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已无,前途莫测,林一轻轻皱起了眉头,抬首四顾,眸子中有赤芒一闪而过。少顷,他好奇看向身旁的花尘子。对方兀自抓着蛟筋不撒手,正忙着东张西望。
雾气所阻,神识无用,目力不过十数丈远,花尘子心下有些慌乱。察觉林一看来,她忙撒开手,脚下却移近了两步,小声提醒道:“老头,既已结伴同行,还须同舟共济哦……”她一双明眸闪动不停,身子轻轻发抖,精致的小脸上尽是不安的神色。此刻,这女子便若春寒中的一枝桃花,芬芳明艳,却又娇弱而无依。
林一收起了蛟筋之后,淡淡看了一眼花尘子。少顷,他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缓缓往前。那薄如云纱的雾气无处不在,却又轻柔无物般的飘渺而不可捉摸。其脚步落下的一瞬间,踏碎了这方宁静。黑白的雾气猛地一阵翻涌,继而变幻而流动不息。
这一刻,俨如行走在晨间,又好似独行于深夜之中,让人茫茫然不知所去。
行走之间,林一低头打量。寒气随着云雾逼来,于云袍的三寸远处一滑而过。与此同时,他不忘留意四周的情形。尘子已悄悄捏碎一块精玉炼制的符箓,周身上下被一层若有若无的光芒笼罩着。
那女子的手段倒是不少!林一头也不回地往着莫测的云雾深处走去,脚下轻缓而有力。他身后的一丈多远,花尘子亦步亦趋。
穿行于这云封雾罩的天地之间,两个人各自提着小心。半个时辰之后,林一身形一顿,神色踌躇。
不明所以之下,花尘子跟着收住了脚步。她有心动问,却见对方已是大袖飘飘而去,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背影。这女子不敢怠慢,忙一阵急行。
走了三、五百丈远之后,一前一后的两人相继停下了脚步。林一眉头浅锁,而花尘子却瞪大了双眼,伸手指着前方惊呼道:“那是……”
几丈开外的云雾之中,一个人影背对而坐。隐约可见其衣饰古朴,须发灰白,显然便是一位修士。而这人却对周遭的情形浑然不觉,仿若一尊石雕泥塑般的动也不动。
惊呼一声之后,满脸错愕的花尘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这才细声说道:“老头,可看清那人的来路……”
闻声,林一看向一旁。三尺远处的花尘子正偏转着身子,云雾遮掩下的小脸愈发显得精致而娇美。而那如水的明眸之中,全然没了往日的狡黠神色,只有不尽的怯意与惶然。
林一无意计较这女子神情中的真伪,沉声说道:“若我没看错,那人生机已无……”他话音未落,花尘子已禁不住后退了一步,惊道:“呀!死人……”
活人都被你害了不少,你还会怕个死人?林一不屑的哼了一声,奔着那端坐不动的人影走了过去。转眼之间,他已到了对方的身前。
花尘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悄悄移动脚步,来至林一的近旁,竟是以手遮面,发出一声低呼——
“呀!这死相真是难看……”
无论花尘子是真的大惊小怪,还是在装模作样,林一皆无心理会,只是凝神看向身前不远处的那人。
那是一位修士装扮的老者,一身样式迥异的道袍甚为简洁古朴。他双手结印趺坐于地,枯瘦的面颊上双目圆睁却空洞无物,稍显狰狞的神态中,还隐隐带有一丝诡异的笑意。
见此情形,花尘子身形一闪便躲至林一的背后。她好似没见过世面的良家子一般,惊声连连道:“又是一个可恶的老头,死了便死了,何苦呆在此处吓人呢……”
林一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心生惕然,兀自拈须不语,唯有双目中幻瞳闪烁。早便见到这儿坐有人影,他一直不敢大意。谁想看清了之后,才知道遇见了一个死人。
老者的穿着齐整,周身上下丝毫不乱,不似遭致袭击或伤重的情形,为何孤零零地死在云雾之中呢?而之前公羊礼与公良赞是否由此前去?许是那两人并未途经此处……
九原生死之地,足有十数万里之广。而自己接连走了多日,正如花尘子所说,已到了生死交界的地方。这老者的死因,莫非便因此故……
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疑惑渐生,片刻之后,林一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挥袖拂去。云雾随之轻轻卷起,那端坐不动的老者好似孤寂了太久,早已是不胜风寒,身子忽而塌陷下去。于无声无息之间,其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只余下一抨浅浅的尘埃,还有……
这老者不是来自异域,便是早年间来此探险的九州修士,已被寒雾蚀透了骸骨,又或是寂寞已深,千年、万年的孤独太久,这才奈不住一阵轻风……
林一暗吁了下,缓缓往前踏了一步。便于此时,他身后猛地窜出一个人影,还有嘻嘻的笑声响起。他眉梢一挑,抬手隔空抓去。
那人影正是花尘子,已抢至那片尘埃落处,竟是飞快捡起一物,神情得意地便往一旁躲去。她哪里还有方才的怯懦与娇弱,分明就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强人。
林一抬起的手掌并未收回,而是继续往前用力一抓,一道小巧的龙影脱臂飞去,转瞬化作一只虚幻的大手。
花尘子正自躲闪,忽觉得手上一轻,那抢来的东西竟是被一只栩栩如生的大手抓起。她怎肯作罢,返身便拿出一个玉瓶。只见一缕烟雾从中倏然飞出,霎时化作一个面相清瘦的金丹修士,气势汹汹地扑向了大手所抓之物。
不待林一有所错愕,眨眼之间,那金丹修士已与大手撞在了一起。只听得“砰——”的一声爆响,那抢夺之物不堪重击,竟是凭空炸碎。
于此刹那,云雾中仿若被割开了一道细小的裂口,随着黝黑的光芒倏忽一闪便没了踪影。与其一道消失不见的,还有之前两者所抢夺的那件东西。
“花尘子,休得放肆!”怒叱了声,林一的脸色沉了下来。而那女子稍作惊讶之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宝物见者有份,岂可由你一人专美!眼下倒好,你我皆两手空空也!”
这女子成心捣乱!林一尚未收回大手,却又双眉一竖,眸子泛寒。那金丹修士飘于半空中,气势嚣张,竟是凶狠地冲着他扑了过来。
祝皂!这金丹修士,便是当年为花尘子所收取鬼魂祝皂!这天地禁制对魂体无用,他金丹的修为还真的有了猖狂用武之地,竟是不愿放过只有练气后期的林一。而那女子对此视若未见,还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林一才想迎敌,却又抽身疾去数十丈。而祝皂身形极快,竟是桀桀一笑御空而过,转瞬追至前头,返身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身形一顿,林一幻瞳赤芒夺眸而出,霎时便罩住了那嚣张的鬼影。
祝皂来势一滞,林一已不失时机的挥臂击去。那虚幻的大手顿时化作一只硕大的拳头,轰然一声便砸在了对方的身上。与此同时,其又屈指一弹,几团火球腾空而去。
恍惚之中,祝皂被大拳头砸中。他鬼影一晃,身形涣散之后,竟又慢慢凝实起来。他气势汹汹地才要动手,随即便被火光所吞没。
这金丹修为的鬼魂怎会如此的不堪?林一尚自疑惑之时,只听得“砰、砰”几下震响,火光飞溅之中冲出了一道鬼影,竟是杀气腾腾的祝皂,还手持一把阴气所化的利刃。
见状,林一暗暗皱眉。花尘子便在身后,自己的手段不能尽情施展,若想对付这头鬼魂,还真要费一番周折。不过,若那女子真的动了杀机,就莫怪自己下手无情了。
林一身形急退,猛然打出一串法诀,半空中随之出现一道无形的禁法。不容多想,手上已多出一把飞剑,只想着要寻某人算账。
便于此时,“轰——”的一声闷响传来,那是祝皂撞在了禁法之上。而林一根本不理会身后的情形,直奔来路而去,却又猛地止住了脚步。只见花尘子匆匆穿破云雾而来,急急举起手中的玉瓶……
第七百四十九章 坐忘生死
“祝皂!若不住手,五百年契约再添百年,收入鬼珠而不得轮回……”
一声叱责响起,祝皂有些诧异。他心有不忿却不敢抗命,随着魂体一黯,身影散去,顿时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玉瓶之中。
“嘻嘻!唯恐你这老头遭殃,我这才忙着赶了过来,所幸未酿成大祸……咦?为何这般嘴脸,要吃人不成?我神识难以自如,奴婢不听话,又怪谁来……?”
花尘子于几丈外停下了脚步,兀自带着劳苦功高的模样。见林一面色阴沉,手上的飞剑还闪动着耀眼的寒光,她不由得往后一跳,很是无辜地瞪大了双眼。
林一看着这百变莫测的花尘子,不得不收住了去势,却又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或许,当年彩霞客栈的那个在梦中想家、想爹娘的人,不该这么过早的陨落……
默然片刻,林一杀机渐隐。他收起了飞剑,转身踏入云雾之中。
花尘子左右看了下,悄悄一吐粉舌,冲着那寂然的背影追了过去,不忘说道:“老头,勿要气恼哦!方才我不过是好奇那死者的遗物,谁想到竟会这般的不堪一击呢!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林一缓缓往前,一言不发。什么东西?早已见到那老者衣袖中的所藏,却于幻瞳之下一无所获,他便有所留意。那好似一团凝结的雾气,稍加重击之下便突然消弭于无形,随后所出现的一道黑色光芒快若闪电,便若这虚无中裂开了道口子,甚为的奇异。而那情形……
“呀!那情形与乾坤袋毁坏时极为的相似……”花尘子跟了上来。她惊呼了声,接着说道:“典籍所载,远古有袖中乾坤之说,须弥芥子随手可就,根本无须专门炼制乾坤袋。而时至今日,诸多仙术神通尽皆失传,那死去之人想必来自无数万年之前……”
自以为有所发现,花尘子喋喋不休地卖弄着见识。
林一便如一个真正的老者,神色淡然而步履沉稳。袖中乾坤倒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死后被人夺去了随身的宝物。一切化作了尘埃,一切归于虚无!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愈走愈远,而四周依旧是雾气昭昭。随着寒意愈来愈浓,白的雾气淡去,黑沉的雾霾弥漫而来,彷如暮色降临,令人心生茫然。
见此情形,林一的脚下谨慎起来。其身后三尺远处,花尘子总算是闭上了嘴巴,还攥着长袖中的玉瓶不撒手,神色戒备。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而黑色的雾霾已笼罩天地,浓重的夜色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阵风声呜咽而起,彻骨的寒意迎面袭来。
即便有云袍护体,林一还是于阴风中打了个寒战。错愕之中,他才发觉神识已然没了用处。其缓缓停下脚步,凝目四望。幻瞳之下,只有无尽的雾霾翻涌不休。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那鬼泣般的风声却忽远忽近,不时侵扰心神,让人忽而生出了莫名的倦意。
无边的夜色之中,天涯路尽!
恍惚之中,林一竟是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了一口气。仿若奔波了太久,眼下已寻至归宿的所在;又好似一路跋涉而来,终得以抵达此行的彼岸!
这一刻,林一感受不到寒意侵体,只想着屏息凝神去聆听那风中的召唤。浓重的倦意涌来,不堪承受的他盘膝坐了下来,嘴角微微翘起,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个个人影从眼前走过,又渐渐走远。其中有似曾相识的一双年轻夫妇,那是爹娘?一一远去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其中有师父、苏先生与雪云、翠儿、天福、真元子、元青、元风、徐紫萱、洪荃儿、叶羽、若水先生、冬雨儿,还有……还有……那些亲朋之后,还有此生所杀死的第一个人钱虎,还有……、冼峰、公冶干父子……
……所熟知的,与自己曾杀死过的,数百个人影就这么缓缓而来,又慢慢远去。无论是亲朋还是仇家,皆神色安详。好似脚下的路早已注定,他们走的是那样轻松,让人有动身追随的念头……
……那对年轻的夫妇正回首看来,面带亲和的笑容,频频招手……师父的银须是那样醒目,于行走间忽而低头看向腰间,又四处张望着,呼唤着。他好似在寻找那个顽皮的小道士,还有紫金葫芦……
闭目静坐中的林一,嘴角泛起了笑意。他的身子忽而抖动了下,一尊虚拟的幻影离体而出。其并未察觉异样,只顾着脚步欢快地往前追去……
爹、娘!孩儿来了!师父,您要的葫芦在弟子这儿……
林一的去势如风,而那近在咫尺的亲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倏然远去。他稍感诧异,却不愿停下脚步……
不知追了多久,那一个个人影依然是可望而不可触及,林一不由得慢了下来。回首来路,使人倍感孤零。他再次转向前方,神色茫然。云雾横亘相阻,人迹杳无……
彷徨之下,林一举步不定。是追逐亲人而去,还是就此孑然独行?莫名之际,他心头一寒,于原地久久伫立……许是过去了一年,也许只是闪念之间,林一双眉竖起,暗暗咬紧了牙关,转身走了回去。前方突然云开雾散,山野清新,草木茂盛……
……这是一处幽静的山谷,一间木屋旁,一个妇人正在灶旁生火,一个留着抓髻的小儿帮着添柴……少顷,灶台上香味四溢,那小儿便要灭掉柴火。妇人笑容和蔼,出声劝阻道:烛薪用作取光照物,终会燃尽,唯有留下火种传续,才可以长燃不息……
那母子忙碌着,对一旁的来人视而不见。看着那小儿用灶灰掩去灶火,林一转身离去。逝者已逝,生者还须担负着传承不灭……
……山谷的坡地上,一座新立的坟冢旁站着两人。那是一位满面哀伤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皓首的老者……老者说道:人秉承于自然,应时而生,顺依而死。你我皆安于天理与常情,顺从天地变化,喜怒皆不入心怀。生之苦难,死之释然,你爹的病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将那山坡上情形看在眼里,林一神有所思,循着山谷继续往前,景物为之一变……
……一棵大树下,一老一少相对席地而坐。那老者银发银须,神情矍铄,抬手举足间,自有掌控天地的气度,令人不敢睥睨。而其慈和的笑容与舒缓的话语声,却让人有沐浴春晖的安然与恬淡。对面那年轻人长发披肩,双眉斜挑,嘴角还挂着一抹不羁的笑容。他正附耳聆听着对方的教诲……
老者说道:天有日月星辰与节气的变化,地有疆域之分,而你我又如何求永恒,而避生死……生前驱逐外物而恣意妄为,必然损道心而步入危途。唯有上体天心下体自然,方可证得长生之道……
听那老者如此侃侃而谈,林一轻轻摇头自语:何为长生……
闻声,一老一少转首看来,皆神色坦然,便好似大树下论道的原本就是三人。那老者拈须一笑,说道:你来啦……
林一稍感诧异,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对方好似与他相熟已久,笑着说道:至道之精,至道之极,无视无听,抱神以静,行将至正……可谓道心永恒;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林一沉思不语,那年轻人却是略有所悟,与那老者说道:师父所言,道之精髓幽深渺远,道之至极灰暗沉寂,眼不见耳不闻,心境宁和,顺应正道,便可修得长生……
老者欣慰一笑,却是冲着林一说道:然也!修道者,当上至光明境地,直达阳气本原;下至幽深渺远的所在,直达阴气的本原。天地有主宰,阴阳有府藏,秉持浑一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可谓长生!除此之外,年轻人……
这是在指点自己吗?林一心头一怔,忙欠身为礼,留神细听。老者接着说道:万涓成水,长生又岂是一日之功,非九转而不可成就正果。其分别为返归质朴,顺从世俗,豁然贯通,与物混同,神情自得,灵会神悟,融于自然,忘却生死,方可修至玄妙的境界……
这一番话听来,林一心头隐有明悟,却又不明要义。他只得将对方所说尽数记下,以待日后慢慢体会。
老者笑容如旧,缓声说道: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林一抬头看天,四下里明亮依然。而他不敢忤逆,转身之际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如何面对生死,长生了又将怎样?
老者拈须沉吟了下,说道:静坐心空,物我两忘。坐而忘生,坐而忘死。人尽死,而我独存……
林一心头灵光一闪,却又若有所失。人尽死,而我独存,这便是长生之道……
那年轻人却随后轻笑道:与其坐忘生死,不若一朝踏破……
林一回首看去,大树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初次相见,为何彼此并无陌生之感?那老者的模样依稀相识,而年轻人却好似……?错愕之中,他这才发觉天光黯淡!猛然回过神来,其思归心切,身子竟是突然飘起,接着便风驰电掣一般而去……
九原生死之地的云雾之中,静坐中的林一猛然睁开了双眼。迷离与清醒之间,仿若有山谷、星辰一闪即逝,如真似幻,却又无从追寻!他低头打量,周身已披了层淡淡的寒霜。
如此这般已是过了多久?若是没有及时醒转,是否便这么坐而忘生,以至于永久沉迷下去,直至灰飞烟灭?
林一暗暗运转灵力,寒霜顿时滑落。不及多想,他忙起而转身望去,神色一怔……
第七百五十章 执着本心
死寂的夜色中,花尘子端坐着一动不动,周身上下罩了层寒霜,那冰洁的面颊上还挂着一抹熟悉的浅浅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