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冷冷一笑,“啪”一声合了扇,往身侧一甩,再次喝问:“各位可是皆以我武陵为邪魔叛逆?”
曲苏阳终于忍耐不住,猛一咬牙,迎面喝道:“你武陵是不是邪魔歪道,我们不知道,但你们奉为宝地的小镜湖里,住着个祸乱东陵的伪仙邪祟,却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闻“咔嚓”一声,谢掌门折断了手中扇骨。
曲苏阳登时闭了嘴。
“接着说。”谢秋石面上神色不改。
“休要再装腔作势!”曲苏阳骂道,“东陵之事,幽冥教众位仙子已然查得清清楚楚,村民亲眼见得那‘伪仙’在死人坡与人交战、动用邪术,相貌身形也与仙君庙供奉的‘神像’一模一样……不仅如此,他显形之后,死人坡早已枯死的鬼木魔株竟隐隐有了复苏之势,疫病也骤然爆发,整座东陵瞬间沦为死城,你还想说都是凑巧不成?”
谢秋石冷冷一笑:“确实不是凑巧,那幽冥教早先发了几个月金缕衣,自然不会是凑巧!”
“谢秋石!你莫要血口喷人,构陷我家仙子!”毕鸠怒道,“幽冥武陵素来不和,我们说的你不信也就罢了,执法殿、紫微宫的仙令你也不信?那可不是听信一家之词便能作出的东西!”
“就算信得过你们的证据,也信不过你们的为人。”谢秋石一甩袖,丢了手中半柄断扇,反手去拔余黛岚腰间的长剑,“既然说不通,便动手罢!”
“谢掌门!”岑蹊河急道,“三思!此时动手,无异于违抗……”
长剑一声嗡鸣,颤颤出鞘,打断了岑峰主尚未出口的言语。
底下五大门派严阵以待,谢秋石手腕一倾,剑尖正要上抬,忽然腕间一麻,猝不及防松了手,“哐当”一声,刚刚出鞘的雪刃重重落在地上。
余光触及地上滚落的一枚棋子,谢掌门略一凝目,长叹一声,运气喊道:“祝仙子,既然来了,何不显身一见?”
一时间众人静默无声,幽冥弟子固然个个面露喜色,却也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落针可闻的沉寂持续了数息,下一瞬,耳边传来惊雷般炸响的地崩山摧之声!
粉屑四溅,树木倾倒,桃花零落,溪流阻绝。
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并非仙人身影,而是一杆雪亮的枪尖,只见红缨如旌旗般迎风烈烈,枪尖势如破竹,穿石而出预欷,一刺、一劈,一道贯穿天地的锋影生生将整座山头劈为两半!
众人四散躲避,土石崩裂之声却迟迟不绝,直到散漫尘埃中,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掣枪大步走出。
“拜见祝仙子——”
“拜见祝仙子!”
“拜见祝仙子!!”
诸人下拜,谢秋石仍站着,缓缓抬目。
只见眼前来人着一身银红轻铠,左手持那杆远近闻名的“濯红缨”,右手竟高托一只数百斤重的紫铜巨鼎。
“免礼。”祝百凌不轻不响、干脆利落地说道,目光横扫一圈,最终落在谢秋石面上,言简意赅,“我来了。”
第75章 御令十二条(一)
众人鸦雀无声。
余黛岚悄悄拿胳膊肘顶了顶岑蹊河,小声道:“师兄,我们要拜吗?”
岑蹊河:“……”
谢秋石大笑:“拜什么?拜谢幽冥仙子赐我们满山食锦虫,叫我们长长见识?”
余黛岚闻言一怔,面色渐渐冷下去。
祝百凌恍若未闻,仍是单手托举着重鼎,举步走到出云堂前,掌心微一用力,巨鼎竟然腾空而起,下一瞬重重砸立于地,砰然巨响,嗡鸣传出千里之外。
谢掌门挑眉道:“这是何物?”
“问仙鼎。”祝百凌沉声道,“燕赤城何在?”
“你找他做什么?”谢秋石一哂,眉眼舒展,神情挑衅,“想跟他聊聊东陵金缕之祸么?”
祝百凌道:“金缕衣是我命人制的。”
“你承认就……”谢秋石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你承认了?”
“东陵是你武陵的地界,我想抢过来,便将金缕衣分发给百姓。”祝百凌一挑长眉,“又有何不可?”
她认得爽快,众人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既然如此,东陵城每夜狐啼鬼啸,皆因你而起。”谢掌门道,“你承不承认?”
“承认又如何?”祝百凌皱眉问道。
谢秋石差点被她的坦然气笑了:“你都认了,干什么还要捏造伪仙一说,把东陵疫病嫁祸给燕赤城?”
“谢掌门糊涂了!”一个清亮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只见孔雀教主一身明艳,从天而降,立在祝百凌身侧,拿手指点掇着嗤道,“因为你本身就是伪仙,所以才骂你是伪仙!和甚么疫病,甚么金缕衣,又有甚么关系?”
谢秋石抬目扫向她:“孔雀教主是伤好全了,忘了疼么?”
“谢秋石。”祝百凌冷声打断,“金缕衣确是邪器,但每个身披金缕衣之人,都是自愿的。”
谢秋石一怔。
“四季无灾,平安康泰,财源滚滚,心想事成。”孔雀教主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我家仙子一个个问过他们,他们要的不过是这些东西,至于熟睡之际,有没有残魂借用自己的身体,又有什么大碍?”
谢秋石缓缓摇头:“仅仅是借用身体?”
“若没有你家仙君,本该如此。”孔雀冷笑道,“那金缕衣中,有一味延年益寿的材料,便是魂生树的枯根。本来鬼道尽数灭亡,魂生树也早已枯死,天地间缥缈无形的残魂无处可去,只有在夜间阴盛之时,能借着枯根与凡人血肉之躯,短暂地一窥天光——”
“燕赤城在桃源村与我交手后,金缕衣中的枯根感知到了他的术法,竟然有了动静。”祝百凌抬目道,眼中精光大显,“残魂野鬼蜂拥而至,争夺躯壳,妄图借机复生,东陵疫祸由此而起。”
“且住。”谢秋石恍若未闻,只摆手道,“绕来绕去,还不是要归咎于那金缕衣,祝百凌,你纵使能一口咬死了燕赤城,自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幽冥众人闻言大怒:
“住嘴!”
“臭小贼,休要对我仙子指手画脚!”
“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祝百凌安静听完,淡淡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忽地抽去了头顶束发的金簪,霎时间,金冠落地,三千青丝一泄如注,愣是将她棱角锋利的五官衬得柔和婉秀许多。
全场哗然,曲江、灵山众人均侧头避开了视线,幽冥弟子惊呼:“仙子!”
孔雀教主面色也微微一沉,却并不惊异,似乎早有所知。
“哐啷”一声,七尺长的“涿红缨”斜插于地,祝百凌往前一步,朗声道:“我有过错,故已禀明天帝,引咎卸去‘幽冥仙子’一位。今日起世间再无幽冥仙子,而我祝百凌亦只做一介散仙,从此不理仙务。”
“什么?”
“祝仙子?”
“此话当真?”
“仙子……”
幽冥教诸女竟有不少哀叫饮泣,谢秋石只觉有些荒谬,目光探究地看向祝百凌。
祝百凌负手道:“谢掌门还有什么要问?”
谢秋石尚未发话,岑峰主已上前一步,问道:“阁下既已卸去仙职,现今又是以何身份,率这许多人来我武陵门前叫板?”
孔雀笑吟吟插嘴道:“天铜钟响,人人自危,你武陵窝藏了个瞒天过海的鬼道祸根,惹得天帝陛下龙颜大怒,还指望我们袖手旁观不成?”
“可真是一出又一出!”谢秋石哂道,“方才还是伪仙,现在又成了鬼道祸根?”
“一动术法便能催生邪物,引发灾祸,不是祸根是什么?”孔雀睨了他一眼,也笑道,“谢掌门剑都拔出来了,是想打架么?我家仙子留着对付你家那位邪魔,我现在正空着,要不要来过几招?”
谢秋石朗声应道:“好啊!”
“雀儿。”祝百凌皱了皱眉。
孔雀“诶哟”一声,飞快地缩回了刚伸出的白腕子。
谢掌门剑未归鞘,雪刃明晃晃地映着他半张苍白俊秀的脸。
“谢秋石。”祝百凌忽然看向他,目光定定,如二人初见时一般,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了个遍,方启唇问道,“‘紫微明彻青锋寒,风流最是桃源君’。这句话,你可曾听过?”
谢秋石不知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皱了皱眉:“你与燕赤城双仙一位,共称‘桃源仙君’,此事天下皆知。”
“不然。”祝百凌微微摇头,“天界只有三位仙君,从没有双仙一位的说法,自然也不应该有什么幽冥仙子、武陵仙君。”
谢秋石一愣,只觉那种经久的怪异与熟悉之感又涌上了心头,心跳快得厉害,连带着嗓子口都有几分滞涩。
“真正的桃源君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祝百凌的目光如鹰隼般捉住他的视线,不让他躲开一刻,“在亲手屠灭鬼道之后,死于孽煞。”
轰隆隆——
轰隆隆——
一阵惊雷随着她的言语在谢秋石耳边炸开,谢秋石蓦然抬头,却见苍空一片碧青,晴空万里,没有半点电闪雷鸣的征兆。
他才发现,那两声惊雷,似乎并非打在天地间,而是打在自己心头。
“你与我说这个作什么?”谢秋石凝神问道。
岑蹊河敏锐地抬眼看他,只见谢掌门虽然站得依旧笔直,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动摇。
“我与燕赤城,名义上是‘双仙一位’,实则都是窃名盗誉之辈。”祝百凌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们两个,都不过是桃源仙君死后留下的影子,没有一个在仙界被称为‘仙君’,也没有一人能与曾经的桃源仙君平起平坐。”
众人清一色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说话。
岑蹊河余黛岚垂首立在谢秋石身后,面色数变。
谢秋石不知为何,忽然一遍遍看起了自己的手掌。
“谢掌门?”岑蹊河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谢秋石没听到般,下意识地凭空做了个搓洗的动作。
“谢秋石。”祝百凌再次喊道。
“怎么?”谢掌门抬起眼。
“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不是么?”祝百凌道。
谢秋石摇头道:“我听不明白。”
“你……”
“你不需要明白!”
谢秋石猝然回头。
只见一身红袍的燕仙君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长发未曾束冠,也如祝百凌一般披散着,脸色沉沉,目光如刀,眉宇间似是拢着一团散不开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