心情,说道:“把翰林院掌院、国子监祭酒、还有六部九卿全部连夜召集起来,讨论选出新的出题考官和出题和评卷的考官也要全部额外挑选出来,一定要在明日早朝前列出名单,宫门打开之后,立刻将名单人选全部带到宫里的琼华岛行宫住下,重新出题。另外在京城各个坊门张贴告示,就说贡院的考场号房尚未修缮完毕,春闱推迟十天举行,改在二月十九开始。”
怀恩说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沈今竹揉了揉额头,说道:“还有,命令京城三大营在城外驻扎,听候调遣,全城戒严,若有乘机起哄闹事的,全都先抓起来投进监狱再说,若五城兵马司人手不够,就调遣三大营的人去帮忙,不要怕监狱装不下这些人,科举期间千万不能出骚乱,否则这一期春闱举子的成绩遭到质疑,前途就毁了,多少年的寒窗毁于一旦。另外茶馆饭馆等地方不要禁言,容许民众讨论此事,甚至出言讽刺朝政都可以,只要不带头闹事就成,民众需要一个宣泄的方向,不能全都堵住了,否则会适得其反,引得民怨沸腾。该抓的一个不能放过,不该抓的千万不要乱抓。”
怀恩应下,急匆匆告退,不一会,厂公怀义就进来了,说道:“大鱼已经上钩了。”言罢,交给沈今竹一摞文书,上头几乎还能闻到血腥味,沈今竹看着文书,有些惊讶,“居然是他!”
王阁老一身铁骨,壮年时少年气盛,脾气耿直,曾经得罪了司礼监,蹲过几日诏狱,没想到到了暮年,位居首辅大臣的宝座,门生朋党遍地的他还能“故地重游”。他是这场科举的主考官,也是最后确定选题的人。五个试题全部泄露出去,他自知这一关很难过去了。尤其是太后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绊倒自己的机会。
铁门响动,一个穿着青色夹棉道袍的人进来了,手里还举着一盏宫灯,此人做男子打扮,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方巾,王阁老先是一愣,而后赶紧行了跪拜大礼,说道:“微臣参见太后。太后,诏狱肮脏肮脏污秽,切莫来此处啊。”
沈今竹将一摞文书递给王阁老,说道:“这是供词,你看看吧。”
王阁老一页页的瞧去,脸色越来越白,拿着纸张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还剩下几份供词看都没看,他负手长叹,闭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微臣那个不争气的孙儿——”
“令孙和那个考官已经招认了。”沈今竹说道。按照供词上说的,王阁老的孙子欠下了巨额赌债,不敢和家里说,因为祖父王阁老说过,倘若在出入烟花赌坊之地,就将他出族,赶出家门,王家不会认这个孙子,从此自生自灭罢了。
幺孙是个浪荡子,一应本事没有,倘若被赶走,以后只能当乞丐了,所以他尽力掩饰着,可是从哪里弄钱呢?放高利贷的主动建议说有个捞钱的大买卖,只需要做一笔,就能赚许多银子,足够还赌债不说,还能存下不少私房钱,以后花天酒地不用靠家里给月钱,逍遥快活。
那时各位出题的考官名单刚刚放出来,自家祖父是不可能做泄题这种事情的,但是在放高利贷的指使下,幺孙找到了其中一个翰林,这个翰林养着好几个外室,也是很缺银子,翰林有贼心,没贼胆,幺孙便用自己是王首辅大人嫡孙的身份给翰林壮胆,说不要怕,谁买了考题的人会张扬出去呢,再说都是一手交钱,一手看纸条,阅后即焚的,考题印在考生的脑子里,没有一丁点风险,就是朝廷听到了风声,也找不到证据——即使有什么把柄,凭着幺孙祖父是首辅大人这个靠山,出了事也不怕。
王阁老是什么人?五朝元老,内阁首辅,仕林领袖啊!抱紧这根大粗腿,哪怕是洪水滔滔也不怕!翰林放宽心,在定了五个候选考题后,写在纸条上,封在蜡丸里,按照计划扔到了恭桶中,反正剩下的收回蜡丸,贩卖试题都是别人的事情,他回家之后就有两万两银子送到外室那里,以后就是不做官了,也能安享富贵。
五个试题就这样泄密了,其实每三年的春闱都有黑道叫卖考题,都是假的,但是总有一些手头宽裕,急于求成的举子鬼迷心窍的花大价格购买,本来就是不法之事,上当受骗了也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唯有这一年是真的,一道题五百两,还真有几十个举子或者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拿出雪花银购买了考题,考题是阅后即焚没错,但是有考生记下后,怕自己忘记了,就写在了书本子上,以为天不知鬼不觉,结果走漏了风声,被一个丑角听见了,用滑稽戏的形式在各个茶楼饭馆里上演,因春闱是最火爆的话题,所以这出戏很受欢迎,广为流传,有不少模仿者在大街上上演叫卖“二千零十两”白银的猪,一个蹄(题)儿五百两,买卖双方都做贼心虚,互相质疑,而且风声越来越大,被御史捅到了朝堂。
“这个逆子!逆子啊!”王阁老泪流满面,哭道:“他是个遗腹子,我儿媳妇在他满两岁时回娘家改嫁了,青春年少的,我也不好留着儿媳妇守寡,她的嫁妆都带走了,我们王家也送了双份陪嫁。他从小养在老妻膝下,可怜他没有父母照顾,老妻娇惯了些,结果慈母多败儿啊!他终究还是走了歪门邪道!连累王家满门都要蒙羞,太后,是老夫教孙无方,请太后降罪,逆子该死,老夫也无颜站在朝堂上为官。”
“王阁老先起来吧。”沈今竹一叹,说道:“你的孙子是被类似仙人跳设了局,险进去了,一条路越走越黑,已经是不归路。”
王阁老是千年狐狸,他如何看不出来孙子是被人利用,设局套牢了?可是这个理由不能用来自辩,说到底,还是王家家教不严,酿成了大祸,否则京城那么多纨绔子弟,为什么那些人就盯住了孙子呢?此事证据确凿,自己主动提出辞官,或许能挽回一些颜面,倘若是被弹劾下台,那就面子里子都没了。
王阁老老泪纵横,想当年在安泰朝那么复杂残酷的环境下,他极力保护太子,连累的老母死的不明不白,他被迫辞官丁忧回老家。如今他在朝中占了优势,熬到了首辅的位置,如日中天时,却被亲孙子害惨了,背负这样的名声辞官、太后又忌惮自己久矣、再加上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很难熬到小皇帝亲政,召唤自己回朝的时候了,唉,时也,命也!
看着王阁老眨眼老十岁的样子,沈今竹说道:“哀家连夜来诏狱和王阁老说话,其实另有原因,令孙确实是被人利用了,可是对方图的不是财,而是你——首辅大人。”
垂头丧气的王阁老猛地挺直了腰杆,“要把我弄下台,这——是他?”
沈今竹点点头,王阁老像是中了邪似的在狭窄的牢狱里乱窜,“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了,一起经历了五朝,他也如愿入阁,地位仅在我之下,他为何要这么做?我年纪大了,首辅大人的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他怎么就——”
沈今竹冷笑道:“武将封侯,文臣入阁,这是官场的最终目标。入了阁的想要当首辅,这也太正常不过了,不过拦在钱阁老面前的有两大障碍,第一是你王阁老,第二就是哀家这个太后了。”
王阁老了然于心,想要当首辅,第一要熬资历,第二就是要看圣眷了。内阁一共五位阁老,论资历钱阁老排二,但是论圣意,钱阁老是倒数第二,排在王阁老前面而已。
王阁老猜道:“他要伙同藩王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