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书缓缓侧首,用力眨了眨眼,定在了那一臂粗的棍子上,突然,踉踉跄跄地扑向伙计,伙计吓得大叫一声,抱着棍子就往柜台后面躲,一手指着谢卿书,“喂,你不要过来,我真的会不客气的,万一伤了人,概不负责的。”他是在绸缎庄里干活的,一眼就看出谢卿书身上的锦衣价值不匪,非富即贵,他还真没敢下手打人。
谢卿书趴在柜台上,用手戳着自己的脑袋,口齿不清道:“你打,求求你狠狠地打,我……该打的,打昏我,最好打死我……。那我就可以找到惜儿了……。”
“我的娘,这不是有鬼,而是一只醉鬼。”被喷了一脸的酒气,伙计胆子瞬时涨了几会,扔了棍子,攥起袖子,绕到柜台前,一把抱住谢卿书的手臂,用力往外扯,口里哄着道:“走,我带你去见惜儿,她在外面等着你呢。”
“真的?”谢卿书喜极而泣,反抱住伙计,“走,带我去见……。惜儿。”
伙计连连点头,两人相拥至门口时,伙计猛地一个使力,将他推了出去,迅速栓上了门,摸了一下鼻子,得意洋洋道:“跟小爷玩心计,小样!”
门外,谢卿书头晕目眩,许久后翻了个身,仰躺着,天上,明月再次被层层乌云的包围,黑暗笼罩天空,谢卿书眸中的癫狂如沧海浮冰一点一点沉没,酒后的明艳亦随之湮没在最黑暗的深渊里……
半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行在空旷无人的街头,突然,车夫“吁”地一声,收住了缰绳。
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挑开车帘,声音细柔温婉,“这么在这停下?”
车夫低声解释,“郦姨娘,前面有醉鬼挡在路中央。奴才下去看看。”
郦海瑶轻“嗯”了一声,对车内的人柔声解释道:“有人挡了道了。”
车夫上前,蹲下身,看到地上的人穿着一席上好的锦缎袍子,心里奇怪,按说这富贵人家的子弟,就算是喝多了,身边也有人照应着,怎么弄成露宿街头这么惨。
“兄弟,醒醒,这是大街上。”车夫推了一下,又提醒道:“要是再过来一辆车,速度快一些,兄弟,你这小命都难保。”
“惜儿……。”恍恍惚惚中,谢卿书翻了一个身,马车车头悬挂的两盏灯恰好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车夫吃了一惊,再仔细辩认一下,马上嚷开,“二老爷,不得了,不得了,是大公子。”
马车内,谢晋成马上激醒过来,起身趿上鞋,披了袍子便跳下车,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卿书,怎么醉成这样,身边的思茗呢,怎么没见侍候?”
谢晋成边说着,边与车夫两人合力,将谢卿书搬到马车上,让他躺在榻上。
谢卿书全身冰冷,神智似乎有些不清,一触及软榻上的馨香,狂乱地揪住谢晋成的衣袍,嘴里不停喃喃自语,“惜儿,别走,别走……。”
谢晋河为侄子盖上薄衿,从他心里扯出衣袍,看着侄子不停地挥着手乱抓,失笑道,“什么惜儿,看清楚了,我是你二叔。”
郦海瑶看着枕上那张琼鼻玉面的年轻脸孔,嘴角不经意地一挑,眸色明亮,微微绽出光芒。
马车是空间算是宽敞,可是多了一个成年的男子,还是显得有些狭窄。
郦海瑶便起身想腾出位让夫君有地方坐,谢晋成马上制止道:“你怀着身孕,这一路已经够累,还是别动,让他就这样躺着,我出去坐在马车前。”
郦海瑶为难地半支起身,道:“老爷,妾身年轻,男女到底有别,不是让妾身蒙了纱坐外头吧。”
谢晋成看她娇小柔弱的样子更生怜惜,哪里肯让她在外头吹风,忙按着她坐下,柔声道:“你是卿书的婶婶,自家人,不用守这么多规距。”说完,就掀了帘子,坐在了车夫的身旁,吩咐道:“驶慢些。”
谢晋成一个月前就收么谢老夫人的来信,说的是托了西凌郡主杨夫人的福,良媛进宫了,并得到皇上和皇太后的恩宠,身体有望治愈。老夫人在信中提及,她有意让杨夫人收谢良媛为义女,让良媛有个依靠,这事,老大和老三都赞成,唯有担心刘氏心里不好受,让他暂放下手中的事,回来安抚一下妻子。
谢晋成想着,他三年未回家,加上,去年纳了个妾氏郦海瑶,也不曾回禀谢老夫人,这回丽海瑶怀了身孕,趁着这光景,刚好带她回谢府,得老母亲的首肯,堂堂正正地让郦海瑶过门。
这是他中年得子,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他心里自然紧张,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昨晚还来不及进城,夫妻两在城门外将就着在马车里过了一夜,直到今晨城门开了,方进了城。
西凌皇宫。
沈千染对兰天赐在这节骨眼上将谢良媛带回宫中,感到吃惊。
依礼,谢家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谢良媛肯定是要回谢府陪伴家人。
但看到谢良媛在兰天赐怀中睡得香甜,也不让水月接手,自行将她抱到承义殿,心中了然几分,必定是自家儿子,不由分说,点了人家女孩的睡穴,直接带回宫中。
水月帮着打点一切后,从帝王的承义殿中退出,来到鸾凤宫,见沈千染尚未安寝,犹豫了半晌,悄悄拉着沈千染往内寝里走。
“什么事?这么神秘?”沈千染好奇,什么事水月还怕暗卫听到。
在皇宫里,暗卫分布密集,但帝王寝宫,皇后内寝,浴池,这都是暗卫禁区。
水月红着脸,呐呐道:“小姐,奴婢有句话想对小姐说……嗯……。”水月虽然年过三十,比沈千染还大上四岁,但到底未经人事,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沈千染迷惑了,拉了水月在一旁坐下,倒了杯花茶递到她的手上,明皓晶亮,“月姐,是不是瞧上了宫里哪位将军,说出来,我替你作主。”
水月嗔了沈千染一眼,“小姐,奴婢是有正经事想跟您汇报,你别拿奴婢作乐。”
“月姐,我还是想着,你和水玉,水觅,水荷,有一个好归宿,缘份不在乎来得早,或来得迟,适合,才是最重要的。”沈千染伸手轻轻抚上水月的鬓角,那里已渗了两三根的银发,这是她最心疼的事,她的四个姐妹,皆因她不肯嫁人,一转眼,韶华已逝。
水月眼圈微微泛红,捧了茶盏,连饮了两口后,轻轻吐了一口气,沉声道:“小姐,有一件事,奴婢一定得说,皇上他,长大了……。”
“赐儿早就长大了呀?”沈千染感到莫名其妙。
水月脸上粉意更盛,既然开了口,也不愿吱吱吾吾地,便直截了当道:“奴婢这几日听侍候皇上的几个宫人说,皇上这几天早起,沐浴时,都不让人侍候,换了的亵裤到了宫人手上时,全是洗过的。奴婢心里觉得奇怪,昨儿待皇上早朝后,便去收拾皇上的寝榻,结果发现……。”水月咬了咬唇瓣,一脸尴尬的神情,“有那些东西……。”
沈千染马上明白,水月指的是什么,尽管是自家的儿子,心里既喜,但脸还是刷地一下红了,想了半天,方问,“这,是不是让他顺其自然?”
平常的少年,多数是十四五岁时,会有这现象,但兰天赐从十二岁开始,夜夜陷于梦魇之中,醒来时,再无法入眠,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哪里会有精力去想着风花雪月之时。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告诉小姐一声,许是,皇上对这谢家六小姐,真有那一片心思。”
沈千染颔首,“我是瞧出来,赐儿晚上抱她回来,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我看,那事,就顺其自然,等谢家六小姐病愈后,赐儿自然能慢慢体会男女这间的情欲。”沈千染讪笑一声,脑海里突然想起,当年她和兰亭第一次清醒状态下的缠绵时,兰亭何偿不是什么也不懂,生生让她感到诧异,他一个堂堂的皇子,居然连起码的宠幸女子都不得其道。
兰亭却回答得理直气壮,说当年和她第一次,是被人下了药,跟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至于少年时期,拒绝宫中教习嬷嬷授于男女之道,是因为三岁的沈千染第一次进宫时,咬了他那个地方,害他后面整整十几年,看到女人都害怕,自然不会允许宫女近身。
这一思忖,沈千染犹豫了,她自是不会找个教习嬷嬷来教自家儿子,但兰亭是父亲,总能教儿子如何处理情欲初开时的尴吧,否则,这每天早上既要上朝,还要偷偷摸摸自已洗裤子,这皇帝当得多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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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上了龙榻
夜凉如水,宫殿内外一片沉寂。
沈千染半臻着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眼之间尽梁春色,似沉浸在幸福的过往之中。
水月静静一笑,悄然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柳梢上的弦月,走到一旁的陈列柜边,点燃艾草,走到寝床边,挑起帘帐,缓缓熏着。
片刻后,放下透明的帐帘,熄灭艾草,关上窗户。又给沈千染备了舒服的亵衣亵裤,正想退出,沈千染却突破然开口,“又是快子时了,一定是平儿不肯回宫,也不知道缠着兰亭到哪玩。”说着,轻叹一声,拿起竹蒌里昨晚绣了一半的汗巾,继续打发时间。
水月闻言,淡眉不知觉轻轻拧起,思量片刻,重坐回沈千染身边,低声道:“小姐,您多留意二公主,奴婢觉得二公主在故意疏远您。”
沈千染一惊,细针差点刺进指尖,疑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二公主觉得您不关心她。”水月轻叹一声,指了指沈千染手中的汗巾,“先不说别的,就单说这汗巾吧,小姐肯定是给皇上绣的,还有皇上用的荷包,枕边的香囊,冬天里加厚的靴垫,哪一件不是小姐您亲手缝的。可反观二公主和三皇子,小姐您数数,有几件是您亲自缝的?三皇子倒还罢了,他喜欢看兵书,或是在军营里,或是在暗卫营里和暗卫们一起受训,在宫中的时间少,回来时,您自然对她嘘寒问暖,可二公主呢?”
沈千染微微侧头,浅淡笑容好似清晨露珠,“平儿,平儿不是很好么,她平日里喜欢什么,要什么,兰亭还是全满足她,我还一直担心兰亭把她给惯得太娇纵了。”
水月心中暗叹,二小姐如此聪慧的人,却也有身在庐山的时候。
“小姐,您以往每年生辰,二公主都会费尽心思,讨您喜欢,可今年,二公主把亲自编写多年的剧目给了兰君小世子,您不觉得奇怪么?”
沈千染失笑,“许是平儿大了,瞧不上这小孩子的玩意,或许,她会送别的,总之都是心意,我都会喜欢。”
水月依旧一脸正色,“奴婢问了,今年公主把您今年的生辰礼交给金装玉库去采办了,说是只要今年金装玉库新款的头面,就可以。”
沈千染心潮慢慢翻涌,面上却是极其平淡,似不愿去深探究,“这……也没什么不妥,总归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小姐,二公主今年十五了,再过一两年,可能就出阁,将来……。她恐怕比皇上陪您的时间还少。您多留意留意二公主吧,她最近,王爷在时,她会找王爷陪她骑马,王爷忙时,她就一个人去了暗卫营找三皇子,都不朝您撒娇了。”兰亭禅让出皇位后,水玉和水月等人叫了一阵子的太上皇,可怎么叫怎么拗口,主要是兰亭太年轻,实让人难以将太上皇三个字扣上。
叫皇上么?又与赐儿的称呼相重。
后来,水玉和水月索性叫回了以前的称呼,称兰亭为王爷。
这时,水玉提着宫灯,掀了珠帘,缓缓步进。沈千染有些恍惚地看着水玉手中的宫灯,突然想起,往年元宵,兰缜平都会亲手为她做几盏绢制宫灯,但今年元宵,她便让兰亭带她去了丽水镇,看花灯。
兰亭希望她也去,可她担心兰天赐半夜睡得不安稳,不肯前行。
这一想,猛地惊觉,好象这七年来,她与兰亭出宫的时光极少,更别提陪着女儿去游玩。
“哎,终于把这小祖宗给哄睡了,一晚上跟几只狐狸捉迷藏,出了一身汗,洗了两次澡全白洗了。不过,这也好,最近倒瘦了下来。”水玉走到桌边,自行倒了玫瑰露,润了润咽喉,“小姐,女儿家不同男孩,女儿家是要娇养大的,皇家的孩子当然不缺东西,但她也只有一个父皇,一个母后,和寻常的孩子一样,潜意识里,会想在父母面前邀宠,多得点宠爱,所以,二公主发现无法引起您的关注时,就一直会粘着王爷,她想告诉您,她也只要父皇了。”
水玉的话更浅显,如醍醐灌顶,将沈千染的心凉了个透,所谓旁观者清,这一想,果然,这些年,她对女儿极少关注,一则是兰天赐严重失眠牵扯了她大半的精力,二则是,她一直以为有兰亭多替她关心女儿,宠着疼着,让她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宫庭中,已经足矣。
却不曾想,女儿家的心思才是最复杂的。
水玉见沈千染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黯淡,连嘴唇少了鲜活颜色,连忙安抚道:“小姐,您也别太担心,二公主到底年少,哄一哄,多陪陪她,或给她做些她爱吃的小点心,准是什么都解决了。”
“就是,奴婢只是想早一些提醒,省得将来公主出嫁了,您呀,再后悔就迟了。”
沈千染只觉心中混乱一片,张了张嘴,极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平儿和祉儿刚出生时,也只喝了我半个月的奶……”沈千染眼圈再次泛红,低低自语道:“那么小的孩子,我竟舍得。”
水玉沉默不语,兰缜平和兰缜祉出生时,沈千染亲自喂奶,小赐儿当然羡慕,跟着弟弟妹妹也要沈千染喂。
沈千染念着赐儿一出生便不曾喝过她的奶,竟把月子里大半的奶喂给了四岁的赐儿,饿得两小家伙哇哇大哭,后才,索性请了两个奶娘来喂二公主和三皇子。
赐儿便独享了沈千染的母爱。
那时候,水玉便想劝着,手心手背都是肉,沈千染不能偏得太厉害。
可一想到赐儿和沈千染前世的经历,水玉便忍住了。
“二小姐,既然说到这,奴婢就再斗胆,说一说谢家六小姐的事了。”水玉向来憋不住心事,重重一叹,“奴婢太担心这六小姐的身子,就算将来能治愈,可在子嗣方面也是个大问题,她的亲娘茉夫人,在东越可算是专房专宠,可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一个女儿。二小姐,万一将来这六小姐,也是不宜生育,那不是……太委屈了赐儿么?”
水月亦叹,“小姐,奴婢这几天也是烦着这事,可又想着,皇上难得有一个让他上心的人,奴婢不想泼他冷水。”
其实,两人更担心的是沈千染,兰天赐子嗣少,沈千染肯定是第一个揪心,哪一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儿子给自已多添几个孙子。
沈千染思忖片刻,摇摇首道:“不,这一点,我宁愿成全赐儿,儿女与父母的缘份是最强求不来的,如果仅是为了这点,让赐儿将就,我于心不忍。”
沈千染相信,如果她执意干涉,兰天赐很可能会在感情萌芽之时,为了她而掐断。
可她这样做,赐儿真的开心了么?
“你们去休息吧,我脑子乱,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水玉水月离去后,沈千染呆坐了一盏茶时,走到窗边,月已上中天,思忖着,兰亭和兰缜平也该回宫,披了件披风,准备去宫门口等候。
今夜,云深月不明,鸾凤宫的长阶,孤寂冷清,沈千染心思重重缓缓低头前行,近廊道弯处时,耳较响起一声宫人请安之辞,“给娘娘请安,皇上半个时辰前已经安枕。”
沈千染蓦然一惊,环视四周,她原本想去女儿的访琴宫给她拿件披风,才发现自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走到了承义殿,好象这么多年来,又成习惯,夜里睡前,总是会偷偷去看兰天赐一眼,看他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发恶梦。
宫人察觉沈千染脸色不对,急忙问,“娘娘,要不要给您传太医?”
“不必!”沈千染摇摇首,转身,快步向访琴宫走去。
兰缜平访琴宫与莺凤宫只隔了两个三丈长的廊道,守在寝宫外侍夜的宫人提着灯笼在廊道边打着盹,丝毫不知道沈千染推开寝殿的门,走进了公主的寝房。
寝殿中,熏香渺渺,沈千染踩在厚厚的毛毯,视线缓缓从四面的眼花缭乱的挂饰掠过,多数是行军用精巧物品,有些是暗卫营的小机关,还有一面墙,全是战利品,如猎鹿的脑袋,豹皮、虎皮,都是兰亭带她去狩猎时,兰缜平自己所猎。
走到寝床边,拿起挂在一旁支架上的披风,正欲离开,却见玫瑰红的枕头下,露出半本线装的书籍,沈千染疑惑,这女儿向来喜武不喜文,怎么会在枕下藏着书?
俯了身,抽出来一看,双眸瞬间沁湿,微一眨眼,泪珠便沿着脸颊滑落。
水月和水玉果然说得没有错,她真的是太勿视这个女儿了。
而兰缜平显然也藏得好,让兰亭以为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继承他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