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也不知道,徐枫突然变得婆婆妈妈,斤斤计较正是在乎彼此心意的表现,越是钟情的人,心中越是不安,就不停的用看似“找茬”的态度来证明对方真的在乎自己的感受,恋爱中的人都看起来略作,就是这个原因了。这种奇怪的心理和行为模式,使得初恋变成一杯苦中带着甜蜜的茶,苦的尽头总有回甘,使得人情不自禁的饮下一杯又一杯,乐此不疲,疲了也要继续饮。
舱内一片静默,沈今竹心头烦闷,说道:“你走吧,我要午睡了。”
徐枫站在原地不动,沈今竹又说了一遍,徐枫固执的将檀木牌递过去,“你刻上东西我就走。”——和曹核同处一室也就罢了,我才不戴和他一模一样的护身符呢!
沈今竹叹道,“好吧,我用裁纸的小刀试试,若刻废了,你也不许扔掉。”
见沈今竹让步了,徐枫心情大好,她果然还是在乎我的!徐枫连连点头道:“你就是刻一个癞头鼋,我也戴着。”此话一出,徐枫暗自后悔:上一次和沈今竹吵架,甚至拔剑相向,就是因为他失口说赘婿无用,沈今竹说他祖宗中山王徐达是癞头鼋引起的。
沈今竹似乎没在意,她笑道:“说话算话,我就刻只乌龟,看你戴不戴。”
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徐枫只得认命。沈今竹拿着裁纸刀在檀木牌上划着,一会就成了,吹了吹上头的碎屑,递给徐枫,徐枫以为真是只乌龟呢,垂头丧气的接过,蓦地身子一僵,涨红了脸,说道:“你怎么刻了这个?”
沈今竹抿嘴一笑,“怎么了?你真想要个癞头鼋啊,那个长的太丑了,还凶巴巴的,再说我也不会刻啊。”沈今竹心宽,倒是把那天骂徐枫祖宗是癞头鼋的事情都忘记了。
徐枫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很好,我很喜欢,你怎么想到要刻这个呢?”
沈今竹双颊飞出一抹嫣红,“两片叶子而已,刻的顺手。”
徐枫回到舱里,曹核还搂着檀木牌做着美梦呢,但是徐枫已经没有任何愤怒的感觉了,他躺在铺上,看着檀木牌反面刻着一片枫叶、一片竹叶,开心的裂开嘴笑着,连睡着了都没有合拢。
傍晚时分,商船就到达了扬州,船只靠港停泊,因为明日天亮就要上船继续赶路,众人就没有进扬州城,结伴在港口附近找了间榻房住着,刚一进门,迎面哄涌而上一群中人经纪,庆丰帝赶紧拱手说道:“诸位!我们的货物都要运到杭州贩卖,在扬州只是下船过夜,你们找别船去吧!”
一个中年经纪笑道:“各位客官,你们就不想多捎带点货物去杭州贩卖么?倒手就能赚些银子呢,我们榻房后面的仓库什么都有,有安南的犀角胡椒、暹罗的*宝石、广州的沉香麝香、益州的麻纸、严州的雄黄、郑州的毡、西北的狐皮、日本国的倭扇和漆器,那些江南丝麻布匹就更不用提了。各位客官先请用饭,饭毕总要散步消食的,不妨跟随在下去逛一逛仓库,说不定就有各位想要贩卖的东西呢。”
所谓榻房,就是客栈和仓库的结合体,榻是给人住的,房指的是堆放货物的仓库,类似后世的酒店加上物流中心。榻房都设在成为驿站和港口附近,商人们的大宗交易,也一般是在榻铺进行,买卖双方多半是通过中人和经纪牵线搭桥完成的。商人不需要进城寻买主,大多就能将货物变成现银,经纪和榻房从中抽成得报酬。当然了,如果已经在城里定下买主,货物就径直运到城中去。
游商们就是在各个城市的榻房中买进卖出,从差价中获利,这中年经纪说的很有道理,船中货物都运到杭州去,有空在扬州榻房里买些紧俏的货物带上船,到了杭州能多卖点钱——但问题是,庆丰帝一伙人全都不务正业啊,庆丰帝抱拳婉拒了,说商船货仓已满,装不进去新货物了。
众中人经纪听了,皆失望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去继续闲聊,在榻铺守株待兔等待下一波客商。庆丰帝一行人散在各处用饭,众人当然是有意将庆丰帝尽量圈在中心位置,沈今竹等着上菜,听见隔壁桌的中人经纪们聊最近货物的价格变动,其中关于硫磺的价格引起了沈今竹一行人的注意。
一个老经纪说道:“最近你们注意没有,硫磺价格飞涨啊,短短不到三个月,就涨了一半进去,但是在榻房贩卖硫磺的商人却越来越少,硫磺减少,买主却不见少,这价格就被猛地炒上去,也不知何时能回落。”
一中年经纪摇头道:“这几年是没戏了,大明的硫磺矿很少,以前只是做药用、手工作坊、还有鞭炮烟花用硫磺,咱们大明的军队用火器的越来越多,炸【药枪【弹那里缺的了硫磺呢?火药厂天天运多少硝石硫磺进去?日本国的硫磺纯度高,质量好,价格也便宜,兵部每年从日本国买了不少硫磺呢,但是今年春,据说是日本国的什么将军发了禁止令,不准本国的硫磺外卖,而且是卖给谁都不行,只准倭国人自己用。”
“一纸禁令下来,在大明流通的硫磺自然就少了,所以一时间洛阳纸贵了嘛!建议各位手上若有点余钱,不妨屯一屯硫磺,我瞧着到了明年春,硫磺价格至少翻一倍呢!”
众人皆说是,甚至当场几个经纪打算合伙屯硫磺,打算来年卖高价。老经纪沉吟良久,摇头说道:“什么禁令不禁令的,只要有钱赚,赚的多,那些日本商人还不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往大明运硫磺,硫磺的价格越高,商人们的胆子就越大,只要肯出银子,什么买不到?走私的硫磺多了,这一纸禁令也是废纸一张。”
“再说海外之地,也并非日本国一家有硫磺,锡兰和爪哇等南洋的硫磺矿也不少,成色也不错啊,日本国的禁令下来,海商们也料到硫磺必涨,用不了几个月,其他国家的硫磺很快就能蜂拥而至到大明,硫磺价格也就慢慢降下来,所以老朽觉得,屯到今冬或许可赚些银子,屯到明年,恐怕有些风险,诸位要三思而行啊。”
此话一出,方才号召同行们屯硫磺的中年经纪对着老经纪拱手笑道:“说的有理,您见识多广,我太过短视了,差点害了同行,真是惭愧自啊。”
老经纪也回礼说道:“不敢当,我不过就是多活了几十年,各种风雨见得多了。你消息灵通,刚才说的挺对的,硫磺在今年确实有利可图。你们屯硫磺,老朽也入一股吧,稍一倒手,今年全家都能过个富裕年。”
商机难得,众经纪向店小二要了笔墨纸张,开始募集银子分股屯硫磺,还讨论着附近那家的榻铺有硫磺,今晚连夜寻访多加榻房买下来,说不定到了明天又是一个价钱了。硫磺屯在塌房里,出些保管的费用就是唯一的成本,相对未来的利润来说,就显得微不足道。
沈今竹因在章家清风阁和统治日本国的德川家嫡长子竹千代有过照面,而且还和竹千代的手下武士们混战一场,因此对日本国的消息很敏感,听中年经纪说是日本国的什么将军下令禁止硫磺贸易,暗想肯定是幕府大将军德川秀忠了,为何要颁发这种禁令呢?兵部用来造火药的硫磺确实大多来自日本国,可也并非离了日本就造不出来了,若真有需要,大明本地的硫磺肯定是先供给军需,再说锡兰等国的硫磺矿源源不断运到大明,连这群经纪都知道,所以屯货到了今冬就卖出去,明年硫磺价格会下跌的,这个道理德川秀忠难道不明白?
同样是一件事,庆丰帝思考的方向就不同了,他站起身来,对着刚才说话的老经纪拱手行礼道:“这位老丈,方才听您老人家讲各国硫磺不久便能到大明,可我大明现在是海禁,不能自由和海外通商,那个国家每年来多少船只、船只里装载什么样的货物、货物价值几何都已经在文书中写明了,由市舶司监管抽税,提前一年发放文书,也就是说今年进港的货物种类是由去年决定的,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把硫磺运进来?”
老经纪笑道:“听你的口音,是北方的商人吧,对海禁一事不了解,也情有可原。其实我大明的海禁早就是废纸一张了,只要贿赂市舶司的官员和太监,什么船不能靠港、什么货物运不进来?远的不说,你就看看这家榻房的仓库,里头有多少海外的东西等着售卖?呵呵,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朝廷乃至皇帝都管不了的。第一是做梦,第二就是银子,只要有利可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第82章 老经纪引爆两大案,小美女追债荼蘼架
提到海禁,老经纪很是感慨,说道:“实不相瞒,老朽是苏州太仓县刘家港人,老朽祖上曾经是小海商,那真是个好时候啊,每年只需几条船的贸易,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哪怕朝廷十抽一的抽税也是愿意的,后来从先帝爷开始海禁,家道中落,眼瞅着购置的大海船在港口烂成朽木,只能劈了当柴烧,不止我们本分的海商人家遭殃,连带着整个刘家港都没落了……”
刘家港,有天然绝佳的港口,从元朝开始,这里出了诸多的航海家和商人,当地造船业就兴起,四处都是造船厂,还有炼铁业,海船用的铁锚从几十斤到几千斤都有,在太【祖爷建国之初,天下赋税十之一二出自苏州府,而苏州府的赋税十之一二出自太仓,刘家港功不可没。
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富庶之地的粮食也大多储在刘家港的仓库里,此处有天下粮仓的美誉,而迁都北京之后,北地粮食不足以供养新迁入的官民还有庞大的军队,漕运就更加重要了,秋粮成熟收割时,从刘家港北上的粮船几乎是昼夜不休。
刘家港的繁盛在郑和由此下西洋时到了极点,海禁之后开始逐渐衰败,后来海禁不停的开了禁,禁了开,或许是天要灭刘家港,这里的海港慢慢变浅,大船无法在此处停泊,刘家港却再无崛起之日了。随着南边吴淞上海县海港码头的崛起,这里不仅仅是没落了,而且是倭寇出没最频繁的地区,这个老经纪家里不愿过担惊受怕的生活,便举家从刘家港迁到了扬州府,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在榻房当经纪养家糊口。
说到伤心处,老经纪老泪纵横,叹道:“唉,往事不堪回首,承蒙各位经纪同行的照顾,老朽一家放在扬州有立足之地。如今刘家港的百姓要么和倭寇同流合污,四处流窜作乱,做那伤天害理之事,要么就困在当地勉强务农糊口,造船、炼铁、航海早就废弛了,其实海禁能捆住的是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商人的手脚而已,那些本钱大的,手眼通天的大海商还是有各种法子做海航贸易,本该交给朝廷的税银都进了太监和官员们的腰包。”
“我也是经常看朝廷邸报的,每年朝廷都为了延续海禁和开海禁吵得不可开交!你们说说,他们都得了好处,当然是希望继续海禁了,因为一旦开了海禁,海商的走私贸易就合法了,分出利润来交税银,不需要给太监和官员们贿赂,这些大人物们油头都没了,当然嚷嚷着海禁不可废除。”
庆丰帝一听说有贿赂,忙问道:“老丈,那市舶司的官员和太监每年能得多少贿赂?”
老经纪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庆丰帝猜道:“三十万?”
“三十万都不够打发太监手底下的小公公。”老经纪哈哈大笑,“你可以大胆一点猜。”
庆丰帝狮子大开口,“三千万?”暗想朕劳心劳力搜罗好几年的私房钱才勉强凑成这个数呢。这些人一年就能得了。
“是货物价值的三成,何止三千万呢。”老经纪笑道:“这几乎是行规了,官商勾结,这商人八成斗不过官员。碰上刮钱刮的厉害的,三成都填不饱呢,那市舶司的太监狮子大开口要五成的,您也得乖乖把银票送出去。想当年没有海禁的时候,交税也不过是十抽一,都说苛政猛于虎,其实太监官员们比苛政更可怕呢。实不相瞒,海外贸易利润大,许多太监和稽查的沿海官员已经不满足三成、五成的贿赂了,他们干脆自己做起了买卖,从走私海商们手里夺一口食呢。”
“就拿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举例子吧,这韦春自打皇上登基就去了广东,有十二年了,现在道上人谁不知道韦公公才是广东最大的走私海商?他与海外诸国都有贸易往来,广州港每日靠港离港的海外船只,有四成是他韦公公的。咱们这个榻房仓库里头的玳瑁、*、檀香、珍稀的黄花梨木材,大多是韦公公运进来的。”
韦春这死太监!年年上书对朕哭穷,没想到他比朕还有钱!赚了那么多的银子,也不知孝敬朕,每年送几盆珊瑚和几座西洋的大钟敷衍朕,原来是把朕当做叫花子打发呢!庆丰帝气的咬牙切齿,暗想等回到京城,不,回金陵城,不行,等会就命曹铨带着锦衣卫秘查韦春贪腐走私一案,把他这些年私吞的银子全给朕吐出来!
说到兴奋处,老经纪是不吐不快,没注意庆丰帝变了脸色,继续唾沫横飞说道:“韦春是一条大鳄,其余小鱼小虾就不值一提了,都在拼命往兜里捞钱呢,韦公公吃剩的东西,也够小鱼虾们报餐一顿了。其实何止太监,连官员也都不干净,诸位是从金陵而来,那应该知道三年前金陵城鸡鸣寺盂兰盆会惨案吧?”
庆丰帝等人皆点头,亲身经历此时的沈今竹和汪福海对视一眼——怎么扯到金陵去了?海禁、官员贪腐和惨案有什么关系?
鸡鸣寺之夜是庆丰年间、甚至百年间都罕见的惨案,都写进青史了,最后还是庆丰帝下旨定的罪呢,至今都记忆犹新,庆丰帝说道:“起因是当时还是靖海侯府的内部纷争,当时的靖海侯世子夫人为了让自己儿子继承爵位,招募杀手千里迢迢跑到金陵鸡鸣寺,释放鳄鱼和毒蛇制造混乱,想乘机杀害原配生下的一双儿女,盂兰盆会人太多了,酿成大祸,举国震惊。后来世子夫人陈氏连同她的娘家福州卫所陈千户一家满门抄斩,主犯凌迟剐心。”
老经纪赞道:“这位游商好记性,我要说的就是这千刀万剐的陈千户了,哼,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这陈千户是世袭罔替的千户,两百年繁衍下来,族人遍布东南,陈家抱团欺上瞒下,在福州是地头蛇,连靖海侯府都让陈家三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以前的靖海侯世子夫人徐氏是世镇金陵魏国公的嫡长女,江南之地,谁家能有徐家的权势大?谁会胆大包天,想要设计害死魏国公的亲外孙?但是徐家到了东南之地,影响力就不如地头蛇陈千户了,陈千户一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用如此不顾后果的毒计刺杀魏国公的外孙、祸害无辜百姓呢?”
“以前我不敢说,现在陈家被除族,嫡支一脉都死绝了,旁支也风光不再,我就和你们说一个秘密。陈千户一家铤而走险惯了,以前做的恶事没有被戳破,就以为杀掉魏国公亲外孙,扶自己的外孙继承靖海侯爵位之事也能做成了。大约是四年前,荷兰人攻占台湾,陈千户动用了福州卫所的水军,名义是去支援台湾,实际上战场里头装的全是走私到琉球国的丝绸还有瓷器!陈千户先去琉球交割货物,然后再去支援台湾,可是去从琉球离港后,陈千户率领的福州水军遭遇了风暴,几乎全军覆没,只逃出陈千户和几个亲兵。”
“困守在台湾的大明军队迟迟得不到支援,要么困死、要么投降了荷兰人、要么做了逃兵,和倭寇同流合污在东南沿海屠杀自己的同胞。”
沈今竹心头一惊,约四年前,恰好就是章家母子三人从台湾出逃的时候,章松和章秀曾经说过,荷兰人攻打台湾,明军一直没有等候福建水师的支援,原来朝廷其实有过支援的,只是战船被陈千户用来走私货物,走了弯路,等回去时遭遇风暴,形同没有罢了!这杀千刀的陈千户!为了一己之私,就白白葬送了那么多大明将士的生命,还丢了国土台湾!
老经纪此话一出,哪怕是庆丰帝这样满不在乎的“昏君”呢,听了也是义愤填膺,我大明江山就是被这群蛀虫祸害了!
凤姐是个爆炭,她一拍桌面,愤然而起,说道:“居然有这等国贼!视人命如蝼蚁,建功立业的本事没有,还专门拆自己家的墙角,给外人以可乘之机!这种人凌迟都是便宜了他!老丈,怎地如此大事都被陈家掩盖了?若四年前就发现陈千户用战船为自己谋私之事,早些撤职查办了,就不会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唉,那年有两千余金陵百姓惨死其中,这里头就有我的街坊领居,被踩踏的不成人形了,辨认不出来,那些遗体都合葬在鸡鸣山脚下。若真有阴曹地府,这两千惨死的冤魂在地府里也要把陈千户咬死无数次。”
“官官相互啊。”老经纪摇头叹道:“陈千户那时在福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亲家靖海侯更是东南一霸,靖海侯世子夫人是他亲闺女,还有各种姻亲、门生、同袍的交情,有这些关系网护着,朝廷一丝风都闻不到。陈千户回来写给朝廷的请罪文书我在邸报上都看见了,说他率兵支援台湾,先遇倭寇,再遇海盗,在海峡遭遇风暴,全军覆没,向皇上请罪呢。京城那些太监们早就被陈千户喂饱了,关键时刻都出来给他说好话,皇上被奸臣蒙蔽,只是罚俸一年,陈千户继续做他的官,若不是次年盂兰盆会惨案将陈家连根拔起,唉,福州还不知被祸害成什么样呢。”
凤姐听的很入神,问道:“老丈,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老经纪泪流满面,哽咽道:“老朽今年六十了,一生只有一个儿子继承香火,打小就跟着我在扬州各处的榻房跑经纪这一行,他是个勤快的好孩子,成家立业,为了让家里更富裕些,他弃了经纪行,改作游商,专门在各地贩卖布匹,赚了不少银子,给家里买田置地,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所以老朽在五十岁就金盆洗手不干经纪行了,在家含饴弄孙,好不自在。”
“四年前,儿子突然写了一封家书,说近来贩了两船上好的丝绸到福州,全都被陈千户的管家看中买下来了,付了现银,因是大买主,他便亲自押着船去交割,那陈管家居然直接将船引到了福州水师的军港码头停泊,他当时还纳闷呢,心想给将士们裁衣裳,怎么可能用丝绸这么贵重的衣料呢?谁知陈管家叫了百来个水兵来,将两船的丝绸全部抬进了停泊在港口的战船上!我儿子不敢吱声,回到榻房,又看见陈管家来榻房购买瓷器,两天后,就听说陈千户带着福州水师支援台湾去了。”
“他觉得疑惑,暗中向榻房相熟的经纪和游商打听此事,人家告诉他,陈千户以出兵或者巡海的名义走私货物,早就不是什么秘闻了,还说整个东南沿海,类似陈千户这样假公济私的官员不计其数,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所以海禁误国啊,正经的海商被砸了饭碗、工匠失业,港口没落,好处全给走私海商、太监、贪腐官员们得了,祸国殃民……”
这老经纪的儿子将福州的见闻写在信中,没过多久,邸报上就登了福州水师的援军全军覆没,还有陈千户的请罪文书。然后儿子就神秘消失了,连着几月没有来信,老经纪亲自去了福州寻儿,也毫无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中老妻有病、孙儿还小,儿媳妇整日哭泣,失去了顶梁柱,总不能坐吃山空,不给孙儿留些家产吧?所以老经纪为了家族生计,重新开始做起了经纪行。
老经纪一生如此坎坷凄惨,众人闻言,许多感情丰富的人都跟着流泪,其中就有外硬内软的曹核,曹铨看着儿子哭天抹泪的样子,心想我若死了,这讨债鬼儿子也就哭成这样了。
凤姐更是哭的梨花带雨,说道:“老丈,你怎么不去报官呢?”
老经纪抹了一把辛酸泪,叹道:“就像刚才说的,官官相护,陈家势大,还有亲家靖海侯护着,我去那里告?我一把年纪了,活够了,进京敲登闻鼓告御状都不怕的。可是我有牵挂,家里有老妻幼孙啊,若真告起来,我的家人恐怕都要去地下和儿子团圆,所以我非但不敢报官,连儿子最后一封信都烧了,就怕给家里招祸。”
“苍天有眼!一年后陈千户被凌迟处死,陈家灭族,我还去了福州看陈千户行刑,刽子手好刀法,一刀又一刀,那陈千户被割的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了都还没咽气呢,真是痛快。”
徐枫重重在饭桌上砸了一拳,闷声道:“陈家该死!”
难怪大姐徐碧兰嫁到靖海侯府会郁郁而终、难怪两个外甥吴敏吴讷小小年纪、宁可冒着诺大的风险千里迢迢坐船跑到金陵,也不愿意继续待在侯府,徐枫从未想到,魏国公也从未提起,那陈家居然如此可怕,从这种为了利益不折手段的人家嫁到靖海侯府做继室的陈氏怎么可能眼整整看着吴讷继承爵位呢?
对啊,陈家后来还是死绝了,真是报应,凤姐止了泪,安慰道:“老丈一生太不容易了,将来你孙儿大了,早些回去养老,这银子是赚不完的。”
提到孙儿,老经纪欣慰的点头说道:“我孙儿读书争气,今年十六就中了秀才,他经常要我回去休息呢,说他是秀才了,有俸禄银子,我老了,不用再为家里操劳。老朽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可以再撑三年,这三年为孙儿挣些进京赶考的盘缠,出门在外,穷家还要富路呢,不能被人小瞧了去。”
中年经纪说道:“那我们等着喝您宝贝孙子的状元酒了。”
老经纪当然是自谦一番,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一时饭毕,众人散开,各自去了房间休息,庆丰帝当然是住在了凤姐的隔壁,庆丰帝把曹铨和汪福海都叫来了,写下了秘令,命南直隶锦衣卫彻查广东市舶司守备太监韦春贪腐、组建商队走私大案;而且还交代了另一个十分棘手的案子:已经被灭族的陈千户假公济私用战船走私的一案。
曹铨和汪福海顿时傻眼了:太监韦春贪腐走私一案倒好说,第二桩案子的罪魁祸首陈千户已经被割了一千刀死了,还灭了族,事情又过去了四年,这案子怎么查?
庆丰帝目露杀气,说道:“那个老者说的对,官官相护,连福州榻房的经纪们都知道陈千户做的勾当,因陈千户假公济私,错失增援台湾的大好机会,那么多的官兵白白送命,为何当地文武官员,还有御史台都没有上奏本?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倒是看看,当年到底是那些官员帮着陈千户擦屁股打点,朕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真真可恶,你们要好好彻查此事,搜集证据,一个都不要放过——将福州官场连根拔起都不要紧,每年在吏部排队等着选官的举人进士多得是。”
“皇上英明!”曹铨和汪福海说道,暗想出来这些日子,皇上无时无刻都表现出一股昏君的气质,但今日皇上对待榻房老经纪讲述东南沿海乱象一事,倒有些明君的样子了,绊倒太监韦春,揪出福建官场的祸国殃民蛀虫们,看来皇上白龙鱼服下江南也是有大收获的啊。
曹铨和汪福海正觉得皇上圣明呢,庆丰帝兴奋的说道:“叫探子们盯紧了韦春,莫要被他发现端倪跑道卷款私逃到海外去了,不好找的。他的私库比我还大呢,以后抄家的时候莫要漏下东西。”
原来皇上是想把韦春的钱财搬到自己私库里去啊!曹铨和汪福海对视一眼,决定保留对庆丰帝“昏君”的定义。庆丰帝浑然不觉,他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刚才还杀气腾腾呢,看见窗外黄昏景色正好,目光立刻柔情似水,趁着此时天还没黑,庆丰帝寻凤姐说闲话去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而后传来庆丰帝谄媚的声音:“凤姐,凤姐,你看外头的荼蘼架鸟雀归巢,滴溜溜叫的好听啦,走,我们出去看鸟去!扬州真是好地方,连雀儿的叫声都好听!”
刚才觉得皇上“明君”的形象一定是幻觉!曹铨和汪福海达成了共识。密令已经下达,南直隶锦衣卫立刻要执行,两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皇上对韦春的私产垂涎三尺,所以此案对于南直隶锦衣卫而言,定罪和搜集罪证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摸清韦春的口袋里有多少东西、他手下的人有多少东西、藏在那里,势必要满足皇上的胃口。
至于第二件陈千户用战船走私案,因案发时间太长、案情和线索复杂、波及的官员太广,此案是要从长计议的——一般这种案子最终是要交给刑部和都察院定罪量刑。曹核和汪福海商议着案子,汪福海说道:“大人,福建和广州两地都属于东南沿海,一直闹倭寇,也是走私最多的地方,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两地的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动韦春,肯定会牵扯到福州那边,依标下愚见,觉得这两个案子虽然要分轻重缓急,但是若要查,就得一起,否则会打草惊蛇,可能两头都出问题。”
汪福海是金陵世袭的锦衣卫,对江南和东南两地的官场都熟悉,其底细比自己要熟,曹铨点点头,说道:“那就暂时将两岸并案调查,两班人马各有轻重,时常互通消息。”
“是。标下这就吩咐下去。”汪福海对着门外拍了拍手,方才在楼下迎接他们、并号召诸位经纪人屯硫磺的中年经纪进来了,他对着曹铨单膝跪地行礼说道:“标下金陵锦衣卫千户钱坤见过曹指挥使、汪千户两位大人。”
看来汪福海被降职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扬州,速度真快啊。这钱坤并非世袭,而是是锦衣卫招募的暗探,表面的身份是经纪,利用这个职业在南边各个榻房邸店打听消息的,负责整个南边的情报传递,已经升了千户了,对于钱坤这种中途招募、而非世袭的人来说,算是升的特别快的,可见其有些过人之处。
港口和驿站是人们进出城市的必进之地,这两个地方都有锦衣卫的暗探。
曹铨一抬手,说道:“钱千户请起,今日找你过来,有要事相商。”三人在房里密谈了约半个时辰,天都黑了,钱坤拿着刚写好的文书出了门,汪福海亲自送其出门,到了僻静处,低声叮嘱道:“你也知道,我因长公主府被人纵火一事,已经被皇上降为千户了,南直隶锦衣卫同知之位已经空出。曹大人虽安慰我说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可以官复原职,但是我瞧着希望不大,我将长公主府和大皇子置于危险之地,罪有应得,皇上心里也有耿介,估摸这几年我都难以爬回原来的位置,但同知之位不能一直空缺,昨天我就向曹大人举荐了你。这两件案子是你绝佳的表现机会,好好抓住了,到时候圣心大悦,同知之位就是你的。”
钱坤连忙单膝跪地诚惶诚恐的说道:“汪大人对标下有知遇之恩,当年若不是您招募标下进了锦衣卫做暗探,标下现在恐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经纪而已。胜败乃兵家常事,汪大人莫要气馁。有什么吩咐汪大人尽管说就是了,标下愿效犬马之劳!”
汪福海拍着钱坤的肩膀叹道:“官场沉浮,有起就有落,我这些年也觉得有些累,正好休息几年,在家悉心培养几个孩子,两个儿子明年春都要去参加县试选武生。你不用担心我。你今年三十有七了吧,我当年还是小旗的时候,招募你进锦衣卫。那时你才十七,跟着父亲学做经纪,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你立了不少功劳,升了千户,锦衣卫大多都是世袭,你这个招募的外来人升的飞快,都是拿命和真本事拼来的,很是服众,所以我才向曹大人举荐的你。”
“你的工作太危险,也需要隐瞒身份,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总是孤家寡人也不是办法,等你升了同知,身份由暗转明,锦衣卫同知是从三品的武官呢,这个身份光明正大,你还年轻,定能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淑女为妻,将来生儿育女,为子女挣出前程来方是正道。一辈子长着呢,到后来你会发现,工作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家庭才是伴随你一生的事业……”
想当年汪福海考武科举,连中了两元,加入锦衣卫也是锐意进取,一路高升,风华正茂,接连丧偶都没能打击他的事业心,直到双胞胎儿子被仇人掳走了一个,他和妻子痛不欲生,之后在鸡鸣寺失而复得,和长子汪禄麒重逢,他的观念发生了改变,隔三差五和妻子烧香拜佛不说,连注意力都渐渐从事业转向了家庭,对工作掉以轻心的结果,就是长公主府惊魂一刻,意料之中的被皇上贬斥了。
汪福海举荐钱坤,除了此人从最底层坐起,二十年内高升了千户,确实有真本事,能够服众,还有钱坤是他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扶植的左右手,与其从北京锦衣卫挑一个不熟悉的来南直隶,还不如推荐钱坤呢,做生不如做熟。汪福海对钱坤这些看似掏心窝的话,也是拉拢示好的意思。将来钱坤若真的升了同知,汪福海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钱坤说道,“大人好福气,得了一对麒麟儿,又认下天资不凡的义子。大人的义子李鱼不到十二就考中了县试案首,将来必定是栋梁之才,有杭州来的线报,说李公子和夫子观潮之余,都在拜访杭州名士,以文会友,与学业见识并无一时松懈,在杭州已经有些名气了,许多文会竞相给公子和夫子下帖,请他们参加各种文会。”
且说李鱼和曹核烟雨楼之约大获全胜后,就和夫子出发去杭州观潮游历去了,汪福海读书并不多,也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命小厮们打点行李和盘缠,伺候这对师徒买舟南下,汪福海担心这个未来状元儿子的安全,就假公济私了一番,命分布在沿路的锦衣卫探子们暗中保护,将儿子每日的活动报给他知晓,这些情报都要经过钱坤之手。
说到义子争气,汪福海果然心情大好,假意谦虚了一番,“他还小,需要好多年的打磨雕琢才能成材,那么多人的恭维推崇并非好事啊,以后莫要伤仲永才是。”
钱坤忙说道:“李公子真是稀世奇才,不会成仲永的。仲永之伤,并不在众人的捧杀,真正璞玉之才,经得住棒喝,也能扛得住捧杀。李公子是您在鸡鸣寺小和尚堆里挑出来的,童年就历经坎坷,父母惨死恶徒之手,何止当头棒喝呢。现在李公子名震江南,被千万人夸赞,在真正的实力面前,这些棒喝和捧杀都微不足道。”
这话说的汪福海心情更好了,鸡鸣寺真是他的福地啊,和长子重逢,认下李鱼这个天才做义子,还有足智多谋的沈今竹做了义女,昨天若没有沈今竹在庆丰帝面前说好话,他恐怕连千户都不得保了。
这就是得之东隅,失之桑榆的意思吧。汪福海有子有女万事足,加上钱坤对义子一顿吹捧,倒不觉得被降职多么难过了。
且说庆丰帝和曹铨汪福海商议完公事,就去隔壁找凤姐花前鸟下去了——两人站在榻房院子的荼蘼花架下观倦鸟归巢,沈今竹牵着大皇子出来蹴鞠玩耍,充气的皮球一弹一弹的,恰好停在庆丰帝和凤姐脚下,大皇子笑眯眯的说道:“父——”
大皇子习惯性的叫父亲,沈今竹站在后面捏了捏他的后颈皮,大皇子猛然想起沈今竹嘱咐过好多次,若想去杭州观潮,这几天不准叫父亲或者父皇,都要喊伯父,他爹爹变成汪福海,父亲成了“世伯”。大皇子立刻改口叫道:“伯父陪我蹴鞠吧。”
庆丰帝有了美人忘了亲儿子,他正和凤姐在荼蘼花架下观鸟,差点牵到了凤姐的手,就这么被儿子踢了皮球粗暴的打断了!
庆丰帝等待拒绝,凤姐却兴奋的用足尖勾起皮球往大皇子方向轻轻一送,那皮球便精准的跳到大皇子面前,看凤姐熟练的脚法,竟然是蹴鞠高手,大皇子嬉笑着抬脚又将皮球往凤姐处踢去,两人一来一去,玩的正酣,居然把沈今竹和庆丰帝抛在一边不理会了。
沈今竹低声说道:“表姐夫,凤姐会蹴鞠呢,您不一起去踢球么?”
庆丰帝失望的摇头道:“打双陆棋子、投壶、骑射我都会,唯独这蹴鞠打小玩不来,就不上去献丑了,免得凤姐笑话。”
原来蹴鞠是庆丰帝的死穴啊!沈今竹暗道正好我有事要说呢,便道:“表姐夫,说道打双陆棋子,您还记得中秋节在秦淮河画舫上,我三局三胜赢了表姐夫,要金矿银矿您都舍不得给,最后写了个欠条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