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文太子微微一笑,道:“萧大人看起来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先闲天人感应之说吗?若天子违背天意,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昔年晋惠帝痴呆低能,贾后控制了皇帝之后倒行逆施,终于导致八王之乱,大好的江山一片涂炭,后来虽然昭帝在建康依靠士族重新建政立国,却终究是内部纷争不断,受到各方面的牵制,无力北伐,说句不客气的话,大晋终究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众人皆是一片哗然,殿内的文武大臣们全都恶狠狠地盯着旻文太子,恨不得用眼神在他的身上烧几个洞出来。
旻文太子却是不慌不忙,面上丝毫惧色也无,仍旧侃侃而谈道:“……反观我大燕,自从八十年前鲜卑慕容氏的先祖建国以来,先后打败了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几个政权,攻克了并、秦、雍、凉等数州,版图之大已经不在大晋之下。到我孝文皇帝即位,废除严刑峻法,以德治教化治理天下,对内劝课农桑,恢复均田制。对外建立府兵制,接连打败北魏的侵扰,老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穿得暖,甚至有宁做‘燕狗’不做‘晋人’的说法。请问萧大人,大燕和大晋,到底是谁更加顺应天命呢?”
旻文太子侃侃而谈,条分缕析,将那萧成批驳的体无完肤,最关键的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辩驳的事实。旻文太子卓立于大殿正中,那般的神采飞扬,女宾席上,尤其是没有出嫁的少女们,无不被他的风采所慑服,眼睛里已经冒出两颗红心了。
萧成一阵哑口无言,最后只得道:“鲜卑慕容乃是胡族,竟然妄图染指我中原江山?”拿出了胡汉之争来说话了。
旻文太子淡淡一笑,遥遥对着元帝行礼道:“请问皇帝陛下,颍川庾氏的祖先可是可以上溯到周朝的厉王?”颍川庾氏即是晋室皇族。
元帝不知道旻文太子是什么意思,不过这话却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道:“正是。我颍川庾氏乃是周厉王子孙,后迁居颍川,到了晋武帝终于打下这样一片壮美河山。”
旻文太子道:“如果我所记不错的话,周厉王生母乃是大月氏的胡女,这样说来,周厉王也算是半个胡人,我这话没有错吧?”这是明明白白记录在史书上的,在场众人谁也不能反驳。
太子庾邵恒道:“这怎么能相同,我颍川庾氏自从西汉迁居颍川以来,历经几十代的繁衍声息,早已彻底汉化,不论血脉,文化还是习俗,都与汉人无异。而慕容氏刚刚脱离茹毛饮血的阶段,凭什么和我们相提并论?”
旻文太子微笑道:“太子殿下说得极是!所谓民族,所谓汉胡,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一群人生活在一起日子久了,有了共同的历史、文化、语言,这也就形成民族,汉族也好,鲜卑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你们颍川庾氏可以经过几十代的繁衍,彻底变成汉人,而我们鲜卑慕容氏就不可以?”
“可以告诉众位,目前我们正在积极接受汉化,推行汉制,哪怕现在还及不上汉人的文化水平,可总有一天,我们能成为和你们一样的,毫无分别的人。更何况,有谁规定了,中原江山就必须由汉人继承?社稷神器,有德者居之,这普天之下,莫非只有你们汉人才能坐江山?既然你们自诩为正统,那么你们的东西两京现在都在谁的手里?你们有有否真正组织过一次北伐?”
最后这句话说得太狠了。东西两京,只得是长安和洛阳,曾经的大晋皇都,如今一个在北燕手里,一个在北魏手里。这些年大晋也有不少皇帝和权臣,高喊着北伐北伐,可那也是提高自己威望和实力的一种手段而已,大晋在建康立国之后,从未组织过一次卓有成效的北伐。
满朝文武,上上下下,包括皇帝在内,无不脸上发烧。
庾璟年只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他腾地一下立起来,“我庾璟年有生之年,必带领大军,攻破长安,重新夺回两京!”
旻文太子微微一笑:“庾将军初生牛犊不怕虎,有这种志向是好的!”暗暗讽刺他有心无力,这番话不过是胡吹大气而已。
元帝看向庾璟年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欣慰。有志气就是好的,就怕只顾着争权夺利,连最后的一点血性和志气也没有了。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旻文太子口才如此了得,这么多人对付他一个,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落在了下风。尤其他对典故十分熟悉,元帝不想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便对萧成道:“萧爱卿你退下吧。我大晋与大燕份属兄弟之邦,两国皇帝相见以平礼相见就是,旻文太子殿下是大燕国的储贰,见了朕不跪就不跪吧!”
又对旻文太子道;“太子殿下,请入座吧!”
旻文太子就对着元帝行了一礼:“皇帝陛下通透贤达,在下谢过陛下赐座。”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丝毫不因为刚才胜了一局而有丝毫的骄矜之态。
皇帝心里也是十分郁闷,待旻文太子坐定了,就吩咐开宴。
一时美丽的宫娥穿梭往来,奉上各色宫廷御膳,美味佳肴,宫廷的乐师和舞女们也纷纷上场。觥筹交错间,一派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之感。
沈沅钰还是头回参加这样的场合,一时之间有些目不暇接,不过她如今晋封为县主,日后参加这样宫廷御宴的机会想来还会有很多。
沈沅钰看见旻文太子以一人之力将众人全都驳倒,心里不知道是该替这位老乡高兴好,还是替自己的国家担忧好。
正在这个时候,沈沅钰就觉得有人拉了拉的衣襟,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儿。那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穿着刻丝的小袍子,头上戴着束发金冠,打扮得周周正正,一双大眼睛乌黑清亮。
他冲着沈沅钰叫了一声:“钰姐姐!”
沈沅钰就笑了起来。这就是宁德长公主的孙儿安哥儿。这样隆重的场合,宁德长公主自然不会不出席,她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旻文太子的风采,便把安哥儿也带来了。
安哥儿今年其实和沈沅舒一般大小,今年已经十岁了,可是因为他自小身子弱,加上男孩子发育的晚,所以他身量不高,看起来比沈沅舒还要矮上不少。
宁德长公主这个干外祖母不是白认的,沈沅钰时常到长公主府去看望宁德长公主,陪着老人家说说话,宁德长公主待她也是极好,一来二去的就和安哥儿熟悉了起来。
沈沅钰虽然不会哄孩子,但是安哥儿一来年纪大了,被长公主教育得十分懂事知礼,二来沈沅钰总会送他一些新奇古怪的玩具,所以安哥儿对待这个干姐姐也是分外喜欢的。
沈沅钰笑着将他拉到自己的席上,挨着她坐了。笑着道:“安哥儿怎么也来了,快坐到姐姐的身边来。”宫廷宴席一般都是一人一席,不过地方足够大,沈沅钰的旁边坐一个安哥儿这样的小豆丁一点都不嫌挤。
安哥儿笑着道:“我一直听说北燕国的旻文太子英雄无双,才央求了奶奶将我带过来的。”安哥儿的身子骨,宁德长公主一般不会带他出来。
沈沅钰就拿了席上的点心吃食给安哥儿吃。
安哥儿身子骨弱,很多平常人都能吃的东西,对安哥儿来说不啻于□□,所以这宴席上大部分的东西安哥儿都是不敢吃的。好在沈沅钰前世背诵法律条文的脑子足够好使,记忆力十分惊人,早就把安哥儿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全都记了个一清二楚,所以她拿给安哥儿的东西都是对他的身体无害的。
她一边和安哥儿有说有笑的,一边冲着宁德长公主所在的位置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宁德长公主严肃的面孔上就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沈沅钰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宁德长公主对她是绝对信任的。
也难怪安哥儿愿意与沈沅钰亲近,这孩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兄弟姐妹,忽然之间多了一个姐姐疼他,他能不高兴吗?
宁德长公主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些微微的刺痛。
这时场中的情形又自一变。
这一次旻文太子觐见元帝可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一个十分庞大的使节团,元帝都将他们安排在大殿右侧的席位中。酒过三巡,就见使节团里有人站了起来。
沈沅钰定睛看去,见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窄袖圆领的胡服打扮,身材魁梧雄壮,看起来颇为粗豪。一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他乃是一个典型的胡人。
那人道:“在下耶律雁,忝为太子殿下东宫舍人。今日得以面见诸位高贤,真是三生有幸。光这么吃酒欣赏歌舞也没什么意思,咱们两国今天就来比一比。”
大皇子庾邵宁就问:“不知阁下想比什么?”
耶律雁哈哈一笑道:“素来仰慕汉人文化昌明,南朝的名士更是名震天下。我们原来是客,客随主便,不若就比个你们擅长的。就作诗如何?”
沈沅钰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场宴会实际上就是另一种形势的战场。旻文太子名义上是来谈判的,谈判之前,若是能压过大晋的气焰,那么起码在心理上,就首先占据了主动。
他竟然想用带来的区区数人之力,挑战整个大晋的精英群体,此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果然耶律雁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在座的都是文化人,别的不行,作诗实在是太过家常便饭,就像喝酒吃饭一般简单。
庾邵宁半是好笑半是嘲弄地道:“也好,那诸位就叫这位耶律大人看看咱们南朝的诗才如何?赢了的,还请父皇给予奖励如何?”
这个耶律雁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个胸无点墨之人,也难怪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了。
元帝因为刚才的事情,心里一直不痛快,比武功可能南朝比不过北朝,可若是比文化,元帝也不相信他们会输给这群刚刚脱离了茹毛饮血的蛮族,就叫太监拿来一柄玉如意:“今日比试,不分大晋大燕,凡是能拔得头筹的,朕便将这柄如意赐予他。”
大晋席间众人已经是跃跃欲试了。他们都明白,这一阵比试,大晋是非赢不可的。若是输了,整个国家都跟着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