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从镜子前那穿着男装的背影,渐渐移到镜子中的那张脸上。
公正的说,镜子里的那张脸,很漂亮。可这漂亮却是又和凤凰的那种漂亮截然不同。凤凰的漂亮,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男孩,偏吉光的模样,叫人看着就算不怀疑她是个女娃儿,怕也要说上一声“男生女相”。
就这,还是经过红锦的手改造过的。
周湛仔细辩认着吉光脸上被红锦动过手脚的地方,心头却是默默一叹。他原还以为,要放手还早得很,如今看着这迅速长大起来的翩羽,却是叫他有种猝不及防的仓促。
不自觉间,他的眼里就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忧伤,顿叫那一直盯着镜中周湛的吉光看个正着。吉光不禁一阵诧异,可待她扭头看向门边的周湛时,却只见他仍那般漫不经心地摸着那下巴,脸上仍是那般的笑意盈盈,仿佛她看到的那抹忧伤,只是她一时的错觉一般。
见她转身看过来,周湛笑着将身体支离门框,伸长手臂一拨她那快要遮着眼的长刘海,笑道:“只能先这样了,其他的我来想想法子。”
说着,又问红锦和吉光,“你们都不饿吗?我可饿惨了。”
*·*·*
从王家庄到京城,需走两天的路程。周湛一向是个享受至上的,自然不会叫自己吃苦,早早就叫人安排了客栈,于是当晚,他们一行人便在这长寿客栈里住了下来。
老掌柜认出了凤凰和周湛,自然也就想起了当年由他作保,送进王府当差的那个小“男孩”。至今他仍还保存着那孩子拿来抵房钱的那根金钗呢。
只是,先前几日就已经住过来的那一队人马里并没有那孩子,后来那位“王公子”过来后,老掌柜也刻意留意了一下,也是没看到有这么个孩子,他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打鼓——那孩子,别是在这府里呆得不如意,吃了亏吧?
他正在那里踌躇着,既想找机会问一问当年那孩子的近况,又怕他这般贸然相问,会给那孩子惹来什么麻烦,就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笑语。抬头看去,就只见那位“王公子”打头里下了楼梯。后面那个仍穿着男装的丽人挽着个蹦蹦跳跳的活泼少年,二人一边低声说笑着,一边跟在那位“王公子”的身后。在他们身后,是那个皱着眉头的独眼少年。少年身后,才是那队极讲究规矩的丫环小厮们。
那被男装丽人挽着的少年原正跟那丽人说笑着,一抬头,恰正好和老掌柜的眼撞在一处。
老掌柜不由就愣了愣。这孩子的眉眼,叫他感觉有些熟悉,却又很是陌生。
他正疑惑着,就见少年挣脱那丽人的手,跑过去拉着“王公子”的衣袖说了句什么。
“王公子”不曾答话,只是拿那不离手的扇子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便又继续往客栈门外过去。
客栈门外,那原本沾满斑驳泥点的厢车已经洗涮一新,正闪闪发亮地停在门外等着主人上车。
“王公子”向着客栈门外过去,少年则一转身,向着柜台这边过来。
老掌柜正看着他,就见那少年脚下一顿,回身又跑到那位“王公子”的面前,向他伸手讨要着什么东西,一边还像只哈巴狗般咬着舌尖憨笑着。
“王公子”看看他,却是无奈地一摇头,从袖笼里掏出什么东西往那少年怀里一扔,手中的扇子则是不客气地再次在那少年头上敲了一记,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老掌柜先是目送着那位“王公子”上了马车,见那马车并没有驶离客栈门口,便猜着那位爷怕是要等那个活泼少年一同上车。
他刚要调转视线去找那活泼少年的踪迹,不想一回头,就看到那少年竟无声无息地站在柜台外面冲他弯着眉眼。
“老掌柜。几年不见,老掌柜可还安好?”
少年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些许沉闷,听着倒像是他故意压着嗓子在说话一般。
不过,鉴于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人都是一把公鸭嗓子,老掌柜倒也不曾见怪。
见这少年是跟“王公子”同行,且还跟那位爷那般亲昵,偏身上那月白色绣银蓝流云纹的箭袖大袄看着又不像是个下人的穿着,原本还觉得这孩子眉眼跟当年那孩子有着几分相似的老掌柜心头不禁一阵打鼓,眯着个眼,将那少年打量了又打量,终究不敢轻易把“他”跟印象里那个黑瘦小男孩对上号。偏他又不知道当年那孩子叫什么,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你不会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
吉光立马一弯猫眼,冲着老掌柜歪头笑道:“老掌柜竟还记得我。”
见“他”承认了,老掌柜一阵大喜,忍不住就探着个头,将眼前的少年又是一阵上下打量。
眼前这孩子,看着哪还有当年黑矮干瘦的小模样,竟是长成个如玉小郎君了呢!
老掌柜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拉着一旁账房先生的胳膊,笑道:“瞧瞧瞧瞧,这都不敢认了。”
“可见他这两年过得不错。”账房先生也放下笔,隔着柜台望着吉光笑道。
吉光再次一弯眉眼,却是后退一步,向着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唱了个大大的肥喏,笑道:“那时候多亏了二位的照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小钱囊,对老掌柜笑道:“当年不得已,我拿我娘的钗子抵了房钱,不知如今那钗子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我想赎回去。”
“在在在,”老掌柜连连应着,叫账房先生去里面钱柜子里取那金钗,一边又问着吉光,“我们等了这许久,都不曾等到贵亲来寻你,东西也就一直搁在了这里。可是你哥哥姐姐们都还不曾找着你们的父亲?”
吉光的眼眸一闪,正待答话,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问道:“你们这客栈可还有空房间?”
吉光一回头,却是正好跟她父亲身边的那个徐大管家碰了个面对面。
当初她爹去祭她娘的坟时,就只带了徐大管家一人,后来徐世衡给她送东西,也都是这大管家亲自过来的,因此,不仅吉光吃了一惊,徐大管家也吓了一跳,忍不住就回头看向门外。
门外,那新过来的马车被周湛的车给堵在了后面,徐世衡倒是一如既往地为人谦和,不曾跟霸占了客栈正门的马车起任何冲突,只远远侯在那车里。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客栈里正是灯火辉煌,徐世衡原正注视着老管家,看他能不能订到房间,忽见老管家跟一个少年在搭话,且那二人还双双往他们这边看,他不由就往车窗边凑过去,待看清那少年的脸,他顿时也吃了一惊。
“怎么了?”同车的长公主问着,也凑到车窗边往客栈里看去。只是她那个角度,正好叫门柱遮住了翩羽。她往客栈里看了一眼,见无甚异常,便问着徐世衡,“可是不曾订到房间?”又道,“到底仓促了,要不,我们派人往老二的别院里递个信,看看能不能借住一宿。”
徐世衡摇头道:“何必那般兴师动众,且如今京里正乱着,我们若投宿到二皇子的别院里,在别人看来,倒跟我们有什么表态似的。”
长公主听了,便把头往徐世衡的肩上一靠,微笑道:“还是克己比我想得周到。”又叹息道,“婆母这次病得突然,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不如咱们把婆母接去京里治病吧。”
徐世衡却是没有注意靠在他肩上的长公主,那眼仍盯着客栈里,一边心不在焉地皱眉道:“只怕我娘这回也不是真病。这般折腾,我怕她还是想着叫我们接她去京城住着,偏她又是个糊涂的,如今京城风向不定,她有个什么不对,倒叫你里外难做人。”
长公主那么说,原就不过是试探和卖好,见徐世衡主动透露了不肯接老太太进京的意思,她顿时松了口气,又抱着徐世衡的手臂,温柔笑道:“这些年,我从不曾后悔嫁了你……”
她还待要再说些暖人心的话,不想徐世衡忽地将她推开,抽回手臂匆匆说了句,“且等等,我过去看一下。”说着,便急急要开门下车。
长公主的秀眉忽地就是一蹙。徐世衡原是个极体贴极温柔的性情,一向最会照顾他人的感受,这般突然失礼地推开她,却是极为罕见。
“怎么了?”她再次探头往窗外看去,偏还是什么都不曾看到。
徐世衡推门下车,一边看着客栈的方向道:“我好像看到了翩羽。”
长公主的眉顿时又是一蹙。对于徐世衡,她一向自觉很能把握得住他的心思,且二人成婚以来,可算是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两人间也从不曾起过什么龃龉。可她与他,到底是多年的心灵伴侣,虽然徐世衡对她仍是那般体贴周到,但只要一提及徐翩羽,他的那个女儿,长公主就能清晰感觉到,徐世衡身上正在飘出一层淡淡的疏离。
这感觉令她十分不快,也很不喜欢。
“翩羽竟然也在?”长公主忙装出惊喜的模样,也往车门旁挪去,一边道:“那我也过去看看她。”
不想徐世衡竟伸手拦住了她,一边仍看着客栈的方向道:“别!你过去不妥,那孩子,想来不会乐意看到你。”
顿时,长公主那端着的笑脸就有些端不住了。
偏那牵挂着翩羽的徐世衡竟是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客栈里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刺桐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章·赎钗计
第一百一十章·赎钗计
老徐管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徐翩羽。
看着她这一身男孩的装束,他一时也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她,呆怔了半晌,只好向着她躬身默默一礼。
如今已再次变身为吉光的徐翩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徐老管家打招呼,便也沉默着还了一礼——也亏得她已经养成了习惯,穿着男装就本能地行着男子的礼数。
老掌柜一阵好奇,免不了问了一声:“你们认识?”
见翩羽不吱声,徐老管家也不好乱答,只得干笑两声,又问着老掌柜,“你们客栈里可还有天字号上房?”
老掌柜看看翩羽,对老管家陪笑道:“抱歉了,天字号的上房都满了。”说着,又看了翩羽一眼。
他原意是想着,这少年若是愿意主动让出一间天字号房来,该会自己开口去做这个人情——却是忘了,那天字号上房,其实是这“少年”的主子爷给包下来的,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而徐老管家看老掌柜频频看向翩羽,则是立马就多了心,只当是她从中作梗,才叫那老掌柜不肯租房间给自己的,又有心要替他们父女拉线搭桥,便虚对着那老掌柜,实对着翩羽陪笑道:“这时辰也晚了,找客栈也不方便,还望老掌柜和……通融一二,看看能不能挪出一间来,我家主人自是感激不尽。”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家主人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呢。”
他这般说,原就是点着翩羽的。翩羽听了,果然就扭头往客栈门外看去。
只是她还没看到她爹所乘的马车,就听得柜台后的账房里传来账房先生的声音。
“找到了。”
账房先生托着个托盘出来,立马就把翩羽的注意力从客栈门外引了回来。她忙凑回到柜台边。
账房先生将那只托盘递给老掌柜,由老掌柜验看了那枚金钗后,老掌柜这才将托盘连那只金钗一同递到翩羽的面前,笑道:“瞧瞧,是不是这个。”
翩羽低头一看,那托盘里盛着的,果然是她娘的那根金钗,便抬头笑道:“正是正是。”又从放在柜台上的小羊皮钱囊里往外倒着银币,问着,“我该你们多少钱?”
老掌柜原想打个折扣的,不想被账房先生抢先报了个实数,翩羽也不以为意,便数了实数的银币付了账,又多留了两枚推过去,笑道:“承二位的好意,愿意让我拖这么久的债,这些钱只当是利钱了。”
老掌柜哪里肯收,便在那里推辞起来。翩羽笑道:“即便是二位替我保管这钗子,好歹也要给些保管费呢,二位可千万莫要推辞了。”
那账房先生见状,便大大方方地将那些银币全都撸了过去,笑道:“谢小少爷的赏。”回头见那老掌柜冲他瞪着眼,他则笑眯眯地捏着一枚银币道:“这个,我留着给你那孙儿慢慢攒媳妇本儿。”
翩羽见他这话说得奇怪,便歪头看向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忍不住得意笑道:“正月里我姑娘才给他家添了个大胖孙子。”
翩羽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年里,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家竟结成了亲家。她忙不迭地向着这两个笑眯眯的老人家道了贺,又拿周湛的钱袋慷了一回慨,给那新生的孩子添了点礼。
她和老掌柜账房先生正攀着话,却是没想到,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竟是公然一把抢过她面前托盘里的那根金钗。
翩羽大惊,回身就要去夺,一抬头,却是意外地看到她爹徐世衡捏着那枚金钗,皱眉看着她和那老掌柜道:“这钗子怎么会在这里?!”
翩羽脸色一沉,踮着脚就要去夺那金钗,一边瞪着徐世衡怒道:“这是我娘的钗子!”
“我知道,”徐世衡举高着手臂不让她抢回去,“可这钗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顿时就翻起翩羽心头的旧伤。那急速升上心头的愤怒和委屈令她头脑一热,忍不住气呼呼地道:“我们没钱住店,只得拿我娘的这钗子抵了房钱。我原以为我爹会亲自来找我,他看到这钗子自然会赎回去,不想竟是我自作多情了,想来我也好,我娘的东西也好,原都是他不想要的,丢了也就丢了!”又去扯着徐世衡的手臂怒道,“还我!”
徐世衡竟是头一次知道,翩羽还在这客栈里给他留了东西,不禁捏着那金钗一阵愕然。
偏他身材颀长,翩羽虽说长高了,跟他相比,仍很是娇小,竟怎么也够不着那钗子。二人正纠缠着,却是谁也没料到,竟有只黄雀埋伏在后,徐世衡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一下子便夺过了那根钗子。
徐世衡和翩羽都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得周湛那独有的疏懒腔调在他们背后说道:“我瞧瞧,我家小吉光到底得了个什么宝贝,竟叫状元公大人都纡尊降贵亲自动手来夺。”
这声音,顿叫徐世衡脸上又是一阵不好看。
在山上时,他原以为周湛是恶作剧够了,才将翩羽放了,不想没多久,他就听说周湛竟在王家庄建别院的事。那时他多少还抱着些侥幸之心,直到今儿再次看到一身男儿打扮的翩羽出现在人前,且那周湛,就在他的背后……
显然,他料错了,这周湛不曾想过要放手!
徐世衡顿时就是一阵后悔。早知这样,当初他就该不管不顾地强把翩羽带回家去……
见周湛夺回了钗子,翩羽立马抛开徐世衡,向着周湛迎了过去。
周湛伸手揽过翩羽的肩,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带到身侧,又挑着个八字眉看着徐世衡笑道:“没想到姑父竟也在这里。我那姑母呢?可曾来了?”
徐世衡脸色又是一变,垂眼去看翩羽的反应。
翩羽却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抬头望着周湛。
这会儿周湛手里仍握着那根钗子。他不曾把钗子递给翩羽,翩羽也没像刚才那般对徐世衡似的缠着他硬抢——只这一点,在徐世衡看来,就显然是翩羽对周湛的亲近远甚过对他。
他只得默默咽下一口鲜血。
抬眼间,忽又看到周湛那般自然地拢着他女儿的肩,他女儿也那般毫无防备地任由周湛揽着,顿时,他那为父的本能抬头,蹙着个眉就要上前去拉开这紧靠着的二人。
只是他这里才刚一抬脚,翩羽那边就警惕地扭头看过来,且还往周湛怀里缩了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