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镜道:“我知道。”
石头一怔,问:“为什么?”
“但我不想走。”薛灵镜长叹一声,“我的仙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说着他长剑轻扫,斩断了宋知雨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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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魂梦桃源津(一)
一股浓郁的腥臭弥漫开去。
石头看不到身后的景象,站在崖前一动不动,半张的嘴里还含着半个“不”字,却没吐出来,素来灵动的一对招子都仿佛被霜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禹羲薛灵镜?”他过了许久才压着嗓子轻轻问了声,“薛灵镜?”
“嗯。”薛掌门低声道,“定身咒估计也定不了你多久,你自己想办法解了吧。”
“别这样,”石头僵着脸道,“我鼻子里难受得很,要不你过来帮我堵起来?”
薛灵镜没着他的道。
背后响起噼啪的火声,腥臭味被焚烧后添了几分焦燎,石头想起了灵火咒,想起三日前天涯洞中一具具被焚毁的尸体,他轻磨了磨盘齿,额上微微出汗,口中却岔开道:“薛灵镜,你说你的仙途到此为止,是为什么?”
薛灵镜沉吟片刻,方道:“当年赐我明镜扇的仙君说,我此生抵不过孽煞,飞升之日有一死结……”说着传来几声悉索响动,想来是他用脚拨弄了两下地上的明镜碎片:“他便赠我法宝,说可从天雷中保我一条性命……而这一保,我已经用掉了。”
石头敏锐地觉察到薛掌门的气息并不平稳,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进气多,出气少。
“你何必因为信了那什么狗屁仙君的鬼话而殉这许多虫子?”他假作发问,心中翻来覆去默念了许多个心决,这道无形的枷锁缠得比上回更紧,薛灵镜的灵力如水牢中的渔网一般缚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我自然不是为了殉什么而死。”薛灵镜无奈一笑,“我带走鬼道萌芽之祸,将邪祟根绝于胎中,替武陵死难弟子复仇……也偿了识人不清、招来血灾之孽果。”
“蠢!”石头骤然骂道,“即便你拿自己的血肉把宋知雨榨干了,也不确保苍山派没养其他虫子,不确保你的弟子能活下来,更不能让死掉的人复活,你只不过是想结束自己的性命,你这样做只不过是想逃。”
“……”薛灵镜没有应话,石头清楚地听到他压抑的喘息,身上的束缚略松,他猛一念咒,一咬舌尖,吐出一口淤血,就听得薛灵镜微颤着声音道,“昨夜你答应我的请求,可还作数?”
石头没理他,薛灵镜又要开口问,就见背对着他的少年忽地回过身来,用力抹掉嘴角的血丝,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冲他虚挥两下拳头,兔起鹘落地蹦到他面前,一边用杏儿眼恶狠狠盯着他,一边抬手去捉他的手腕:“什么请求不请求,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薛灵镜连忙侧身躲开,石头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一扯,大片织锦裂开,露出薛掌门白皙的手臂。
石头只一瞧便面色大变,他瞪着通红的双眼,解开身上的外袍罩在薛灵镜身上,继而闭着眼睛将手探进袍中,捉出一条小臂粗的蠕虫。
薛灵镜痛嘶一声,他忙睁眼,只见那蠕虫与薛掌门的皮肉生在一起,竟是被他硬扯下来一大片,雪白的织锦上晕出一大片暗红的血渍,那血迹粘稠暗沉,已然不再像血,倒是像宋知雨身体里喷出的黏浆。
“混账!”石头跺着脚骂道,“混账东西!”
薛灵镜安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着,他垂目看了看涌动的衣摆,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
“还有办法!老子有的是办法,你跟我走!”石头去拉他的手,“还好你他娘的还活着……快跟我回小镜湖……”
未曾料及,他一拽薛灵镜便似个瓷杯子似骨碌碌砸下来,他低头去看,斑驳溅杂的下摆空荡荡的,里面已然没了东西,淅淅沥沥下小雨似的流着血。
石头怔在了原地。
“……不知道痛吗?”他呆呆了许久才问道,“薛灵镜?”
“嗯?”薛灵镜勉力抬眼看他,竟还有心思玩笑,“还有办法吗?石大仙?”
石头呸了他一声,兀自发狠拽着他两臂往自己颈子上架:“滚上来,抱着我的脖子!就是扛,我也能把你扛回去。”
薛灵镜此刻倒是听话,两条手臂虚虚的搭着,下巴搁着眼前单薄的肩膀。被少年背起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分不清是痛是麻的密匝触感像一坛白色的浆糊,蒙住了他的眼睛,薛掌门听到自己的牙齿在磕碰,但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疼。
少年动了,瘦削的肩膀像一艘起伏的小舟,载着薛掌门在沼泽中一颠一簸地前行,缓慢却不失力道,偶尔还能听到小声的抱怨:“你怎么越来越轻了啊,薛灵镜?”
怎么这当口说话还跟撒娇似的。薛掌门心道,口中闷闷哼了两声,没作应答。
石头自顾自道:“教你个事儿,天界有三大圣器,一个什么什么剑,一个什么什么扇,一个什么什么枯心枪,到了凡人手中都可以诛仙,不仅能毁肉胎,还能伤魂魄,对付这个阴魄阳魄准没错的。”
薛灵镜道:“却不必你教,这些事仙门三岁的小孩都知道。”
石头讪讪咳了声:“枯心枪就挂在我床头,夏天用来刺蚊子,一个刺一个准,你放心,等到了那里,我给你全身上下来一遍,保证每一条虫子能活着留下来。”
薛掌门不置可否地笑了声,石头似又想起了什么,叽里咕噜讲了一长串,又耍活宝似炫了段口技,最终才低声说:“你经不起折腾,我们要走回水崖洞,下小镜湖,路程有点远,你得忍一忍——可别睡着了啊!”
薛灵镜摇了摇头。
“敢叛逆?”石头夸张地冷笑了两下,“待会把你放下就抽你屁股,还有你那些徒子徒孙,老子作检讨的时候竟然敢偷笑,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通通扒了裤子,绕着武陵,蛤蟆跳!”
薛灵镜在他脖子边叹了口气。
“哎唷!你要痒死我!”石头嗖的一声差点没跳起来。
“不用赶路。”薛掌门却温声道,“已经到了。”
石头一愣,下意识往前迈了步,鞋尖碾过枯草之时,鼻端的腥臭忽然消失了,反倒传来一阵淡淡的桃花香,熏暖的春风夹杂桃花雨露、碧草芬芳,将他整个裹挟在里面。
“这是什么……”他愕然转身,背后仍是高大的回鹿坡,只是荒芜嶙峋的峭石间此时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大片大片的花树云霞似拢住了整个山头,天地间祥云流转,五彩斑斓,仿佛世外桃源,“这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补昨天的!
第36章 魂梦桃源津(二)
薛灵镜没应。
背上除了轻一声重一声的呼吸没传来任何动静,石头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上了山坡头,俯身看去,只见漫山遍野繁花开遍,云蒸雾绕、峡谷幽香间传来嬉闹声,桃花源中黄发垂髫均自得其乐,武陵弟子亦逍遥自在。
他看到伏清丰醉在酒坛前,此时不该在山中的岑蹊河与余黛岚正在比剑赌酒,陆雪杉、张栖枫几位洞主兢业事务,再往里一个眉目略陌生的修士于溪边垂钓,石头略作细思,回想起来那正是余素清。
“这是幻境么?薛灵镜?”石头呆呆地问道,目光游移,忽见得红云深处花树上睡着一名仙人,锦袍朱冠,脸藏在花丛中看不真切,一只皓白的手腕垂下来,腕上缠着一串长长的碧玉珠串,指间捏一柄鎏金绚烂的折扇。
他的眼睛莫名一痛,立刻移开了视线。
“是迷津。”薛灵镜缓声道,“此乃我为擒宋知雨布下的阵法……桃源迷津,有进无出,除非施术者身死,否则阵法不破。”
石头蓦地停下了脚步。
“你刚才……说得不对。”薛灵镜的呼吸已细若游丝,声音有如任风撕拂的蛛网,“我不是想逃。”
石头哑声道:“那是为什么呢?我不懂。”
薛灵镜莞尔一笑,忽道:“当年我师尊余素清遇险,我施计以诛仙阵相护,最终阵法未成,师尊身死……自那时起,我心中的孽便已生了根。”
石头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地上的花瓣中,他往前走一步,“沙沙”一响,花瓣便被踏进了泥里。
“孽煞在我心中,像一根长长的绳结,我畏之犹甚,时常束手束脚,想着若当年诛仙阵成,我替师父而死,一切是否能变得更好。”薛灵镜顿了顿,无奈笑道,“每每这种念头浮起……那绳结便越缠越多,我身上的孽便也越来越重,我越是想去解它,便越深陷其中,弯弯绕绕,如坠迷津,不可得返。”
石头道:“我不明白。”
薛灵镜兀自道:“此番遇到劫难,遇到你,也在生死之际走过一遭,我却是渐渐回想起来……当年立誓登仙,并非是因为仙君赏识,也不是早早被指为掌门,而是因为我自己想多活两年……我想守着我的一亩桃源,守着我的师徒邻友,在他们痛时、死时为他们自责自怖自忧自扰,我修道从不是为了摆脱这些,而是为了面对这些……我不再想去解开我的孽,我想沿着它走,当我打算沿着孽煞这根绳结一路走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它并不纷杂,它只是直挺挺摆在我面前的一条道。”
石头用力摇了摇头。
“仙途不是我的道,孽煞也不是我的劫。”薛灵镜轻道,“所以我并非死于孽煞,你明白吗?”
石头一怔,哽着喉咙强笑道:“你这时候还惦记着那个赌约!先说了,我可不会帮你照拂你那些门人……”
话音未落,后颈传来一丝凉意,石头伸手去摸,一件东西递进他手中,拿到眼前一看,是一枚白玉扳指。
“我将武陵掌门之位传于你。”薛灵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请求便是你接下这枚扳指。”
石头张大了嘴:“薛灵镜?”
薛灵镜勉强一笑:“你可是不敢?”
“我不在同你顽笑。”石头恼道,“我是个凡人,没有修为,也没有仙缘,一向自由自在,爱骂谁就骂谁,爱打谁就打谁,而你的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
“你不敢么?”薛灵镜打断了他。
石头一跺脚,就把那扳指往食指上套,套到一半忽然顿住了,问:“薛灵镜,我若戴上了,你是不是就要死了?”
薛灵镜很轻地笑了一声。
玉扳指最终被一点点推到指根,石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听着耳边细微的呼吸,轻声问:“你还活着么?薛灵镜?”
薛灵镜:“嗯。”
“你还活着么?”他再三确认。
“……嗯,你不要聒噪了。”薛掌门的声音被风声打得稀碎,几乎难以辨认。
石头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苇花似轻慢的嗓音才再次飘进他的耳中:“对了……我还从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道:“我叫谢秋石。”
肩头的呼吸忽然一滞,安静得仿佛绝了声息。
石头忙呼:“薛灵镜,你还活着么?”
“……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是不是烧起来了?”石头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只摸到一片冰冷,“薛灵镜?”
薛灵镜这次却没有答话,颈边亦没了轻飘的吐息。
石头动作一滞,抬起的手臂缓缓地垂了下去,无力地搭在身侧。
他转过头去,只见山间忽而旋起林风,吹散了桃源盛景,吹走了人来人往,喧闹嬉戏之声褪去,徒留空谷寂静,沙沙虫行,鹿回坡仍是枯寂萧条的鹿回坡,百草不生,乱石嶙峋。
“薛灵镜……”
石头安静地站着,双臂一松,背后那具身体重重砸落在地,他回头一看,薛掌门蜷卧于地,双目紧阖,面色雪白,如同睡熟了一般。
宽大的外袍下,只剩下半具啮痕遍布的白骨残骸。
石头一把火烧完了虫蚁,摇摇晃晃地往武陵走。
迎在后山前的只有伏清丰,他却能听到山崖间百千弟子的低语:
“掌门师祖飞升了吗?”
“掌门师祖没有用护法,我忧心……”
“你们怕什么,刚才鹿回坡显出桃源盛景,可不就是传闻中仙人飞升时的瑞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