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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来了贵客,不出两日,沧州城大街小巷都传遍。等闲人家进不了孟府大门,没办法,他在家守孝,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闭门谢客,可也有一两家人能堂而皇之登门,李家舅舅首当其冲。
秦昌和张盛来沧州第三日,李崇和李嵩便登门拜访表哥,讨教学问,晚间也宿下,同秦昌和张盛日日厮混在一起。
知言倒不觉得有什么,李家两位少年人品端正,初来时神色中带着羞愧,定是听从家中大人才作此举动。
孟焕之对着表弟也甚宽容,许他们和内弟及张世子交往,非他也起了攀附之心,实乃燕京来的两个人都有独到之处:内弟心思九转十八肠,自己都比不过;英国公世子淳厚质朴,与人相处凭着本心,更是等闲人入不得他眼。
两位表弟虽也有些许才气,品质更不坏。这两拨人共处起不了风波,更何况在眼皮底下,故孟焕之放任他四人自在相处,不加干涉。
知言日日在后宅听得前院少年朗朗读书声,及不时传来欢呼声——定是为张盛的神力折服。孟焕之在前院陪着客人,很难抽出身,她闲着无事,也学着做针线,因是孝期,做了不能送人,只做自己的小衣及孟焕之的里衣、香囊、荷包等物,聊以打发时间。
这般光景不出几日,李家大舅母带着李锦娘到访,醉翁之意不在酒,用意明显。
知言依礼接待李大舅母并表妹,迎了她两人进屋子,奉上茶,双方说着话。
许久不见,李锦娘身材显婀娜,眼含秋火,五分姿色因此增色不少。嫣红交领绣缠枝琼华袄,松青月华裙,妙龄少女,娉婷秀丽。她见到知言,比以前长进不少,和气唤一声表嫂。
知言笑着称表妹,对着李大舅母夸奖:“近一年没见,表妹出落得都让我差点没认出来,可见舅母最会调养人,生得好,长得更好。”
李大舅母今天也是有备而来,全新的衣裳头面,特地用上去岁知言送她的那套,猛一瞧,倒有几分官家太太的样子,笑着推辞:“再莫夸她,平日里没的淘气。再者小门小户出身,不及外甥媳妇一半好。”
知言微笑只说:“大舅母谦让了。”说完捧起茶碗抿茶,并不接李大舅母的话头。
李大舅母未料知言只说一句客套话,猛挤眼色给女儿。
李锦娘万般不情愿,只转头环顾屋内,家俱都用上等木料打制,转角圆润,漆工不凡。屋内几样摆设都是闻所未闻,虽看着不起眼,观其色泽颜色肯定也价值不菲。雕花圆拱门上垂着珠帘,里间榻上放着一件衣衫,貌似是男子所穿之物。
李锦娘不禁站起来,身不由己往里间走去,不防斜剌里冒出一个丫头挡住去路,笑盈盈地问:“表姑娘,可是要更衣,容奴婢带你去。”
李锦娘回过神,忿忿然坐回椅上,对上母亲的眼色,心中带着气性,转头再瞧见表嫂气定神闲坐在上首,孝期中素白衣裙,头上只插着两只珠花并素银首饰,容貌俊美。
李锦娘心中生恨,更不愿听从母亲的安排,故微挑声音:“方才我瞧着表嫂里屋有一两样东西怕是有所不妥,难不成,表哥天天呆在这屋子里,要是传出去恐招来旁人误会,对表哥声名有碍。”
知言一回想,定是早间给孟焕之缝制的里衣未来及收,也不做辩解,对着李大舅母说:“瞧我这记性,舅母和表妹来了,也没喊上焕之过来,现在就使人到前头去,咱们先坐着说会话。”
李大舅母讪然一笑,转过头狠狠瞪女儿一眼,别以为屋里的人不知道你的什么主意。
孟家外甥已娶亲,外甥媳妇又是高门大户出身,难不成女儿要倒贴着做妾,趁早些让她把心收了。人家愿不愿意要,自个还不舍得,听说外甥媳妇出身秦家,要依着娘家规矩管教通房。听起来不遭罪,内里却过的是囚犯般生活,女儿是猪油迷了心才一门心思直盯着一个人。
要李大舅母说,眼下孟府里就有一个顶好的人选,英国公世子,着实耀眼,她指望女儿有点出息,能巴上个好人家才是。故今天才带着来孟家,话头没扯开,蠢丫头把矛头对准外甥媳妇,真是岁数小吃盐太少。
李锦娘见知言不搭理自己,几欲怒而起身,收到母亲警告的眼神,咽下不痛快,扭过身子望着屋外。
李大舅母压制住女儿,对着知言陪笑说:“倒不用,舅母今天来是谢谢外甥媳妇收留我家崇儿,容他在府里读书,真是多有叨扰。说句不见外的话,崇儿这两日家去,常在念叨贵客和善,他几个处得投机。舅母想当面亲自谢谢两位贵客,不知能否有这个脸。”软硬兼施,意指张盛。
知言心道你终是说了出来,面上依带笑:“舅母客气了,焕之在前面日日陪着表弟和我弟弟他们,我从未出一丁力。再者,自家人何来收留一说,只怕孟府庙小,舅舅家不肯来,舅母能来便是赏脸,焕之和我求之不得。”
李锦娘听知言一口一个焕之,几欲气炸,偏偏自己娘亲诞着脸皮非要来。
李大舅母听了半天,最重要的事一字不提,再欲厚着脸皮说一遍。知言的话音响起:“舅母带着表妹既然来了,先用午饭,因客人在前院,多有不便,等见过焕之,听他安排。”
说话间,知言吩咐丫头下去安置席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等孟焕之回来,却只带着两个表弟。
李大舅母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神色略失望,只说:“怎么没见带着贵客,我总想着当面谢谢人家。”
孟焕之面对舅母不失礼数,态度亲和,语气平缓:“内弟因要苦读,方才已用饭,不愿再分神。张世子更是天生勤奋,如今在打桩,须要够一个时辰方有成效。我们先用饭,不必等他们。”
李大舅母知是托辞,可也没法子,总不是明说想让女儿见见英国公世子,掉份的事能做,掉价的话却不好出口,便也坐到一旁闷声不说话。
从孟焕之进屋,李锦娘眼睛没离开过他,盼不到表哥望自己一眼,手中帕子都快绞碎,咬着嘴唇,神色楚楚可怜。
知言只当没看见,挂着笑容送走李家大舅母及李锦娘。又李崇实看不惯母亲和妹妹行径,也寻了托辞一同归家去。因他走了,李嵩不好独自留在表哥家,也追上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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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顿时清静许多,孟焕之抽出时间陪知言用晚饭,听知言笑语:“焕之,表妹前几日来,你都未看她一眼,着实可惜。你是没看见,表妹出落得美貌非凡。”言语中很是为孟焕之惋惜。
孟焕之瞧着知言俏生生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轻拧她的脸蛋,一本正经说:“我可是说过不看别人一眼,当是要算数。”
知言笑得前仰后合,开玩笑的话他当真照做?她凑近孟焕之眼前,悄声说:“焕之,你莫骗我,丫头们都看见你偷着瞧了。”
孟焕之收敛神色,装做生气,沉声说:“哪能,我宁愿瞧小娘子这张男儿脸,别人再是天仙也绝不多看一眼。”
知言暴起,指着孟焕之:“你”太过份,跺脚扭过身子回到里间。
孟焕之很是淡定拨着米饭,思来想去,仍最喜欢看小娘子气嘟嘟的小模样,回头再哄好她便是。
屋里下人们很是不解,都叫什么事?!
☆、第100章 吾意相知
转眼间,秦昌和张盛来沧州有月余,不仅天天逗得知言开心,孟焕之也觉府中热闹不少。孟家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生机。
幼时祖父尚在世,下人们噤若寒蝉,祖母时时陪着小心,偌大的府宅似空无一人,只听得祖父彻夜怒骂之声。夜间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鬼魅,直撞人心,祖母捂住他的耳朵,安慰道:都是阎罗收走又放出来的人,命太硬,一般人抵不过,莫听,莫记。
昔日情景刻在心间,一字一句不曾遗忘。
孟焕之闲时带着知言散步,也感慨几句秦昌和张盛之童真。
知言也说:“原先在家时才叫热闹,逢着过年,老祖宗不许人拘着我们,兄弟姐妹能把屋顶要掀翻。哥哥们聚在一起玩乐,每回都是大哥赢,他的运道最旺;六哥若输了钱,趁人不注意向姐妹们讨要;五哥最是好性儿,从不在意输赢……”
知言说及秦府诸事,滔滔不绝,一时谈兴正盛,回过神后望着孟焕之,他一言未发,一直在旁静听,辨不出喜怒,知言讷讷地说:“焕之”
孟焕之微笑说:“正听得有趣,为何停下。”
知言将手塞到孟焕之大手中,抠着他的手心,轻声说:“怕勾起你的心事。”
孟焕之并非嫉妒知言与姐妹们情深,也非在意她兴致勃勃怀念在家中时日,实在心中愧疚。
小娘子抛却在燕京的锦衣玉食,家中亲人颇多,长辈慈爱,姐妹之间情深,理应养得不知人间愁苦。初到孟府便挑起大梁,打点内务,与人周旋交际,更不说祖母刚去世在灵堂坚守不曾叫喊一声苦,守孝时日拘在府中,也不见她愁容满面,都是笑盈盈开解自己。
他轻轻握住知言的手,再细细端详她,比初嫁时长高了几许,肌肤吹弹可破,眉眼鼻子都带着英气,红润的嘴唇微微噘着,眼睛黑如点漆。
孟焕之蓦然间意识到,相处一年有余,未看透眼前的人,她总在恰当的时候做着合适的事,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更不知她的过去点滴。想起知言说过有一辈子的时间,他暗自开解自己,时日还长,总能熟知,长相守不假,也要长相知。
知言被孟焕之审视的眼神盯得发毛,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手心里眼睫毛扑闪,感觉发痒,娇嗔道:“莫要再看。”
孟焕之好性儿地答应:“好”,拉下知言的手再闲踱片刻,送她回房,自己回前院不提。
再过几日,秦府使了人来指秦昌和张盛,见过孟焕之后,到知言处来请安。
知言见来人是秦顺,也觉可亲,不让他行礼,指了座让坐下。
秦顺倒不推辞,微欠身子坐着先替秦府诸人报平安,再说出提前来接秦昌的原由:“原本说好让十二爷呆到九月底再回京,家中出了点小岔子,老大人发话,趁早把他接回去,怕给九姑爷和九小姐您添麻烦。”
知言连忙问:“何事,要不要紧。”
秦顺面上稍带着忿色,轻咬牙说:“府里九爷被发到北疆,小人临来时,他已动身。”
知言受惊站起来,追问说:“为了何事,北疆苦寒,九哥他……”
秦顺一脸愁苦,对着知言细说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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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旷在军中近三年,练得一身好功夫,平日出行也是谨慎,绕开外间繁华地,生怕被人纠缠上。
前些日子,有位兵丁家中置办了一处店面,虽不大,却也能养家糊口。素来也是交好,秦旷与十几个军士同去贺喜,一桌酒菜,两瓮薄酒,众人谈笑尽兴,至晚方告辞。
走到巷口处迎面碰上桂王带着随从,已候了多时,对方言语间多有不敬,且手底下也不老实。
秦旷生在高门,从小练出好修养,且事关重大,压制心中怒气,不与来人一般见识。同来的军士都是粗人,有几个灌了黄汤,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破口大骂。
桂王及随从不曾受过这等气,当即翻了脸,出言不逊。三言两语间,秦旷一人难以阻挡,两方动起手,拳脚不长眼,桂王脸上挂了彩,次日进宫请安时被圣上和朱贵妃看到,追问下得知原由。
朱贵妃当场叫嚣让秦家好看,她如今圣宠正隆,二月底生下皇六子,今上年过半百喜得麟儿,焉能不喜,一心捧出天下最好的东西奉到幼子和爱妃眼前,故朱贵妃横行后宫,皇后并一干嫔妃都装了王八。
今上清楚儿子的品性,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安抚好爱妃,才到自己寢殿,便听贴身的小黄门说首辅大人带着儿孙跪在外间请罪,已有多半日。
今上见过秦旷后,也叹秦家生出这么个妖孽,勾得儿子魂不守舍。又朱贵妃紧逼不放,他索性大手一挥,秦旷冲撞皇子,受四十军棍,发配到北疆军中,永不许回京,其余共犯全被砍了头。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秦旷挨了军法,不及休养,带伤连夜上路去了北疆。秦家更是敢怒不敢言,冲撞王孙,打伤皇子,若不是他姓秦,命都保不住。还是今上顾念与恩师多年情谊,法外开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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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听完坐着半晌都不语,秦顺度其心思,起身告辞。
孟焕之晚间回来瞧见小娘子闷坐着,他下午也得知此事,一个人在书推敲其中关节,只有些眉目。因想到知言一人在屋里,恐她忧及兄长落泪,这才过来瞧一眼,没哭当是最好。
知言坐着生闷气,一只手伸过来在脸上轻轻摩挲,她抬头看向来人,略带着委屈说:“焕之,北疆之地太过清苦,九哥又带着伤,他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会面。”说话间眼圈红了,她轻吸鼻子收回眼泪。
孟焕之俯身对看知言的双目,温声说:“莫急,舅兄暂时受几年苦,将来保不准还能回来。”
他见知言还是不能释怀,坐下轻搂着她肩膀,哄道:“北疆虽苦,可也最易立军功,倘若舅兄能拼得一两样不凡的功业,能令圣上回转心意,宣他回来,即便不留在京中,各州府都可安置。快莫愁了,嗯。”
知言想得更多,秦旷出事,知恬的下落更让人发愁,故她对着孟焕之诉苦:“祸根都在桂王身上,他盯着九哥好几年,更是声称不放过十妹。当初在燕云楼外,我亲眼瞧见他那副猥琐样,想起来令人生厌。”
知言今天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令孟焕之觉得新奇,原来小娘子也会撒娇。细想之下,太不厚道,岳家遭上糟心事,自己为见到小娘子娇憨沾沾自喜。
敛了心神,回味方才的话,孟焕之因问:“三朝回门时,有个姐妹没露面,可是十妹。”
知言点头说:“正是,十妹和九哥同母,她生得太美,祖父发话把她关在府里,不让见外人,恐只有两位姑母来了能见着她的面。”
秦家九郎、桂王、秦家十小姐,孟焕之稍加联想当中干系,全都明了,暗中喟叹:世人都追捧美人,写诗赋词,无所不尽,岂知过于美丽也是负累。他语带调侃逗知言:“桂王定是不曾对你有兴致,万幸之至,因他手下留情,孟某才能娶妻进门。“
他这是庆幸?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连着被孟焕之打趣数日,知言也品味到他的真实意图。都是什么心态,执意要看自己生气,知言脾气好,绝对不生气,故笑吟吟回答:“正是,桂王看到我,跟首辅大人常伴他身侧没甚两样,岂不倒胃口。“
孟焕之见逗得知言笑了,也便随口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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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昌知道家中发生的字,一语中的,直接要害:“桂王真是蠢蛋,被人算计了,还念着那人的好。莫让小爷知道是谁,决饶不了他。“
知言示意弟弟噤声,因劝他:“知道了也别说透,祸从口出,现时外面的事有祖父和父亲顶着,再过几年有四哥,你只须用心读书,修身养性,冷眼看别人如何行事,万不能恃才傲物。“
秦昌眨巴着眼睛反驳知言:“恃才傲物那是杜六郎,一点浅显才学便觉了不起,目中无人。我与他不同,姐姐莫担心。“
知言心火上头,揪住秦昌训斥:“你是不同于杜谦,脸上挂着笑,心里头瞧不起旁人,更为可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祖父常教育我们心怀谦卑,全被你抛到脑后。一年多没见,姐姐原以为你长进不少,学问是见长,见识越来越短。“
秦昌趁知言喝茶歇口气的功夫,施展粘人*,可劲撒娇,哄姐姐消气。
被他缠闹,知言再也板不住面孔,只柔声叮咛秦昌:“你只有十岁,做好份内已是不错。扳着指头数一下,连四哥在内,加上你姐夫和二哥他们,弱冠年华,尚都未入仕,在家中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听姐姐的话,飞得过早未必能坚持到最后,即使装成傻子,你也要忍几年,在外头,闭紧嘴巴,有话咽到肚子里去。“
秦昌哄人功夫一流,态度诚恳认错,做出保证,至于是否出自本心,只有他自个知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秦家已是树大招风。知言盯不了秦昌一辈子,秦昭也管教不了幼弟一生,将来的路须要他自己走,披荆斩棘,百炼方能成钢。
不日,秦昌和张盛动身回燕京,除了带着给秦府诸人的礼,另有两个武师专程护送。这也是孟焕之见知言不放心幼弟,寻了旧时游历时结交的友人,托他们跑一趟。
临行前,秦昌眼泪汪汪跟着同知言告别,又拉过孟焕之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