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幽冥教各位姑娘到了。”妙印方丈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合十微笑。
谢秋石一挑眉:“这又是怎么回事?她们哪里来的请帖?大和尚,是你相好的?”
那拿着请帖的姑娘啐道:“奴家可瞧不上脸上生皱纹的男子,年纪一大把,连粉都不晓得要敷些,也不嫌丢丑。”
谢秋石忍俊不禁,转头去看岑伏二人:“你们请的?”
岑蹊河、伏清丰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为首的姑娘上前一步,众宾便急急往后退——这姑娘身上几乎未着衣物,唯裹着一条宽大的宝蓝绸缎,缎面织金秀银,绣的竟是蟒蛇蜈蚣,裸露在外的雪肩前颈处刺着两枝大红曼陀罗,鲜艳欲滴,腕、足、腰、耳均缀满银铃,身形一动,传声百里。
“我是幽冥教教主孔雀。”她既未行礼,也未用谦辞,言笑晏晏,“不是姓孔名雀的孔雀,而是百鸟之王的孔雀。”
堂下一峨眉弟子叫道:“胡说,百鸟之王分明是凤凰,哪容得你这妖女胡说!”
孔雀“诶哟”一声,眨着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看着她道:“凤凰是天上的凡鸟,孔雀才是人间的至尊,我既然生在人间,说它是百鸟之王,它便是百鸟之王。”语毕,她伸手叩了叩眼前的“罗汉金钟”,指间夹着一张朱红请柬:“妙印哥,你用青莲真目,瞧瞧我手中请帖真不真,若是真的,放我进去可好?”
妙印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转头对谢秋石道:“谢掌门,这请帖确是真的。”
谢秋石奇道:“且拿来让我看看。”说着伸手要去取。
孔雀咯咯一笑,避了开去,将那请帖当着众人的面展开,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几行大字,字迹极其熟悉,谢秋石只扫了一眼,耳根便烧得通红,急道:“快拿开!大师,让她们进来吧!”
妙印方丈闻言便收了金钟罩,一个苟延残喘的苍山弟子瞅准这一瞬便要往外跑,不料兜头撞进了那孔雀教主的怀中。
孔雀一双雪臂搂着那弟子,眼睛却看着谢秋石,嗔道:“谢掌门,有人听说你被虫怪逼得拔了斩雪剑,眼下不知慌成什么样子,却怕讨了你的嫌,不敢来见你,屈尊降贵修书给我这个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掌门,求我来帮你解围,你可感动?”
众人齐齐看向谢秋石,谢秋石忙搓了搓泛红的面颊,抬袖挡了那赤裸裸的视线,恼道:“他,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慌——托什么人不好,怎么就托了你呢?”
“嗳哟,谢掌门嫌弃我口无遮拦呢。”孔雀大笑,忽地双臂一绞,“咔嚓”一声,扭断了怀中弟子的脖颈,像丢垃圾一般,将那弟子软绵绵的尸身丢在一边,“谢掌门忘啦,我们幽冥一宗,和你们可不一样……无情道,无情仙,杀人取乐,再妙不过,哪里有什么孽煞之说——要解决你这儿的难题,还有谁比我们更合适的呢?”
第47章 堂前不速客(二)
话音一落,顺着她一声令下,身后众女如蜉蝣腾跃般缀着长长的绫罗飘飘而来,冲向群魔乱舞的苍山弟子,兔起鹘落,不过数下,便把“半人半鬼”治成了“半死不活”。
众人这才发现,幽冥诸女几乎个个赤着双脚,行走时足不点地,身轻如燕,如同飞在云间。
“你要把他们都杀了?”谢秋石好奇道。
“才不是哩。”孔雀忽地挨上谢秋石的肩膀,朱红的指尖轻轻扫过他的手臂,“我要把他们带回家里,好生养着,每天切下一片肉来尝尝滋味,直到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为止呢。”
谢秋石痒得抽回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了,幽冥仙子司掌精怪鬼魅的生杀大权,这本就是你们分内之事。”
“谢掌门聪明。”孔雀笑嘻嘻抱住他的胳膊,“不过谢掌门,你恐怕也得和我们一起走一遭。”
谢秋石一怔:“这又是为何?”
孔雀没回答,只是抱着他的胳膊肘往自己这边拽,倒是她身后一名女弟子解释道:“谢掌门也知道,武陵派管人间,幽冥教管鬼道,然而鬼道被荡平这许多年,我们姐妹们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如今难得有些风声,却是在你们武陵……若不插手管上一管,查上一查,我幽冥教脸面往哪儿放?我家仙子的脸面又往哪儿放?”
孔雀轻轻一笑,接着说道:“谢大掌门,你和苍山派那丑八怪各执一言,难辩真假,不是你算计了他,就是他算计了你。眼下薛灵镜、徐庆鸣都已死无对证,就算武陵派信你,迦叶寺信你,燕仙君信你,可本座还没信了你,我家仙子也没信你——本座要将你带回去,和这一群弟子一并细细审了,两造俱备,各听陈词,才能做到公正合理,你说是不是?”
她提及“细细审了”四字时咬字轻柔,平添妩媚,却听得谢秋石汗毛倒竖,连眨着眼睛道:“可你们这群仙女若是要屈打成招,我却是不抗打的。”
孔雀给他逗乐了:“哪儿敢伤了你这身油皮,你这俊脸上哪怕多一个闭口,燕仙君都能一枪荡了我满门……只是这一遭,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毕竟你家有仙君,我家也有仙君哩。”
谢秋石忙举起双手,讨饶道:“仙女,仙女姐姐,莫要取笑我了,再来一个你这样的我可消受不起。”话锋一转,他忽正色道:“同你一起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有三个条件。”
“谢掌门真有意思。”孔雀道,“说来听听。”
“第一,你今天瞧见的听见的,不得有半句传出这间屋子。”谢秋石晃了晃手指,长眉微挑,“第二,将来你幽冥教查出事情始末,须得让我武陵知悉。”
孔雀鼓起腮帮,奇道:“第三呢?”
谢秋石略一斟酌:“我门下弟子仍为食锦虫阴魄所苦,白日不敢离山,夜间难以安眠,你们既然精通鬼魂之道,便想个办法,替他们拔除了吧。”
“阿弥陀佛。”妙印方丈道,“谢掌门大仁。”
孔雀扑哧一笑:“好个谢掌门,自个儿在那大仁大义,烂摊子全甩给了我——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得,我应了,紫鹰!”
“在!”一个披着紫袍的少女大步上前,只见她与其余弟子不同,穿一身紫金铠,长辫高束,头戴金盔,眉目却是异常秀美,“谢掌门,得罪了。”
谢秋石尚未反应过来,眼前一花,肩膀硌得一痛,足尖“唰”一声离了地,整个人陡然被倒扛起来。
“你们干什么?!”伏清丰惊叫。
“怎么,才上任一天的掌门,你们就这么宝贝?”孔雀笑着绕到紫鹰身后,瞧着倒悬着谢秋石,取出腰间一杆马鞭,驱着鞭柄上下游走起来,“我们幽冥教有幽冥教的规矩,臭男人要进我们钟漓山百花谷,身上可不能有半点尘俗之物,什么刀剑匕首,锥刺暗器,还有你们那附庸风雅的扇子,冠冕,玉佩,额带,通通不许拿进来。进了幽冥,我们女子用什么,你们男子就得用什么。”
她每提起一件东西,便从谢秋石身上丢出一件物事,谢秋石只觉自己像一只倒悬的口袋,“丁零当啷”甩了一地零碎,发簪玉冠扯去之时一头长发霎时倒泄,乌云如瀑,他下意识一挣,怀中一薄薄簿册便甩落在地。
岑蹊河:“……”
谢秋石心中大喊不妙,孔雀“诶哟”一声,捡起簿册便逐字诵读起来:“龙阳……十八式。”
众宾:“……”
岑蹊河顿了顿,趴在伏清丰肩上,和他一起装醉。
孔雀粗粗翻了几页,笑得酒窝都深了,她蹲下来,凑到谢秋石耳边,指着一页“观音坐莲”,问道:“你和燕仙君都扮的哪个角儿啊?”
谢秋石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下次叫他来试试,你就知道了!”
孔雀戳了戳他通红的脸颊,玩笑似说道:“就是他来,也得守着我幽冥教的规矩,能卸则卸,最好连胯下几两赘物,也一起卸了。”
说着她目光刀割似的扫向谢掌门下身,谢掌门大惊失色,整个人都鲤鱼摆尾般弹了两下。
“事情办完了。”孔雀轻轻拍了拍手,“姑娘们,该回家了!”
咿呀笑语又松快着响起来,银铃清脆,彩云扰扰,不过数息,这神秘莫测的幽冥教便如来时一般,飘飘摇摇地消失了。
第48章 群香百花谷(一)
幽冥教位于南州盂兰县,与武陵同在晋河以南,只是桃源津位于东南滨海一侧,而幽冥教地处西南,携连五毒、天水等大小门派,同属幽冥仙子祝百凌一宗,其中自以幽冥教一教独大。
钟漓山在盂兰极南之地,常年湿热,植被肥沃苍郁,花香奇人,蛇虫遍布,要进得幽冥教所在的百花谷,更需过十二重毒瘴。
谢秋石是被人蒙着眼睛抬进的百花谷,一路上只觉鼻端一阵异香一阵腐臭,百味掺杂,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孔雀笑嘻嘻地捏他鼻子威胁:“谢哥儿再打两个喷嚏,就给你拿兰花簪起来。”
吓得谢秋石秉着呼吸不敢动弹,话也不敢说两句,安安静静像尊佛像似的被径直抬进幽冥教的竹楼。
“这是哪儿?”谢秋石一解了布条便问,“牢房?”
紫鹰笑道:“谢掌门说笑了,我们可不会关着谢掌门,腿生在你自己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末了又补充一句:“只要你去得了。”
谢秋石“咦”了一声,羽|_熙探身看向栏外,只见入眼皆是吊脚竹楼,楼下生满一种类似剑兰的植被,只是花叶更为宽大浓丽,生得好的足有一人高。
“这是幽冥仙子送给我们的花儿。”紫鹰道,“敢不敢碰碰?有毒的。”
“这哪儿毒得到我石大仙。”谢秋石被她一激,笑眯眯捋了一把剑兰叶,“这不没……”
话音未落,他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谢掌门幽幽醒转,屋内已换了一拨人。
孔雀教主高坐上首,左右立着紫鹰、苍雀、碧湖、兰螣四大护法,以及童仆若干,端着衣物水盆,均低头侍立。
谢秋石揉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上,笑问:“这是什么毒?这么厉害。”
“算不上什么毒。”孔雀也笑道,“有句俗话叫,一山不容二虎。百年前武陵仙君和我家仙子订立互不相犯之约,仙子缔约归来便丢给我们一把仙种,其中有咒:凡武陵中人,触之必倒。我幽冥地界遍地种满了这些花儿,莫说你,就是你家仙君来了,也要难受上好一阵子呢。”
“孔雀教主是想囚着我了。”谢秋石打了个响指,缓缓站起来,左右顾盼了圈,走到一个侍童前,捻起盘中布料一角,“这是给我穿的?”
侍童一言不发。
“小兄弟?”谢秋石一怔。
侍童“啊啊”两声,露出半截舌头。
谢秋石转头看向孔雀,孔雀笑容不变:“有一事儿忘了告诉你,我家仙子最厌恶两种人。”
谢秋石暗道不妙,扯着嘴角问:“哪两种?”
“一种是武陵门人,”孔雀晃了晃手指,“还有一种是男人。”
谢掌门脸色一变,低头往来的各弟子总算抬起头来,果然各个目光中都藏了三分鄙薄戏谑,那孔雀教主交叠着双腿,言笑晏晏:“所以我百花谷中的男人,只做佣人牲口之用。要作佣人,所以去了舌,要作牲口,所以去了势。”
谢秋石暗骂一声,僵笑道:“如此甚好,看来你和你的弟子也容不下我,不如放我出谷住着,我保证原地待命,随时听候传唤。”
“谢掌门言过了。”一旁的碧湖护法忽道,“仙子厌恶男人,是嫌他们粗鲁体臭,暴行累累,谢掌门只要打理干净,我们依然愿意以礼相待。你们几个,快伺候谢掌门收拾收拾——”
她话音一落,几个童仆便上前架住谢秋石的肩膀,谢秋石要挣,一名女弟子走上前来,捧一束剑兰往他眼前一晃,他便手脚一麻,再难动弹,眼睁睁看着几个童仆当着众女的面扒光了他身上的单衣。
“谢掌门可别羞。”孔雀笑起来,“凡人四肢百骸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们修仙之人,固然体洁,却终是有别于仙身,尤其是你们男人,需要每日浸泡洗沐,方能见人呢。”
说着两个童仆便将谢秋石按入浴盆中,一股浓郁的花香熏得他眼前发黑,他“呜呜”两声从药液中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按在桶壁上搓洗四肢。
这些哑仆虽去了势,到底还是男人,气力不小,他只觉自己像根萝卜似的被活生生搓掉了一层皮,身上倒腾完倒腾脑袋,一头长发给分成好几股来回洗刷,扯得他头皮生疼,连呛好几口水。
被架出浴桶时谢掌门已软如烂泥,委顿在地,任人擦干身子罩上衣料。
幽冥教的衣饰非男非女,无袖无襟,只几块大红锦布,草草遮了半身,半身皮肉仍曝露在外,谢掌门斜靠着墙,一头湿发凌乱披散在白花花的背脊上,身上红云似的一片片搓痕,乍一眼瞧去,却比一室姑娘艳色更甚。
他喘了许久方听孔雀教主一击掌,问众女:“玩够了没?”
众女笑吟吟道谢,一个个绕过谢秋石出门,临走时仍不住拿眼波撩他,撩得谢秋石汗毛倒竖,等人走尽了才疲道:“孔雀教主原来是拿我当玩物呢。”
“哪敢。”孔雀“诶哟”一声,委屈道,“谢掌门现下可暖和些了?”
谢秋石一愣。
孔雀盈盈起身,亲自端了那最后一个侍童托着的琉璃盏,递到谢秋石唇边:“喝了吧。”
谢秋石狐疑地看她。
孔雀轻啧一声,一撇嘴:“谢掌门,你险些被斩雪剑伤了身,经脉不难受么?”
谢秋石这才明白过来,果真被那药浴一泡,兼之一阵揉搓,四肢百骸间热流攒动,先前阴冷跗骨之感果真消退不少。
他叹了口气,长吁一声,叼过孔雀教主手中杯盏,仰头喝了个干净,才道:“教主的心思,可比燕赤城还要难猜呢。”
孔雀咯咯一笑,权当夸奖听了:“这话你今夜去梦里和燕仙君说罢。”
谢秋石:“啊?”
“我的百花汤,不仅暖身,还是一等一的发物。”孔雀收起酒盏,转身出门道,“谢掌门有福,今晚必有佳人入梦了!”
“嗳?”谢秋石大叫一声,“等等!等等——”
谢秋石果真昏昏沉沉做了一夜梦,却没有佳人入怀,而是梦到自己变成了两块熏肉,搁在火炉里边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