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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奇幻玄幻 > 问镜 > 第296节
  三丈之外,就是黑暗。
  其实里面并非是没有点起灯火,而是所有的光源,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封锁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不离得近了,根本就见不到。
  这是大殿之中。
  雄伟的殿堂不知是用哪门子的营造法式,内里连柱子都没几根,却支撑起了庞然如山的重量,更给了内部无以伦比的广阔空间。再广阔的空间也有极限,可是这里封绝光线的无形力量,让人无法见到大殿的尽头。
  在场的没有哪个人是纯凭着五感六识认知世界,黑暗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可在他们与黑暗之间,强烈的割裂感才是最要命的。一切感应,都在三丈之外切断,平日轰击十里的剑气,也在那里无声消失,并非是被挡下,也不是被消融,就是莫名地消失不见,中间完全缺失了过程。
  面对这局面,杨朱依旧从容不迫,他回头看了一眼,端阳道人依旧盘坐不动,这位精通大罗天虚空神念法的长生真人,正全力探测此间详情,其他人相对来说,都给闲住了。
  他稍一思索,取下腰间悬佩的玉玦,甩手扔了出去,这个动作牵引了人们的部分心神,除了端阳道人之外,五名修士的神意或显或隐,都追着玉玦移动,玉玦转眼没入三丈开外,蓦地形影俱消。
  眼见这块玉玦就要像前面试探那些东西一般,凭空消失,杨朱朗声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与其声呼应,黑暗之中,如击玉磬,舒扬清越。君子比德于玉,儒门往往以玉为寄托蕴藉之器,杨朱身配之玉玦,也是一件由他神气洗炼百年的宝物,自具神通,与之心神联系,远非常物可比。
  这是一行六人困守此地以来,首次从外面传来的声息,不过很快,声音诎然而终。
  已经足够了,在场的谁不是修为精深之辈?凭借声音起落变化的牵引,他们的神意总算缠绕上去,捕捉到玉玦飞动的轨迹,所经之处,气机变动,还给了几人判断的依据。
  “气机向杨先生左边自动偏移,夹角很大。”
  “看似平滑移动,实则上下颠扑,方位有别。”
  “玉润之气圆转如常,天地元气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三句话从气机偏折、空间方向、天地元气等角度,梳理出大殿中的空间变化,换了修为见识稍逊的在此,怕是直接就混乱了,但对这些最差都是步虚境界的修士来说,已经足够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模糊的概念。
  杨朱失去了一件随身多年的宝物,却是神色不改,只笑道:“虚空交叠,若非我们都还有几分修为,护住这块地方,如今怕是都要到虚空乱流里打滚去了。”
  所谓虚空交叠,他们这些修行数百上千年修士自然明白,两处虚空,或者说两个世界,其运行法则可能一样,也可能不一样。比较相似的,就好像是修行界与血狱鬼府,差别微乎其微,两边生灵,可以彼此往来。但就是那么一点点儿的差别,也导致生灵易地相处会有强烈的不适应,一边的强者到另一边,说不定就是一两个等阶打下去,稍弱点儿的,甚至可能直接毙命。
  生灵互换已如此,若是不搭界的两边天地撞在一处,便真是大灾大难。便如当日剑园,大梵妖王要将修行界和他那无天焦狱强接起来,只开了个头,就是地动山摇,若真如他所愿,万里方圆的地界崩毁,也只在旦夕之间。
  这还是差别较小的,若是规则彼此抵触,不相通融,强行扭合在一起,那后果真是无法想象。
  众人判明了局势,对这里的因果也就差不多了解了。
  “这是我们自找的祸事。”
  程象不愧是浩然宗出来的,儒门自省的功夫忆已刻到了骨子里。他手拈颔下美须,摇头道:“此地本就是东华真君拳意开辟,等若自成天地,虽广阔却不稳定,我们进来参悟一二也就罢了,处处深究,总是不美。”
  他弟弟程挚不如兄长那般相貌堂堂,黑瘦矮小,但也在摇头:“陆沉也是此界中人,怎么开辟天地,运行全不依常理?”
  “咄,东华真君且做他的,我们不告而入,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两兄弟感情深厚,但说上两句就有抬杠的趋势,其他人也都熟知,只笑着旁观,整体氛围还算是松弛有度。杨朱却发现,自从他射出玉玦以后,谢严一直没有回应,沉默时间太长了些。
  “谢师弟,你觉得如何?”
  “虚空诸事,我不精通。只是觉得剑前有碍,好生憋闷。”
  这是谢严式的回应,众人都笑。虽是暂被困在此地,他们的自信却不是那么容易受到影响的。
  杨朱就道:“两处虚空交叠,虽然麻烦,但有端阳师叔在此,也不惧它……”
  “不是两处,是三处。”
  中间,端阳道人缓缓起身,纠正杨朱的错误。此人头发黑白掺杂,梳理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是个很顺眼的中年道士,然而看他看得久了,却会让人觉得眼前发晕,似乎这个人影始终都在微幅晃动,频率还非常之快。
  这是修炼大罗天虚空神念法到深处,不灭阳神与外界气机剧烈作用的影响,寻常修士,怕是多看两眼,就被那神念反噬,击碎了魂魄。
  杨朱就奇怪了:“三处?”
  “正常的修行界是一个,陆沉拳意生就的天地是一个,还有一个……”
  他伸手前指,先前杨朱用掉一枚百年洗炼的玉玦,也没闪出光来的黑暗,蓦地被一道如剑闪光劈开,几个修士自动调整瞳孔大小,都看到了,在二十丈外,一处扭曲到极致的虚空漩涡,盘旋伸出的波纹轨迹,像是四条巨大的触手,而其前端,又时刻变幻着模样。
  如人如鬼,如妖如怪,仿佛就在那里上演一出剧目,生旦净丑走马灯似登台、谢幕。这妖异的景象随着“触手”旋转如轮,又合成了一幅神鬼妖魔的图录,微映光芒,只有漩涡中央,深邃如故。
  这样来看,又好像是一只巨大而阴森的巨眼,里面就是天地神魔的生灭演化。
  端阳道人的神念也只能维持这么久,转眼间黑暗重临,而这回,三丈外浓郁如墨的颜色中,却不再像刚刚那样死寂式的平静,而是大潮涌动,拍击魂魄。
  这边六名修士,一时都是屏息,许久,不知是谁惊叹一声:“天魔眼!”
  ※※※
  尖锐的啸音在百里高空处响起,转眼又消去。一眨眼的功夫,传讯飞剑已经高蹈入空,再也看不见了。
  余慈长吁口气,晃动阵盘,虚空中放置的十条杆阵旗都化光飞入其中,化为条条光纹,除了耗费的元气实在不小之外,可算是,方便实用,这种巧思,实在让人佩服。
  沈婉就在他身边,一身宝蓝长袍,腰系玉带,结发束冠,乍看上去极是俊逸潇洒,但若多看两眼,那种阴柔婉媚的相貌,反而愈发地醒目,让人很难估错她的性别。
  又看她一眼,余慈就问:“想好没有?”
  沈婉摇头:“四宗联手发掘秘府洞天,本身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但我觉得你必须要清楚,这是洗玉盟和离尘宗在剑园之事前,就进行的合作,声势很大,毫无疑问是刻意的造势,这种局面下,北荒的势力,没有一个愿意去招惹他们,更不会刻意探查四宗队伍的行踪……”
  稍稍一停,她就笑道:“真去探知的话,不怀好意还差不多。你完全可以置疑那个沙盗的情报源,或者可以认定,他也是不怀好意的势力中的一个。至于随心阁,确实没有这方的情报,也没法去收集。”
  “赵子曰本人呢?”
  “可以尝试。”
  “那好,我要他最详细的情报,此外,还有一件事,你要帮忙想一想。”
  沈婉有些无奈,但仍然回应道:“你说。”
  “就算是我的传讯飞剑发到离尘宗,他们没有一点儿怀疑、耽搁,立刻派出实力最强、速度最快的那人过来,到这里也是五天后的事了,帮不帮得上忙,还要另说,不过就是尽人事而已。所以我想知道,假如,我是说假如,现在离尘宗得了消息……当然,得消息的可以是清虚道德宗、四明宗、浩然宗任何一个,他们想尽力、高效求人的话,会用什么法子?”
  见沈婉仍未明白他的思路,他又补充了一句:“在北荒的势力、名望、人脉……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
  沈婉迟疑了下,道:“这样的话……或许有一个!”
  第122章 牧场
  赵子曰走在街上,熟悉的喧嚣入耳,虽然是在数十里深的地下,但这里的建筑、人流、商家,与修行界任何一处繁华的大城相比,都毫不逊色。可是,走在街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着那些表情各异的脸孔,赵子曰莫名觉得身上发冷。
  嗯,没有摩奴跟在身边,他倒有些不习惯了。
  丰都城毫无疑问是北荒的中枢。一方面来看,丰都城比北荒任何一个地下城都要繁华,全天下一等一的大商家,全都在此地设有分铺。土生土长的三家坊,背靠着魔门东支,也混得风声水起,成就了修行界最权威的黑市之一,每年真华坊开坊之日,各方修士汇聚在此,不乏长生真人甚至更高端的大人物。这种影响力,整个修行界能与之相当的,不过三五处而已。
  另一方面,它又比任何一个城池更疯狂。
  “啊哈哈哈,丽春院的娘们哎,哟嗬?”
  斜刺里一个人撞上来,七扭八叉,完全失去了平衡,赵子曰直接让开,来人一屁股摔在地上,正要发怒,却又莫名地笑起来,对着赵子曰举起已经破损的葫芦:“哥们,来一口……呃!”
  他举着葫芦,忽地手上一软,里面劣酒洒了满头满脸,随即葫芦落地,那人也捂着胸口,翻起白眼,开始剧烈抽搐。
  赵子曰懒得再看他,按着原来的步速离开,不只是他,街上其他人也一样。在他身后,那人的气息急剧衰弱,终至于无。至于后面有没有人收尸,谁知道呢。
  碰上这种事儿,赵子曰一点儿都不吃惊,城中修行者,还丹境界以下,有超过八成的通神修士服用或者曾经服用过鬼狱散,至于“凡俗三关”中的,更是无法统计。如此庞大的基数,因为药性伤害死去的人,每天都有个三五起。
  赵子曰也曾经有过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也曾为这样的世界困惑,后来总算是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从绝境中挣扎出来,成为一个横行北荒的沙盗,然后,他碰到摩奴,接触到了远在血狱鬼府的恐怖存在,听到了另一种解释:“鬼狱散,或者说鬼狱散出现之后的北荒,真是一个无以伦比的杰作。”
  在那之前,北荒是不入流的垃圾场,是蠹修暂时的栖息地,商贸繁荣,但却只是那些大商家的低端市场,是他们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敛败之地。修士们到这里来,多是躲仇避险,只是要凭着恶劣和污浊的环境,获得一时的喘息之机,来来去去,从无长住的打算,那时候,千宗百派并存,空气清新自由的南国,才是修士们最向往的福地——当然,现在也是。
  但北荒毕竟是不同了,因为有了鬼狱散,这种让人绝望,又给人希望,更允许人在虚幻快意中生活的药散,简直就是为天下所有的失败者专门制造出来的一样。
  因为他们失败,所以他们无法拒绝。而鬼狱散的强烈致瘾性,还有除北荒外,全天下对此种药散或无形、或明文的排斥和封杀,就使得只有在北荒范围内,那些蠹修才可能无节制地获取这种药散,尽可能地延长他们做梦的时间。
  无形之中,留在北荒的蠹修越来越多,北荒也越来越繁荣,无数人就算是穷困潦倒、朝不保夕,也一门心思留在这里,聚集、堆积、腐烂,最终形成一处人间鬼狱。
  那位无天焦狱之主这样赞叹:“他们绝望,但又存着侥幸;他们蠢笨,却奢求回报;他们卑下,偏偏向往高位;他们短视,仍然臆想未来。总之一句话,他们做不到的,却做梦也想得到……多么广阔的牧场!”
  是的,这就是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牧场,里面的猪牛羊们个个膘肥体壮,就等着最后的宰杀,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手,也许是没了兴趣,更可能是出了意外,但不管怎样,这样一处已经成熟的所在,有志神道的人,怎能不来收割?
  所以,这里就是根基,是在无天焦狱在修行界必争之地,也许不如另外一处那样直接,但影响更为深远。
  那位恐怖存在这样与他明确。
  前面多年,他以沙盗的身份巡游北荒,就像是一条看家的狗,为主子搜索这片地面上,一切具备威胁的对象。
  这期间,他找到了十方大尊,经过一番试探交往,和那个走了狗屎运的阴魔结拜,原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可能干扰无天焦狱之主的障碍,可徐图之,哪想到近几年风云突变,突然跳出来一个黄泉秘府,使得北荒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由此连串意外发生,近期四宗联手发掘,竟又扯出来了东华真君,这就让他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还忽略了什么?
  也许,把那个余慈推出去,试试水深水浅,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城中转了一圈儿,赵子曰终于来到目的地。这是一处相对来说比较清净的院落,常年无人居住,不过在赵子曰放出联系的信号后,已经有人等在这里。
  双方见面的第一时间,来人就勃然变色:“摩奴大人呢?”
  “碰上点儿麻烦,给扣下了。”
  赵子曰说得轻描淡写,但下一刻,来人手足不动,凛冽的剑意已刺在他眉心:“姓赵的,关键时候,你给大伙儿拖后腿?”
  “别人都能说,唯有你们没资格。”
  赵子曰完全无视随时都能破颅而入的剑意,径直找了位子坐下:“是谁雄赳赳派人去剑园,结果把事情办砸了的?你们盘皇宗连自家的祖宗都舍了,可如今,剑园在谁手里?”
  说话间,他眉心寒意直可穿透颅骨,但赵子曰全不在意:“我与摩奴大人是共生之体,我在它在,我亡它亡,事关重大,骁长老,你最好还是小心些。”
  骁长老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在步虚境界蹉跎数百年,如今垂垂老矣,脾性却是老而弥辣,他上前一步,身躯略微前倾,阴影将赵子曰罩着:“你还有脸提摩奴大人?”
  “我与它同生共死,有什么不好提的?”
  赵子曰笑眯眯的,当年摩奴跨界而来,因为不适应此界环境,奄奄一息,偏偏盘皇宗的人马接应出了问题,被他这个小小沙盗捡了便宜,最终成了共生体,一跃成为无天焦狱在北荒的话事人,这可是盘皇宗那边绝大的耻辱,所以两边的糟糕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争执,赵子曰完全没压力。
  骁长老被他抓着旧伤口使劲儿地挠,又不敢当真下手,只气得三尸暴跳,整个厅堂便似进了万载冰窟,桌上滚沸的茶水,都给冻结。
  赵子曰断绝了骁长老借机敲打他的机会,神色平静下来:“便是王上也说过,北荒之事,以我为主,我办砸了事儿,自有王上处断,嗯,摩奴大人也可以,其他人还是不要置喙的好。如今恰巧你在城里,维护摩奴大人周全,也多出几分把握。我先将事情来由说一下……”
  他短短几句话,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又着重介绍了一下余慈的身份背景:“此人在剑园时,可谓是我们最终失利的祸首之一,如今到了北荒,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只是他手边的力量相当不俗,先前摩奴大人估计失误,致有此失,这样的错,咱们不能再犯一次。还有,黄泉秘府之事将近,十方那里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节外生枝,也非智者所为,所以,这件事儿,我们要先忍下来。”
  听一个“忍”字,骁长老就是大怒:“摩奴大人陷于敌手,你忍他个球!”
  赵子曰瞥他一眼,伸手虚引:“那么请吧,只要你能从两个步虚强者手中,毫发无损地将摩奴大人抢回来,且做到不留一个活口,否则一天之后,你们盘皇宗,也许还有王上,势必就是全北荒、乃至全天下的笑柄……请啊!”
  骁长老仍自不服:“若宗门精锐尽在……”
  “莫说你们只有两个真人,就是砸过去十个,也保不了万全。人家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准备,他们也在准备!”
  赵子曰最后一次提醒他,然后语气转冷:“我要四宗发掘的详细情报,且不能惊动魔门东支;我们也要做把水搅混的准备,也能在暗处使使劲儿,事态绝对要控制,否则四宗大举进驻,这里必然又是一塌糊涂……当然,这期间,你可以设计一个截杀的方案,如果真能让他们死绝,我乐见其成。”
  说着,赵子曰却有些出神:谢严等人死掉,北荒一片混乱,黄泉秘府平生变数,难道东支那边就乐意见到了?翟雀儿等人如此用力,又岂会给自己下绊子?
  北荒乱掉,谁能得利?
  赵子曰觉得,这个问题,很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