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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小北连忙冲了出去,走到他们身边蹲下。
  轮子卡住了。
  他仔细看了一眼,转头对护工说道,阿姨,这老伯伯能走么?你要不把他扶进去吧,我来弄这车子。他不站起来,这卡口弄不出来啊。
  好的,谢谢你啊,真是麻烦你了,先生。
  穿着统一护工制服的阿姨感激地朝宁小北点了点脑袋,扶着老爷子艰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沿着台阶一格一格慢慢走进住院楼的大厅。
  宁小北双手拉着轮椅两边的扶手,伸出右脚重重往下一踩,终于把卡口打开。
  他推着轮椅从一旁的坡道往上推。前脚刚踏进屋檐下,那本来还不算特别大的雨势一下子变得猛烈起来,黄豆大的雨点搭在玻璃屋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宁小北心有余悸地回头,心想差一点就要成落汤鸡了。
  先生,真是对不住,那么好看的衣服,都湿了吧。
  女人把老头扶到长椅上坐下,踏着小步走到宁小北身边,看着他被水打湿的风衣,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作势要往衣服上擦。
  不用不用,我这风衣是防水的。抖一抖就好,不碍事的。
  宁小北笑了摆了摆手,后退了两步,把水珠往下拍。
  雨珠洒落一地,他怕待会儿有人踩上去摔跤,左右看了一圈,发现靠在墙角边的一把拖把,于是就拿来拖地。
  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块不知道擦了什么,染上酱油渍的手帕,又望了一眼宁小北这明显价格不菲的长风衣,露出了些愧色,转身用手帕擦拭轮椅坐垫上的雨珠。
  不过这位先生还真是好看。
  马桂香一边擦着,一边偷偷地瞄着正在拖地的宁小北。
  她在上海打工也有七八年了,辗转了几家医院,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少有眼前这个男子那么俊俏的,又长了一副热心肠,真是难得。
  怎么了?
  宁小北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宁小北发现她虽然年纪大了些,头发也有一半花白了,不过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他猜她的年纪比老爸宁建国还要大些,那么大一把年纪还要出来打工,服侍病人,真是辛苦。
  先生,我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你?
  话一出口,她感觉这话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急忙有些惶恐地解释起来,我不是想占先生的便宜,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这么说说而已。
  住在这个大城市里的人习惯用警戒的心来对付周遭突然发生的事物,桂香很怕他误会了自己,尤其是在他刚刚帮助完她之后,这很有打蛇上棍的嫌疑。
  她在医院里做事,什么样的病人和家属都遇到过,现在已经养成了眼观六路和揣摩人心的习惯了。
  啊,很可能啊,我也刚出院不久。
  宁小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莫名的,他觉得这个女人很亲切。反正范侠在楼上还不知道要磨蹭多久才下来,也不妨在这里和她多说几句话。
  啊呀,被坏人打破头那么惨?
  女人看着宁小北特意弯下腰露出来的伤疤,害怕地捂住嘴巴。
  会不会很痛啊?
  还行吧,缝针的时候打麻药的,我是没感觉的。
  宁小北看着她有些发白的脸色,心想这个疤是不是有些太吓人了。因为角度的关系他自己看不到,问范侠,范侠说一点都不可怕,让他不要多想。
  他居然相信了范侠的判断,真是失误得厉害了
  一会儿还是找个商场买个帽子吧,他摸着脑袋想着。
  女人看着他的侧脸,因为这几天生病而明显消瘦下来的面颊,让宁小北莫名地重新捡拾回了几分脆弱的少年感。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不过绝对不是在医院。她现在在这栋医院里伺候的都是癌症病房的病人,这漂亮的先生是在伤科,她是见不到她的。
  马桂香还想跟着热心肠的先生多说两句,奈何老头已经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她没有办法,只好再一次向宁小北道谢,然后推着老头来到电梯大厅。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一个皮肤黑黑的先生拧着眉头,手里捧着一堆单据站在里面,在看到他们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快步走了出来。
  马桂香把轮椅推进电梯,按下了13楼的按钮和关门键。
  小北!这保险公司太不靠谱了,明明还没有理赔跟我说已经赔付好了,害得我在楼上白忙活那么久。
  范侠气呼呼地朝宁小北跑去,宁小北忙叫他慢点来,别扯开伤口了。
  小北?
  就在电梯门关闭前的一刹那,女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透过那已经不足一厘米的空隙,看着大厅里站着的两个人。
  她记起来了!
  第一次来上海,给当时的老公公借钱治病的时候,她辗转打听到了儿子就读的学校。那是一件很大很好的学校,据说只有全上海最优秀的那批孩子才能在那所学校里上课。
  她带着满满一袋特意从东北带到上海来的零食,想着那应该是孩子喜欢吃的东西。还有蜂蜜,蜂蜜最补身体,小北在长身体,最需要营养了。
  电话里建国兄弟说他们最好不要见面,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不敢当面去见他。
  当年既然把孩子托付给了建国兄弟,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见他了。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他们寝室楼的门卫室,那个门卫老头不耐烦地说会转交给孩子的,让她快点离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了泥土的破旧解放鞋,再看看这干净得跟水池子似得,几乎能把人影子都倒影出来的地砖和新刷的雪白墙壁,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她脚步匆匆,穿过操场往大门走。
  小北!
  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那一刹那,她连呼吸都忘记了,猛地将脑袋转了过去。
  女人回过头,看着一个麦色皮肤的男孩笑着扑到另一个男孩身上。
  小北。
  他搂着那少年的肩膀,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男孩似乎看到了什么,低下头在那个被叫做小北的少年耳边说悄悄话,小北给了男孩一个拐子,接着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是了,自那孩子被收养后,就不叫保森,改名叫做小北了。
  小北,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小孩子。
  他离开她的时候,刚满一周岁,已经会认人了。
  建国兄弟把他从他怀里抱出去的时候,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那仿佛要刺破耳膜,把她的心都撕裂的声音还犹在耳边。
  一眨眼,他都上高中了。
  他长得真得好像他的父亲啊。
  女人贪婪地看着宁小北俊秀的侧颜,几乎是痴了。
  她记得当年吴大哥参军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年纪,穿着绿色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她只看了一眼,就决定要嫁给他。
  小北长得比他的父亲更加秀气好看,到底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养出了他一身的书香气。
  一片金色的树叶掉在小北的脑袋上,又跃上他的肩膀,最后落在地上。
  看到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走了,她走到他曾经站着的地方,把那片银杏叶捡了起来,放进了钱包里。
  小北!
  是了!那是小北,她的小北。
  站在小北身边那个又高又黑的青年,也是当年的他的那个同学。她刚才怎么没发现,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电梯的门关上了,女人疯了似得狂按二楼的按钮,发现电梯来不及停层后,干脆把三楼到十二楼所有的按钮都按了一遍。
  终于等她把老头推到四楼电梯门厅,再沿着救生楼梯冲到大厅,大厅里却只有两个刚才外头走进来的访客了,他们正在收雨伞,弄得满地的雨水。一个清洁工骂骂咧咧地从休息室走了过来,拿起刚才小北用过的拖把把水都擦干净了,然后拿了一块写着小心地滑的黄色牌子放在门口。
  小北,小北
  她冲到门边,看着那茫茫雨雾,只是哪里还有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呢?
  女人低下头,从衣兜里抽出皮夹。
  这皮夹子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要称呼它做皮夹都有些勉强了,只剩下咖啡色的,布满了稀稀疏疏皮点子的芯子。
  打开皮夹,在放照片的那层透明塑料膜里,放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对着她笑着,露出小小的,像是糯米似得两颗牙齿。这是小北在一百天的时候,她带着他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的,也是她所拥有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
  和照片夹在一起的,是一片已经枯萎的银杏树叶。
  小北
  女人扶着门框,眼泪从紧闭的双眼留下。
  怎么了?
  坐进副驾驶座,范侠绑好安全带,看着宁小北迟迟不开车,不由得关心地望了过去。
  是不是脑袋疼?你开不了我来开吧。
  他说着就要解安全带。
  你给我太平点吧,一会儿伤口崩了。你血溅五步不算什么,我这车子才做好保养不久,我去4s店怎么跟人解释我满车鲜血的原因。
  宁小北开玩笑道,接着一踩油门,车子从底下停车场开了滑了出去。
  这医院的车|库位于住院楼的后方,车子拐弯的时候,宁小北特意别过脑袋,往那边瞧了一眼。
  那护工和坐轮椅的老爷爷都不在了,他莫名地有些失落。
  明明聊了还不到十句话,却感到特别亲切,宁小北觉得有些可笑。
  他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第65章 小北身世 一更
  跑了差不多七八家大药房后, 终于把白蛋白针买齐了。宁建国提出要请她再吃一顿晚饭,女人忙不迭地拒绝了,说今天已经够麻烦他了, 她带了干粮和炒麦粉,回旅馆用热开水一冲就好。
  宁建国没有办法, 只好把她送回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好在旅馆虽然很小,看着还是挺安全的。他和她约定好了第二天一早来接人,送她上火车。
  都弄好了?
  旅馆外面,西风呼啸, 赵景闻站在丰田车旁, 把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双手插在衣兜里。
  见到宁建国,急忙迎了上去。
  弄好了。我说至少要买盒牛奶配干粮吃才好, 她都不愿意, 说要把钱省下来给公公买药。
  宁建国说着,摇了摇脑袋,叹息一声。
  她那脸色应该就是那么多年缺少营养导致的。当年可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美人啊
  我跟范侠说了, 我们明天上午不在家。他说要带小北和乐乐, 还有阳阳去吃火锅。
  景闻,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宁建国把一只胳膊搭在赵景闻的腿上拍了拍, 语气干涩地说道, 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赵景闻无言地捏了捏他的手, 踩下油门,加入了滚滚车流中。
  不管在什么时候, 火车站周围都是车水马龙的。这里永远都在上演着邂逅, 重聚和别离。
  夜幕中, 汽车的尾灯散发出的橘红色灯火窜起了各种喜怒哀乐,带着淡淡的汽油味和呛人的尾气,开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照射在车窗玻璃上,彩色的点和面又反射在宁建国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的脸庞上。
  现在这个时候,北方应该已经下雪了把。
  宁建国突然想到。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鹅毛大的雪片时,整个人都呆住的傻样子,连连长发出的口令都没听到,只是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看那几乎是从天幕上往下扑打的白色雪花。
  上海很少下雪,即便下雪,江南的雪都是温柔的,湿润的。几乎刚一落地就会化开,被路人一踩,染上各种泥浆水渍,接着很快就融化了。
  他记得只有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在打开窗户的时候见到过满弄堂的积雪。那已经是在很深很深的冬天,将近腊月了。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时候建德里家家户户的窗户前都挂着风鸡风鸭和腊肠,宁波老太家门口甚至还有鳗鲞,过年的味道就是食物的味道。
  而在这个极北之地的小镇里,不过才十月就下雪了,怎么不让人惊讶呢?
  大惊小怪的结果就是连累班长和他一起吃挂落,两个人扫了一个礼拜的猪圈。
  第一次见到猪圈的时候宁建国也是一脸惊奇,他从小听老人说的那句歇后语,叫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根本就是只吃过猪肉啊。
  活得猪他只见过一次参军前一年,他跟姆妈去三角地市场买菜,正好菜场在举办全市屠宰工大比武。
  他挎着菜篮子,站在姆妈身后,看着两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分红协作,用钩子把一头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大白猪从一条甬道里钩出来。两个女人脚下都穿着木托板,高高折起的袖子和裤管下,露出雪白的胳膊和小腿,充满了力量。其中一个短发女子特别的漂亮,红唇齿白,手里拿着一把类似锥子一样的物件。
  那猪猡可能也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发起狠来,叫得惊天动地,四肢不断乱动。可不等它挣扎一会儿,那漂亮女子举起锥子一下从猪猡的头颈插了进去,直刺到了心脏中。
  接着她一脚将旁边放着的木桶踢了过来接血,白皙的脸庞上眼如点漆,嘴角边挂着一抹淡定的笑容。
  宁建国看得目瞪口呆,从旁边已经开了两天比赛的爷叔嘴里听说,这个叫做过命,最是考验一刀致命的本事。这个女人漂亮归漂亮,实在有点辣手,哪个男人娶了她回家有点吓丝丝。
  一旁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男人冷笑一声说道,领袖说过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干得了的活,女子当然可以干,而且能干的更好。侬就算没有看到报纸上宣传的大寨铁姑娘,至少也听说过海南岛的红色娘子军吧?这次屠宰最后入围的队伍,就有三四支是娘子军,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好把式。再说她老公为啥要吓丝丝?他老公又不是猪猡。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高度,讲得那贫嘴老头无话可说,只好讪笑一声,轻轻打了自己嘴角一巴掌。
  这边宁建国刚听完他们讲话,那边个两个妇女同志已经完成了过命、吹涨、刮毛、剔骨等一系列操作,从开始到结束,用时不过三四分钟,干净利落,引得围观的群众一阵阵叫好,夸赞她们是新时代的女屠宰员,给工人阶级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