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岫问他做什么,他只说这是在“散戒”,秦小公子便陪他一起走。冰天雪地里,他穿了一身狐裘,狐毛色泽火红,暖融融地贴着颈项,而修缘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海青,里头是件贴身小袄,毕竟是四五岁的娃娃,并不掩饰,冷得直发抖,手也冻得通红。
“穿我这件。”秦远岫把狐裘脱下来,给修缘披上,九岁的孩子身量已经不小,小和尚穿了,那狐裘直拖在地上,化冻的雪水染湿了狐裘大氅,他又乖乖把衣裳脱下来,捧在手上,厚厚一团,垂下的部分几乎和他一样高。小和尚眨眨眼,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绒绒的狐裘,脸在狐毛上蹭了蹭,舒服得直眯眼,又换了另一边脸去蹭,随后才还给秦小公子:
“给你,我不冷,别弄脏了。”
秦远岫带着小修缘往亭台上走,捡了个地方将雪水擦干净,让他坐下:
“我给你吹吹,这样能散得快一些。”
小和尚本就比秦公子矮了一大截,两人一坐下,秦远岫就抱着小修缘的脑袋轻轻吹气,又摸了摸刚烫上去的戒疤,疼得修缘直皱眉,却不吭声。
过了半晌,修缘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跳下亭台长廊,对秦远岫道:
“小哥哥,我得去习早课了。”这光头小娃跑得倒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冰雪尽头。
一连三天,秦远岫都来找修缘,慧智师父见了,只对秦风道:
“令公子跟我这徒儿有缘,便让他代我尽地主之谊,领秦公子到处走走。”
秦风点头同意,慧智将修缘叫到身边,仔细交代一番。虽然娃娃年纪小,但从小在寺里长大,对这里熟悉至极,带秦远岫四处走走并非难事。
秦远岫在灵音寺前后呆了七日,秦风似乎有事要办,日日出寺。他便跟小修缘呆一块儿,慧智为了方便,连禅房都让他们共住一间。
到了晚上,修缘爬上床,圆身子往被子里一钻,躺平后将被角掖好了,手脚都塞进暖和的厚被子里,只留一张脸露在外头,眼睛溜溜地转,看秦远岫从狐裘开始,一件件将衣裳都脱了,只留亵衣亵裤。
“小哥哥,你这样慢,会冻着。”小修缘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告诉秦公子。
“修缘,我跟你睡好不好”秦小公子指了指对面那张床,冷衾薄被,没有一丝人气儿。
修缘在床上滚了一遭,自觉让出一大块地方,秦远岫躺下了,将狐裘大氅裹在修缘被子上,一并抱住了,两个孩子睡得很香。
这样又过了三日,秦风将事办妥,要带小公子原路返回苏州府,慧智一行人将他们送至渡口边,秦远岫对修缘十分不舍:
“我会再来找你的。”
修缘年纪尚小,并不在意这些话。只觉得这几日有人陪他,十分快乐惬意,便点了点头,挥手向秦远岫告别。
转眼又过十年,修缘日日习武,已经不是当年胖墩墩的小和尚,渐渐长成了修长匀称的少年人。白天诵经念佛,研习武功,看似沉稳内敛,是慧智大师最为得意的弟子,实则少年心性不改,因此常与师叔师弟偷偷在后山相聚,洒脱不羁,常捉鱼食肉,破小戒,得大乐。
至于秦远岫跟他说的话,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是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师父偶尔对他提起,他全无印象,因此并不答话。
修缘十五岁这年,秦远岫与其兄秦远行已是名震江湖的世家子,人称“聚贤二秦”,且秦远行已将“混元刀法”练得有模有样,为人津津乐道,众人一致夸他,再过三五年,一定有大出息。
秦远岫就在一个春日的下午,独自一人撑着船出现在河边渡口,时值修缘与师兄弟们来此挑水,一大帮人,不知道为什么,秦远岫一眼就看出来,那个低眉弯腰的年轻人,正是修缘。
秦远岫在灵音寺小住几日,回去后便与修缘频频通信,鸿雁传书。两个人渐渐不再拘谨,修缘当他是可敬可亲的兄长好友,并承诺下回若师父给他派任务,需要离寺,他一定往苏州府走走,去聚贤庄做客。
转眼又是二三年,修缘无论如何却没想到,一夕之间,灵音寺竟不复存在,寺毁人亡,而自己也沦落为他人的玩物,身不由己。
他在清晨醒来,这里没有花鸟虫草,也没有潺潺流淌的河水,四下里荒无人烟,修缘像做了一场荒唐梦,甚至分不清究竟这一个多月是假,还是如今仍在梦中。
直到他站起来,发现自己被扔在破落的凉亭里,往西一里左右,便是当初落崖的地方。
修缘出了凉亭,身后的情液早就干涸,昭示着一切有迹可循,并不是臆想。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海青长袍,已经不成样子,□斑驳,皱巴巴一团,只能勉强遮体,但他总不能穿着它行走江湖,师父已经不在,他不能成为灵音寺的奇耻大辱。
修缘下了山,在半山腰一家农户院子里,偷偷摸摸捡了件衣裳,换了就跑。
“和尚偷衣,哪里来的野和尚,不要脸的东西!”农妇从屋里出来,看到修缘穿了他男人的衣裳,即刻嚷嚷起来,她几个孩子都在屋前玩耍,听到女人的叫喊,都捡了砖块石子朝修缘砸过来。
修缘饿了一天一夜,原本就没什么力气,加上心里羞愧,只一味躲避,侧脸跟后脑还是被砖块砸中,划出了口子,鲜血直流。
“哦,砸中了,娘,我砸中了那个野和尚!”
修缘狼狈逃走,身后的声音愈发遥远,直到最后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11、第十一章
下山之后天已黑个彻底,修缘无处可去,身上既无盘缠也无干粮,只得找了一间破庙,暂住一晚。
他生了火,从河里捕来几条鱼,烤熟了狼吞虎咽,直到被鱼刺卡住,干呕出声,才倚在破庙墙角,缓缓闭上眼。
无处可去,修缘想到了江南秦家,若不止灵音寺一处遇难,武林必定又是一场浩劫,聚贤庄百年基业,德名在外,不会不管。况且秦远岫是他敬重的好兄长,一向对他推心置腹,在茫茫江湖中,修缘也只认得他一个,有什么事,必定要与他商量。
做了决定,修缘稍微安心,将地上铺好干稻草,蜷着身子睡下了。
而在百里之外的苏州聚贤庄,只留有下人仆役看家护院,其余人等均随秦家父子暂时逗留在浙江宁波府。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本该是江湖上一大盛事,但一个月前灵音寺及“白、史、封、雷”四家被灭,人心惶惶,至武林大会开始,又有少林、武当、青铜、峨眉等大派缺席,只余江南聚贤庄与丐帮、华山派、崆峒派等尚在,稍撑场面而已。
今年清明过后的这场盛会,意在选出新的武林盟主。群龙不能无首,史家老爷子史龙翔自秦山过世后,便一直处理武林大小事务,虽不及秦山德高望重,一整个武林这些年却也风平浪静。然而史家上下一百七十口人,一夜之间惨遭毒手,连史盟主也不例外,这等狠戾挑衅,是常人所不能忍。
当今武林,同辈中人,只有秦风有资格站出来说话,他早半个月来到宁波府,先替史老爷子处理了身后事,随即又去了“白、封、雷”三家,一一寻找蛛丝马迹。
眼看武林大会在即,秦风也分身乏术,只得回宁波府打点一切事宜。
“这次武林大会,一是声讨魔教,为诸位离世的英雄豪杰报仇,二是选出新盟主,各位有何高见”
秦风在宁波府剑锋楼上为各派掌门洗尘,再过三日,便是武林大会。如今的江湖,青黄不接,只有通过层层比武,最后胜出者即位。
“在下愚见,咱们这些糟老头,还是不要跟年轻人争了,往年次次争得你死我活,实在跌面子,这个江湖,还是交给年轻人罢!”崆峒派掌门将酒泼泼洒洒倒进大碗中,一饮而尽,粗着嗓子提议道。
“其实,若论武功,又有几人能胜过秦大公子呢,这场武不比也罢,秦公子一表人才,一手‘混元刀法’炉火纯青,聚贤庄的大公子,江湖上谁人不服,何必再选!”衡山派一向唯聚贤庄马首是瞻,不仅衡山,五岳均与聚贤庄关系匪浅。
秦风以酒回敬这二位,笑道:
“小儿愚钝,虽将家传刀法练得一二分,资质却平平,恐不能胜任,亦不能服众,盟主人选,一定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