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一片狼藉,遍地血污。张驴儿一半残尸被随意的抛在地上,另一半,则被窦娥吞进了肚子里面,当真是恨到极处,忍不住要食其肉,饮其血。
这凶残的一幕看得我差点吐出来。可是戏台下的观众却群情激奋,拍手叫好,一个劲的呐喊:“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台上的窦娥像是得到了鼓励一样,舍弃了死掉的张驴儿,向那庸官扑了过去。
然而,官长伸出一只手,将窦娥拦住了。
这个动作,无异于给刚刚燃起热情来的观众泼了一盆冷水。我听见有人小声的嘟囔:“为什么拦住她?为什么不让她报仇?”
窦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抹去了嘴角的鲜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从一个食肉饮血的魔头,重新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冤魂。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报仇雪恨?”
官长淡淡的说道:“他确实判错了案子,但是罪不至死。你今日杀了他,他必定不服。明日恐怕又要四处哀告,反过来杀你。这样一来,冤冤相报,什么时候是个头?”
窦娥恨恨的说道:“难道我含冤而死,不能报仇了吗?”
官长说道:“你可以报仇。但是要公平的报仇。不可取他的性命,可以断他一手,断他一脚,我都不会干涉。”
庸官不住的向后倒退,显然是怕极了,他嘴里念叨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可不能乱来。”
官长本来正向窦娥好言相劝,忽然听见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坏官,也敢提律法?如果你依律办事,又怎么会害得她冤死?”
随后,官长踢了庸官一脚。将他踹的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窦娥死死地盯着庸官,却没有动手。
官长奇道:“你为什么还不报仇?日夜哭泣,不就是等现在这一天吗?”
窦娥说道:“我不想断他的手,也不想断他的脚。他怎么对我的,我要怎么对他。”
官长的耐心简直好极了。他始终面带微笑的说道:“那你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窦娥说道:“我要做官,也要判一个大大的冤案给他。让他有苦难言,即使做了鬼,也要日夜哀叹。”
官长捋了捋颔下长须,沉吟了一会,然后在空中招了招手。紧接着,一本小小的册子飞了过来。想必就是功德簿了。
官长一边翻看,一边摇头叹息,过了一会,说道:“你虽然身世可怜,但是福浅命薄,做不了官。”
窦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官长淡淡的说道:“求我又有何用?天道如此,难道还指望我逆天而行吗?”
窦娥只是哭泣,拽着官长的长袍不撒手。
官长叹了一声,说道:“你下几世,全是乞丐,想要做官,实在为难的很。不过,你可以主动放弃投胎做人,转而做卖苦力的牛马。这样一来,积累几世功德,没准就可以做官了。”
窦娥一听这话,喜上眉梢,连忙说道:“我愿意做牛做马。”
官长说道:“牛马牲口,生下来就要和父母分离,被转卖各处。吃的是枯草,喝的是污水,活着的时候受人役使,动不动就要挨皮鞭。老了之后就要被人杀掉,肉被人吃了果腹,皮被人穿了御寒。这种苦,你受得了吗?做乞丐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处处受人白眼,可是比做牛马要好得多了。”
窦娥信念坚定,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不后悔,我受得了。”
这话一出口,戏台下面响起了一阵赞叹声,看戏的小鬼纷纷说道:“这姑娘有魄力。”
官长说道:“那咱们三击掌,击掌之后,再也反悔不得。”
窦娥站起身来,擦了一把眼泪,说道:“好,我与你三击掌,永不反悔。”
官长抬起手来,问道:“你自愿做牛马,不后悔吗?”
窦娥的小手在官长宽大的手掌上拍了一下,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后悔。”
官长又问:“你自愿做牛马,不后悔吗?”
窦娥又拍了一下:“不后悔。”
官长张了张嘴,正要问第三次。然而,窦娥的手已经到了。她击打在官长的手掌上,说道:“我不后悔,永不后悔。”
官长似乎也被这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女子感动了。他点点头,说道:“好,好。既然你不后悔,我就送你去了。”
窦娥点了点头,然后恶狠狠地瞪着那庸官,说道:“你等我,你等我。三世之后,我所受冤屈,原物奉还。”
官长伸出手,抓住了窦娥的胳膊,高声叫道:“咱们走吧。”
随后,戏台上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了。
须臾,黑烟散去。什么破庙、庸官、官长、窦娥,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里变成了一片旱田,一只黄牛正拉着木犁,在田间歪歪斜斜的走着。一个耕田人一手扶着木犁,一手挥舞着鞭子,不住的驱赶它。烈日下,一人一牛,都汗流浃背。
耕牛一边走,一边像人一样唱出来。大概意思是说:今生做了耕田牛,可是前生的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外表是粗笨的黄牛,可是内心仍然是弱女子。头顶上的烈日能烤焦禾苗,却晒不化我心中的怨恨。农夫的皮鞭打在身上虽然痛苦,但是却比不上当年受到的冤屈。你千万不要问我后不后悔,我心里面感激官长给我报仇的机会。
这耕牛一路走,一路唱,直听得戏台下的小鬼热泪滚滚,恨不得跳上去代它受过。
寒来暑往,田里的禾苗耕了一遍又一遍。耕牛在世上过了一年又一年。
农夫牵着它配种受孕,它生下了一只牛犊。舐犊情深,可是它还没有舔遍牛犊的身子,农夫的儿子病了,农夫将牛犊抱走,换了汤药。
耕牛在田里面默默地耕作,唱腔也变得呜咽。它说虽然早就料到了生离死别,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难过。母牛和牛犊有母子情,农夫和儿子有父子情。同样都是苦命的人,何必要拆散一对成全另一对?看来官长说的没有错,人就是再穷再低贱,也好过受苦的牛马骡。千万不要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对那庸官的恨意多了十倍。
第432章 为什么不报仇
窦娥的第一世做了耕牛,如同官长事先警告她的一样。劳苦一生,妻离子散。等到老了的时候,仍然要下地干活。
那一天烈日当空,耕牛在田里面艰难的行走着。它已经很老了,拉了一辈子木犁,这时候却感觉木犁越来越沉重。
耕牛想要停下脚步,稍微喘息一会,但是农夫的鞭子已经到了。耕牛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这简直是在催命啊。不过也好,早死早超生,好去找那庸官,报仇雪恨。”
耕牛又走了十来步,渐渐地感觉身后拖着的不是木犁了,变成了一座高山。任凭它怎么用力,那座山就是一动不动。
耕牛喘了口气,发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它回头望了望,想看看木犁是不是被石头绊住了。然而,它刚刚回头,却迎来了一顿鞭子。
鞭梢甩在脸上,火辣辣的。耕牛这一辈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可是今天的鞭子,与往日格外不同。它挨了这两鞭子,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它挣扎了一下,想要站稳,不然又要挨打了。可是那两条腿似乎不受控制了,慢慢的蜷缩在身下了。
耕牛终于倒在了田里面。
农夫叹息的走过来,拍了拍耕牛的脑袋。然后走掉了。
耕牛当然知道农夫去做什么了。
它没有逃跑,实际上,它也没有力气逃跑了。它微微张着嘴,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流了出来,淌在田埂上。
片刻之后,农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衙役。农夫指着耕牛说道:“耕不动了。太老了。”
衙役伸出手,翻看了一番,点点头,说道:“去宰了吧。衙门准了。”然后他递过来一张文书。
衙役走了,农夫则坐在了耕牛身边。等耕牛缓过来,然后将它牵到了指定的屠户家中,卖得了几贯钱。这些钱,大概是去买新牛犊了吧。
窦娥的第一世是耕牛,死后被人分尸,切成一块一块,在集市上贩卖。而它的魂魄,则飘飘荡荡,在世间凄苦的呼唤当日的官长。
可是官长却消失不见了。这孤魂在戏台上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忽然,有一阵鼓声响起。
鼓声急促,敲得震天动地,被人听在耳朵里面,也感觉心潮澎湃。窦娥想要站起来,可是等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变成了蹄子。
她惊讶的叫了一声,结果戏台上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马嘶声。
原来她已经转世了。这辈子是一匹战马,刚才的鼓声,是战鼓。
有一个全身裹在铁甲里面的小将,翻身跃到了战马身上。他握紧了缰绳,短鞭重重的抽了一下马屁股。随着一声呼喝,战马冲了出去。
两军对垒,旌旗无数。随着一声令下。小将催促着战马向前跑去。
前面是无数刀枪剑戟,后面也是无数刀枪剑戟。两军冲起来,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不顾一切的向前,向前,向前。
战马怕得要命,一个劲的嘶鸣。锋利的兵器在它身上划开了口子,但是它仍然不敢停歇。
一番大战结束,战马开始打哆嗦。这种生死场,比耕田的时候要可怕的多了。
这支军队似乎被人困住了。十几天来,战马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生死。每次都吓得魂飞魄散。有时候它想,倒不如干脆被刺死算了。可是真的面对刀锋的时候,却又胆怯了,歪歪头,躲了过去。
这一日,月黑风高,两军都歇息了。小将轻装上阵,舍弃了重甲,只穿着短衫。丢弃了长枪,只在背上背了弓箭,腰上挎了宝刀。
他骑到战马身上,向远处的黑夜,悄悄地行去。
战马明白,这是要逃跑了。它跑的很轻快,可是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仍然很真切。他们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小将握着缰绳,一个劲的驱赶它。战马开始发足狂奔,努力地甩掉后面的追兵。
这一追一逃,就是一日一夜,战马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在生死边缘徘徊。到后来,它已经精疲力竭了。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紧,可是它连迈开步子都做不到了。小将抽出腰刀,在它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下。
战马吃痛,跳跃着向前跑了两步。然后,张大了嘴巴,想要呼吸一口空气。可是它的肺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怎么也用不上力气。
它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嘟声。然后骤然倒在了地上。
战马死了,可是他能看见小将跌跌撞撞的逃跑。随后,一阵箭雨射过来,小将变成了刺猬。
敌军也追累了,他们抽出兵刃,将战马割成几大块,就地烤食。
战马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处在地狱中一样。无边的业火不停地炙烤着它。
战马的魂魄在火光中哀嚎。它的脸扭曲着,冲着戏台下面说道:“我死了三次。先是被活活吓死,再是被活活累死,然后是被活活烧死。”
这一幕实在惨烈,下面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大家的脸被台上的熊熊火光映照着,全都是对于轮回的恐惧。
第三世,窦娥一出场就躺在一片泥污中。她变成了一只待产的母猪。从长大的那一刻开始,就躺在脏污的泥水中。它变成了生育工具。只有不停地育种,不停地待产。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子孙被买走,被杀掉。
一切人伦都乱了,一切道德都没有了。窦娥处在无尽的痛苦中。而这种痛苦,和挨鞭子,和面对杀戮,又截然不同。她在人间受到的教诲,被灌输的品德,全都被打破了。
窦娥身躯肥重,想要站起来,让身子尽量远离泥土。可是它努力了一番,就又倒了下去。
窦娥长叹了一声,说道:“原来一旦进了畜生道,是这么可怕。”
她刚说完这话,就听见一个人笑嘻嘻的说道:“你现在才知道吗?”
窦娥回头看了一眼,正是当年的官长。她急切的想要站起来,和官长说一句话。可是那官长已经消失不见了。
窦娥在泥污中躺了五年,然后她死掉了。死的时候,她感觉心灵也和身体一样,千疮百孔了。
她已经完成了三世的痛苦,魂魄飘飘荡荡,寻找当年的官长。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又找到了那座破庙,而官长正笑眯眯的等在那里。
官长问道:“这三次转世,感觉如何?”
窦娥叹息了一声,说道:“痛苦不堪。”
官长又问:“和你当日所受的冤屈相比,又如何?”
窦娥愣了一下,说道:“当日的冤屈与转世的痛苦想比,不值一提。”
官长拍了拍手,笑道:“那你还想不想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