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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略抿笑意的口吻又出现了,江医生答我:“我度数不高。”
  我自顾自点头,跟着他拐进安全通道门,迈下第一级阶梯……之后的几层都沉默异常,我和江医生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直到墙上的标识变成10f。
  我盯着那个数字,不知不觉都走下来八层了,真希望能一直走着,没尽头。
  旁边的白色身影停了下来,我也跟着他站住。江医生站定的时刻貌似也不需要什么依靠,直直的,如同一株漂亮的高木。不像好多人,一站着就得挨着墙或者贴门板才舒服。
  看来他是真的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就在我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江医生果然开了口,他说:
  “我可以给你联系方式,但是跟患者无关的电话短信,我都不会接,也不会回,”他顿了顿,问:“还想要我手机号么。”
  ☆、第四张处方单
  “要啊。”
  一秒后,也许都不到一秒,是立刻,马上,是随即,连忙,是一切迫切的形容词。我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它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明确,它也是我心里的声音。
  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要的。”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在中文里,反复是一种修辞手法,为了达到强调的目的。连语气助词都不再加,听起来笃定又坚持。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要把它牢牢攥在手里。我将左手放进羽绒服衣兜里,摆出要拿手机记号码的架势,突出我的意图。
  而我的右手,也马上在江医生面前摊开,讨债一样。我用眼神提醒他插在制服口袋外边的钢笔:“我是用手机记?还是让你写在我手上?”
  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
  江医生看向我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波动,他从白大褂兜里取出手机,交到我掌心:“你自己来。”
  说罢,他还轻轻呵出一口气,好像有点无奈的意思,在里面。
  我忙换两只手握着他手机,他用的是黑色的诺基亚925,不是安卓系统,也不是ios。手机外边还套了一只透明真空袋,医院里病菌多,是不是好多医生都会这样?
  我隔着塑料膜按开手机屏幕,画面马上跳入wp8简洁而干净的界面:“你怎么不弄个密码锁,也不怕别人偷偷看你手机?”
  “里面什么都没有,”江医生答得很随意:“他们看了也会败兴而归。”
  江医生真的跟别的人好不一样啊,大家都拼了命地隐藏自己,他却有种平和的坦荡。奇怪,我的嘴角又被一股子甜美而窃喜的力量给吊了起来,就这样,笑眯眯地在拨号栏里一颗一颗键入自己的手机号,放佛在郑重地留着什么神圣的印迹。11个数字完成,我还默念了一遍确定没错误,才按下通话键。
  我的手机随即在口袋里掀起强震。
  “好了,”我挂断通话,刚要把江医生的手机递回去,想了想,又缩回手:“我能把我的号码存到联系人里面吗?”
  “可以。”从我步步紧逼的回答开始,江医生的态度就一直和顺妥协。
  于是,我又喜不自禁地,妥妥帖帖地把自己存进了江医生的联系人名单,才把手机送了回去。
  他接过一看:“小朋友?”
  “你之前就这么叫我的,”我煞有其事地说明缘由,也把自己手机翻出来:“这是为了配合你的习惯和喜好。”
  你可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曾经叫过一个姑娘,“小朋友”。我在心里想。
  江医生听完我的解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按灭屏幕,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
  欢欣鼓舞,我埋头保存江医生手机号,并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他好几眼,他好像对我把他存成什么名号完全不感兴趣,窥伺的*彻底为零,他就偏头凝视着楼道的小窗子,他好看的侧脸,干净的皮肤,就被那一束零星的光渲开来,打出一层柔和的效果,看得人心都要化。
  ##
  快到一楼的时候,江医生不确定地问:“你会办出院手续吧。”
  “入院手续就是我亲手办的,”有种智商和阅历都被羞辱的感觉:“我过完年都是应届毕业生了。”
  “那就好。”他换上放心的口吻。
  江医生停在安全出口前,没有再往大堂里走:“就送你到这了,”他解释原因:“主任带头脱岗,他们会有意见。”
  “你不是快下班了吗?”
  “其实还有一会。”难怪他没把白大褂换成便服。
  大厅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就算开着暖气,室温都还是偏低的。我看了眼江医生制服里面的黑衬衣,嘶了一口凉气:“江医生,你快点上去吧,这里好冷,别受凉了。”
  他眼睛里立刻写上笑的字眼,又淡又沉,像掺进瞳孔的一抹墨,溶化在里头,但又清晰存在着,不容易被人忽略。
  江医生抬头看向我身后不远处的窗口,“这会不用排队,去吧,”紧接着,他才跟我道别:“我先上楼了。”
  “嗯,拜拜。”
  我双手插着兜,蹭一下转过身,朝办理出院窗口走过去,我的步伐明明刻意慢吞吞,但踩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脚板底,却轻快得要飞起来,放佛踩在一朵云上。
  停在服务窗口的跟头,我侧眸朝一楼的安全通道口看过去,那边黑洞洞的,江医生已经离开了。
  大多数的人,一生中能有什么荡气回肠赚人热泪,连真正完满的一天都少之又少。但今日于我,就是这之中的一个圆满。很成功,没白活,跟虚度光阴更沾不上边。
  哪怕从明天开始,江医生就会开始对我的凶铃充耳不闻,对我的短信视若无睹,至少,至少,我在除夕夜应该可以收到他群发的新年祝福短信了吧。
  至少,至少,我在他的私人手机里,也占有了一席之地。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我开心。
  ##
  办好出院证后,康乔也来医院接我一块去吃个闺蜜餐,她刚拿到驾照一个月,整天开着她妈的车子招摇过市。
  康乔人美嘴甜,拍马屁狂魔,还是个学霸中的巨无霸,年年国家奖学金。所以我爷爷奶奶也特喜欢她,看见她就笑成一朵花。
  康乔和我一道,替二老医院门口拦好的士,把大包小包安顿好,目送出租车离开,才又掉头折返医院大楼。
  康乔不懂我的意思,伸手挡住我去路:“又回去干嘛啊你,还没要到电话?”
  我:“要到了,”我抓着手机调出联系人列表给她看,得瑟:“噢噢噢噢,快看!江男神!”
  康乔无语地看看手机屏幕,又瞄瞄我:“所以现在到底是要干嘛?”
  我:“去江医生牌子那,帮我跟他合个影,”我拽她围巾:“快点!”
  康乔:“我的祖宗,你刚要电话的时候,直接开前置摄像头跟他自拍一个不就好了。”
  我:“那样也太得寸进尺了,会被人家讨厌的,快,照相。”
  “你自己爱玩羞耻play也别拽上我好吗。”
  “你有没有人性啊,算什么姐们啊,下学期的奖学金考察,我也不想再帮你说好话了。老师问起来,我就说,那个康乔啊,臭袜子堆一周才洗。”
  威胁奏效,康乔顺从地被我拉着扯着,往大楼里走,她一脸嫌弃:“好吧好吧,别被别人看见,太丢脸。”
  于是,咔嚓,为期十天的住院身涯,就以一张我和江医生介绍框的合影相片宣告结束。
  “你要把它当手机桌面吗?”康乔斜着眼问我。
  “不啊,这是秘密,秘密要藏起来,就跟开过光的玉佩要揣在衣领里一样。”
  “呵。”
  我举高手机,让屏幕里的照片能够同时来到我和康乔的视野里:“有没有很般配?”
  “般配,简直太般配了!”康乔冷嘲热讽的意思全兜在话语里:“老夫少妻,二手男和倒贴女,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你滚吧,狗嘴吐不出象牙。”
  ##
  回家整整一周,我都没给江医生发过一条短信,打电话就更别提了,我连敲行字过去骚扰都不敢。
  但我却没有因此遗忘或冷却掉一点对于联系人列表里“江男神”三个字的热情,它们像有温度和生命一样躺在那,存在感高到不可思议。如同冰冷的茧蛹里正在孕育的毛毛虫,让我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只要够到手机,摸到手机,我都会敲一敲看一看,指不定哪一天,哪一分钟,哪一秒,就会有一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来,漂亮又旺盛,让我惊喜到不能自己。
  短短一周里,我也模拟过无数次发给江医生的短信内容:“今天坐诊累不累?”“今年南京还没下过雪呢。”“年底医院是不是很忙?”“快要过年了,江医生有没有给自己买好新年衣服?”……
  真是佩服又鄙夷自己,我找话题的能力的确一流,可是我的勇气一点也不一流,哪怕我检查过一遍又一遍的错别字和语气情境,确保它们万无一失,我都不敢轻易按下发送键,让这些字眼传递出去。江医生摆明是个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的男人,我怕自己花上半个小时琢磨出来的心意,全部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可比给我一刀还让人难过。
  我也完全不高兴去编纂关于我爷爷的身体讯息,谁会去诅咒家里的亲人再度生病,平安康健比什么都重要。不过,我还是试图以我爷爷的口吻写过短信内容:“我爷爷老记挂着您呢,经常跟人夸您医术高明。”“我爷爷说会找时间再去您那复查一下。”“我爷爷特别听您的话,最近很注意饮食和脾气的说。”“我爷爷……”
  我爷爷!我爷爷!这些借口也长得太像是借口了,我烦躁地把它们删了又删,打了又打,最终,我的短信框还是回归空白,还是一条都没有发送出去。
  天呐,这条路该走多长多久,才能走到“江医生,我真的很想你”啊。
  ##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日晚上,我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
  江医生说:跟患者无关的信息,电话,他都不会接,也不会回。
  那这样好了,我把自己变成江医生的病患,我要让自己患上一个有关神经内科的病,找一个周二,挂他的专家门诊,再见他一面。
  我快速掀开笔记本连上网,百度,搜索“神经内科”四个字。
  很快,一大堆结果黑压压地布满界面,我皱起眉毛,严肃地扫描着词条:“主要诊治,脑梗塞,脑出血,脑炎,脑膜炎,脊髓炎、癫痫、痴呆、偏头痛、神经系统变性病、代谢病和遗传病、三叉神经痛、坐骨神经病、周围神经病(四肢麻木、无力)及重症肌无力等……”
  浏览完毕,我的脖子瞬间脱力,就着前额瘫倒在键盘上,这些病也太难患上了吧,痴呆和癫痫倒还蛮好扮演的,反正就装疯卖傻到时候含个泡腾片制造出口吐白沫的效果,但……我是要给江医生诊断的,太丢形象了。
  不能这么轻易就挫败,我支起脑袋,继续在词条里筛选着,最终锁定了一个,“偏头痛”。
  “怎么才能偏头痛”,我打字如飞,继续百度。
  搜索引擎真不给面子,跳出来的全是“得了偏头痛怎么办?”“怎么治疗偏头痛?”“如何缓解偏头痛?”
  翻了二十多页,全是针对和解决这种病。难道地球上就没有一个从未得过偏头痛的人类,想体验一下偏头痛的感觉的吗?
  我又跳回去,点进第一页一个健康问答网站,翻了翻,这个网站流量很大,有很多名医专家驻扎,打着“不用出门就能寻医问药治百病”的名号,吸引来不少网民来注册询问,而且他们的提问也基本能得到回答。还有!最厚道的地方就是,患者可以匿名提问,保护*。
  我决定,再也不依仗百度知道那个不靠谱的家伙了,就锁定这个专业权威的网站提问。
  飞快地注册好,我登陆新账号“wh19921121”刷刷跳过好几张网页,直接点进神经内科版块,拟好主题“关于偏头痛”,在提问框里打下“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患上偏头……”不,不行,我疯敲键盘的手指顿下来,这儿的医生,看到这个问题,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网友来捣乱砸场子的,直接无视掉我了,我得编个合理的理由。
  想了一会,我把原来那行宋体字删掉,重新输入:“急急急!!十万火急!!这两天有急事要请假!!辅导员说不生病不给开假条!!各位医生大大,医生巨巨行行好!!!怎么才能立刻患上偏头痛???”
  看我这真诚恳切的小口气,看我这标点符号用的多么紧张急促,足以让所有看到这则问题的医德崇高妙手回春的白衣天使们,都提起一颗心来答复我了。
  这么想着,我选好匿名,按下回车,发送。
  「神经内科」版块首页下方的【最新问题】栏里很快悬浮出我的问题,高高挂在第一位。
  我点开仔细看了看,提问人果然是匿名的:南京市网友,w******21
  头像也是网站默认的无脸人。
  一切就绪,我开始一遍遍刷新网页,f5,f5,f5,按到第五下f5的时候,耳机里叮咚了一下,我瞄向网页右下方的信息提醒框,那儿正在频频闪烁,果然有专家回答我问题了!
  短短一行小字从那个小窗口内滑过:“收到一份补考通知单。”
  ……什么专家啊,热切的我瞬间被浇上一大盆冷水,都没打开原问题网页,直接就着那个信息栏内装可怜:“我真的真的有急事要马上偏头痛,这事关我下半辈子的人生进程,专家大大你就好好回答我一下吧,别开我玩笑了qaq。”
  “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去隔壁精神科版块问问看。”大概过去一分钟,他一本正经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