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觉得挺合适,”周湛笑道,“咱们就只当自个儿是新娘的娘家人就好。”
翩羽忽地就古怪地看了周湛一眼。说起来,王爷好歹也在那位林娘子身上砸了五千两银子呢,换种说法,说那新娘子是王府的人应该也不为过……
这么一想,她忽地就觉得,王爷不定真拿自个儿当新娘子的娘家人了——王府里的那些美人儿,最后不也是这么被王爷发嫁出去的吗?不过是王爷给这一位新娘子的嫁妆银子多了些,足足五千两呢……
虽说周湛拿自个儿当娘家人,可说到底,他是外男,故而他拖着翩羽去客院看热闹时,便被赵老太君给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翩羽虽说也是“外男”,可她才是个“半大小子”,且她跟赵家姐妹赵英娘和艾娘早在京城就是熟识的,加上她比她家主子有信用,赵老太君拦了周湛,倒没拦她,便由着赵家姐妹拖着翩羽去看新娘子上妆了。
之前翩羽在徐家时,因她和她娘都被徐家人另眼看待,她还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婚礼。后来在舅舅家,又因她身上守着孝,连二表姐的婚礼她都主动避开了,因此,说起来,这竟是她头一次近距离看新娘子。
因翩羽到底是一身小厮打扮,不好跟艾娘她们似的直接闯进新娘子的屋子,她便和一些家下的丫环小子们一起,挤在窗台下看着热闹。
此时天光蒙蒙亮,屋里点着明亮的灯,那层层叠叠的人影包围中,新娘子正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喜娘站在新娘的前方,不知在新娘的脸上鼓捣着什么,身后两个喜婆婆一声儿长一声儿短地正用翩羽听不懂的方言在唱和着什么。翩羽虽听不懂,却能听得出那歌声里的祝福。
歌声中,翩羽忽然听到一个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要敏敏娘嫁人……”
那话说到一半,便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
翩羽好奇扭头看去,就只见之前在栈桥上曾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正被她的姐姐抱在怀里。那大女孩的手,捂在小女孩的嘴上。她们身旁,还站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在侯府住了这几日,翩羽已经认识了这三个孩子。这三位,正是把那位林娘子从广州骗来长宁的孩子。
“别胡说!”姐姐钟离卉道,“敏敏娘只有嫁给七叔,咱们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敏敏娘嫁给七叔,就能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妹妹钟离安问。
“因为,”弟弟钟离嘉笑道,“女孩子在没嫁人之前,都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嫁了人,她才会成为咱家的人。别人家的人,别人随时都会把敏敏娘带走,只有敏敏娘成了咱家的人,别人才带不走她。”
嫁人是这样的吗?翩羽听了忍不住一阵笑。可笑完后,她又是一阵沉默——至少有一点这三个孩子没说错,只有嫁人,才能让两个不是一家人的人,成为一家人。
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似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窗台下看热闹的丫环小子们一阵激动,纷纷转身往外跑去。
翩羽转头跟着往外跑,却不想才一出院门,就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她家主子爷周湛嘛!
看到周湛,翩羽呆了一呆,脑子里忽地就蹦出一个念头——想要不跟他分开,是不是她也该嫁他才是?
周湛却是没注意到翩羽的神色,只一把抓住差点被他撞倒的她,开口就抱怨道:“你这小子,爷我叫你来做什么的?!怎么只顾着自己看热闹,把我一个人给丢下了!”说着,拎着她的衣领就要往新娘的小院里闯。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抱住周湛的胳膊,整个人都往后赖着,一边叫道:“这是新娘子的院子,你是外男,不能乱闯的!”
周湛脚下一顿,扭回头,看着他被她抱在怀里的胳膊,不经意间,忽地就忆起指间抚过她耳后肌肤的细腻触感。
他悄悄握了握拳,那眼眸一闪,低头凑到她的脸旁,“这么说,你不是外男?还是说……你准备承认你是个女孩了?”
若是她认了,他便要送她回家……
翩羽喉间一梗,忽地难过起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却恰好看到威远侯的那个副手吴晦明在门边布置着什么。她眨着眼,收拾着有些思绪,指着吴晦明道:“林娘子认了吴将军的祖父祖母为干爹干娘呢。”
周湛岂能不知道她这是在逃避话题,便挑了挑眉头。
偷眼瞅着他的八字眉,翩羽忙又点题道:“如今他得叫林娘子‘姑妈’呢。”
“嗯?!”周湛这才反应过来,以扇子一敲掌心,哈哈大笑道:“这么说,连带着我也长了辈份,他得叫我一声‘叔叔’了?!哈哈,有趣有趣!”说着,便拖着翩羽过去,打算捉弄那吴晦明一番。
翩羽不禁暗暗呼出一口气,悄悄伸手按住胸口。
那里,正因着某人的话而在隐隐抽痛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置气
第一百四十三章·置气
当晚,翩羽失眠了。
她的心里就跟钻进了一只小老鼠似的,种种思绪和念头一个劲地来回乱拱着,却又叫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每每只要一想到周湛说要送她走,想到最近他对她的冷淡,她心里便是一阵坠坠地生痛。
她一直深信,就像她喜欢他一样,他一定也是在喜欢着她的。可相互喜欢的人,不是应该希望彼此能够永远在一起的吗?即便他不想娶亲,至少也应该表现出,愿意有她陪在他身边的模样吧……
可最近他的模样,实在叫她有些不安。
今天以前,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在捉弄她,可在新娘子的小院门外,他再一次威胁着要赶她走时,她才突然间觉得,许……许是她搞错了。许是王爷真的并不希望她留下陪他……
许是……许只是她自己在自说自话地喜欢他……他对她的喜欢,许就像她喜欢那些小猫小狗似的,抱在怀里时也是真心的喜欢,可放下了,也就是放下了……
这么想着,翩羽只觉得胸口一阵火烧火燎地灼痛。
她睁开眼,碧纱橱对面的窗外,廊檐未遮住的那一小片天空,黑得发蓝。那一小片幽蓝色的天际,稀疏点缀着几点星光。一片寂静中,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细微的虫鸣,而她的头顶方向,隔着一道葡萄缠藤落地圆罩,再绕过那扇黑漆美人屏,便是周湛的卧榻。
许是觉得她这不男不女的身份难以分派住处,住进侯府后,从不留人守夜的周湛特意命她住进了他卧室外的碧纱橱里——美其名曰:守夜。
此时,那屏风后一片寂寂,想来王爷早已经睡着了。
翩羽又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怎么还不睡?”忽然,床头想起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翩羽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只见周湛穿着身雪白的中衣,正站在她的床头,低头凝视着她。那头散开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在他的肩头。明明他的脸处于暗处,却又是白皙得那般醒目。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在这暗处,竟显得愈加黑白分明,仿佛能够透视人心一般……
翩羽只觉得心脏似被人揉捏着一般,一阵酸胀。她鼻头一酸,眼眶不由就湿了,坐起身,揉着眼哽咽道:“爷别赶我走。”
幽暗中,周湛的眼微微一垂,遮住那亮若星辰的眼。
他虽只字未言,翩羽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那心头一痛,便抬高手臂,以手肘遮着脸,咬着唇,无声抽噎起来。
看着默默哭泣的翩羽,周湛胸口也是一阵绞痛。他深吸一口气,过去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扣着她的头,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脸颊隔着手掌贴着她的头,半晌,才叹息道:“谁说我要赶你走了?你别是做恶梦了吧?”
翩羽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像是只弃猫般,满是忧伤,“是你老是说要送我走的。”她指责道。
“我哪舍得……”这句话竟是冲口而出。看着她那忽然变明亮的眼,周湛心虚一笑,忙又道:“你可还欠着我五千两银子呢,我可舍不得赶你走。”
他的这个背书,并没有叫翩羽在意。她看着他,眼睫上的泪珠还未落,竟就这么露出一个笑容来,直笑得周湛心头一阵微颤。
“傻丫头,”他抬手覆住她的脸颊,以指腹抹去她眼睫上的泪,柔声嘲道:“说说,这是你的第几次‘只哭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一早,沉默敲门而入时,他以为他听到了里面周湛的回应,却不想等他推门而入,竟看到他家王爷并没有睡在他自己的床上,而是和小吉光两个,一起挤在碧纱橱里的那张仅容一人的小榻上。
听见动静,周湛首先睁开了眼。见沉默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他不悦地一拧眉,又冲着沉默一阵瞪眼。
沉默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身退了出去。
周湛看着他出去,又看着他重新合上门,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翩羽。
怀里,翩羽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那浓长的睫毛如羽毛般根根清晰,看得他一阵心痒。
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那点轻触,叫他觉得意犹未尽,便又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见她仍未醒,他的吻便沿着她的眉,吻过她那浓密的睫毛,吻过她的脸颊,渐渐来到她的唇边。
他微抬起头,低头凝视着她的唇,渐渐地,竟就这么看得痴了。
翩羽醒来,茫茫然睁开眼,便看到周湛低低悬在她的上方,那眼眸亮晶晶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她心头一阵混乱。不自觉的,她的脸便红了,下意识伸手盖住他的眼。
周湛的眼睫一眨,睫毛软软地刷过翩羽的掌心。他拿开她的手,眼眸一闪,又蓦地伸手拧住她的脸颊,狞笑着低喝道:“到底是你侍候我啊还是我侍候你?你做恶梦,竟还叫爷来哄你!”
他的指间微微用力,直拧得翩羽一阵哀哀叫唤。直到她连声求饶,他这才笑眯眯地松了手。
二人洗漱毕,去客院赵老太君那里吃新娘子的回门酒时,翩羽脸上那被他拧过的地方,仍是红红的一片,惹得老太君都好奇问了一句,“这孩子脸上是怎么了?”
周湛若无其事地代她答道:“被蚊子叮的吧。”
南方的习俗不同于北方,周湛也不知道是听谁说了当地人捉弄新嫁娘的法子,等吃完回门酒,新人要回房时,他竟伙同赵家姐妹,学着那当地人的法子,以长凳铺出一条长长的“鹊桥”,非要新娘子打这“鹊桥”上走回新房不可。且他们还故意把长凳与长凳之间的距离放得极远,需得新郎倌当众把新娘抱过去。
那新娘竟出人意料地大方,当着人,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搂着威远侯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给抱了过去。后来,似新郎倌不耐烦了,竟也不让新娘走“鹊桥”了,直接就这么把新娘给抱回了主院,直看得周湛等人一阵目瞪口呆。
临到主院时,那新娘子竟还挑衅地冲着主谋景王周湛挑眉一笑。那一笑,端的是笑得倾国倾城,直叫爱美人儿的景王殿下看得好一阵失神,半晌,才摸着下巴上那几根老鼠须,心有不甘地嘀咕了一句:“真叫人心疼……”
别人或许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翩羽却是知道的,当下一阵醋海翻波,丢着一对白眼仁儿道:“爷既然心疼,去跟侯爷把那五千两要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想我死啊!钟离疏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小得跟针尖似的,要是叫他知道我曾花钱买过他媳妇,你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翩羽挣扎着扒拉下他捂住她口鼻的手,“是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人家才不会为难我这么个小人物呢。”又翻着白眼道:“先说好,你要是死了,咱俩的账也就平了。”——同样是五千两银子,林大美人那里他提都不敢跟人提,偏到了她这里,三天两头地被逼着要债!
她那里心里不平衡,周湛心里也是一阵不平衡——她的脸颊上,早间被他拧出来的印记,此时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想得美!”他忽地再次伸手拧住她的脸颊,就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上。
“你没听说过‘人死账不烂’吗?就算爷死了,也要拖上你这个小浑球一起去那边,叫你继续给我还债!”
他毫不含糊地用力拧着她。
翩羽心头正暗恼着,竟又被他那么用力拧着脸颊,她忽地就倔了起来,明明脸上很疼,她只一声不吭地瞪着他。等周湛察觉到不对,松开手时,他在她脸上留下的,已经不是红痕了,而是一道有些吓人的青紫。
看着那青紫,周湛好一阵懊恼,忙揉着她的脸颊道:“你傻啦?!疼都不知道喊怎的?!”
翩羽当即被他给气笑了,“小人算什么?主子爷爱拧,还不得让主子爷拧着玩儿?哪敢喊疼啊!小人还得喊‘拧得好’呢!”说着,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周湛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由一阵懊恼。
一旁,赵家四姑娘赵艾娘原以为他们主仆是闹着玩的,原还在一旁看热闹来着,直到看到小吉光脸上真带了伤,她才吓了一跳。再看到吉光竟夹枪带棒地冲景王发了火,她顿时又替小吉光不安起来,生怕这位怪脾气的王爷找吉光秋后算账,忙过去对他说道:“王爷也真是,闹起来没个轻重,小吉光虽是个男孩子,可这伤在脸上,到底不好看啊。”
顿时,周湛更懊恼了。看到翩羽脸上他拧过的印记渐渐淡去,不知怎的,他很想那印记能留得时间长一点,却没想到一时失了手……
还有,那个笨蛋,怎么都不知道喊疼呢?!这脾气,也太拧了!
之后的几天,他才真正意识到翩羽的脾气到底有多拧。不管他怎么明着暗着求和,她都对他的示好熟视无睹,他给她的伤药她也不肯擦,每天都那么若无其事地挂着一脸的青紫来来往往,倒招得侯府里的众人全都以一种不赞同的眼神指责着周湛。
晚间,翩羽忽然醒来,看到周湛又坐在她的床头往她的脸上抹着药,顿时就是一阵气恼,猛地翻身坐起,避开周湛的手怒道:“爷到底要如何?!”
周湛收回手,也看着她一声长叹,“该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是。这都几天了,你还在跟我置气。难道真要爷给你道歉?爷长这么大,可还从没给人道过歉呢。”
翩羽忍不住就是一扁嘴,扭着脖子道:“就算爷道歉,小的也不敢担着!”
“啧,”周湛一咂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死拧呢?!不就是一时失了手,伤了你的脸吗?好吧,你说,要爷怎么赔你?爷都应了你就是!”
翩羽立马一回头,“你不许赶我走!”
周湛一怔,那眼眸顿时便柔和了起来。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笑道:“闹来闹去,还是因着这件事啊。无缘无故的,我傻了才赶你走……”
翩羽忙又道:“还有我那个五千两银子的债,你也得给我免了。”
周湛的眉一挑,伸手拧住她另一边的脸颊,“那我还是再拧出一道青紫来的好。”
说到底,翩羽仍是个女孩子。是女孩,就没有不注重自己的外貌的,她忙抱住周湛的手臂一阵求饶。
“不跟我置气了?”周湛笑道。
“小气的爷!”翩羽抱着他的胳膊,忍不住便说了心里话,“那林娘子的银子怎么就没见爷跟她要过?偏我的就不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