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仙神终有一日也要陨落于世外,还是因为祂早已不再庇护故国,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脏猛然错跳了几拍,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临终所见那一幕。
少皇从烈焰中来,身负黑气,踏着血与火。
邪道修罗。
此地分明空旷开阔,颜乔乔却感觉一阵窒息。
喜欢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念头转至此处,不禁心神一滞,面颊浮起难言的燥热——前世她与殿下并无交集,只凭弹琴一事便认定人家对她情根深种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脸?
这般想着,颜乔乔抬手扶额,心绪复杂无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见她忽然神色变幻,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颜乔乔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没有老夫人,林霄最终走上了最坏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兴许会是一个重要转机。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言,林霄立刻长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请直言!”
正说着话,遥见西面厢房开了门,离霜推着木轮椅,将韩峥送到长廊上晒太阳。
在离霜返身回屋替他取盖膝的毯子时,轮椅不知怎么滑下廊阶,翻倒在院中。
韩峥摔了个脸朝下,轮椅压着他的身子,他抬起独臂推它,推到一半脱了力,实木整个砸在身上,结结实实一声响。他硬硬咬着牙,没发出哼声。
虽然隔得远,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与颜乔乔,出于自尊,他不肯出声喊离霜,只想自己爬起来。
漠北王啧声一叹,几步掠过去,像拎小鸡崽一样,一手拎起轮椅,另一手拎起韩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颜乔乔若继续站在原地便显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礼貌疏离的位置。
韩峥向林霄道过谢,垂下头,掸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皱。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装得有风度些,越是老叫她见着最狼狈的模样。”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装模作样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唉……是吧颜师妹?”
只见他额头两边各粘了一根细细的枯草,他并未察觉,叹气的时候两根草须一抖一抖,活像个大蟑螂。
颜乔乔看着这面条似的人,忽然与前世那个变态有了些许共鸣——眼前这个人啊,果然还是伤着、残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礼貌地点点头:“其实也还好,也就是像个蟑……金蝉。”
韩峥:“???”
第49章 绝处逢生
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拍了拍桌,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侧身卧下,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伤兵不管。
但是护着这么多人逃亡,那真是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阿爹不是来查巫蛊案么,好端端的怎么给困这了,哪个姓江的老友把你骗过来?”颜青忍不住跟在颜玉恒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对小妹说,见着阿爹之后便给她去信,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么时候!”
颜玉恒扫了一眼脚下大寨子,那双与颜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长眸缓缓眯了起来,道:“我到这的时候,老友已经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内连续死了三十七人,死状诡异,我到来之后又死了好几个,我亲眼瞧着,一个边喊救命边撞死在墙上,另一个惊恐无状,拿刀剖开了自己身躯,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扬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说那些已无意义。府中有内鬼,泄我行踪。刚落脚便被巫军主力给围了。”
颜青正要说话,发现墙下嗖地射来了一支暗箭,他弯腰躲过,偏头一看,见射箭的是个脸膛黝黑扎着双辫的年轻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竖起拇指,阴阳怪气地喝彩:“好准头!”
颜玉恒:“……”很想一巴掌给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对他提。
在圆木城墙上视察一圈之后,父子二人的面上不显,心却齐齐发沉。
伤员绝无可能杀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脚活下几个人,当真说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备而来,恐怕林子里面还藏着高手,这一遭,险了。
“阿爹,许久没有同你饮酒。”
“好。”颜玉恒取下腰间的酒囊,自己饮一口,抛到颜青怀中。
颜青咕咚咚灌了几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纪,年老体衰,明日万一有个好歹……”
“滚!”
“就没什么话想要留给我与小妹吗?”
“没有!”
“赤红之母呢?”颜青闲闲懒懒地问。
颜玉恒的反应远比颜青预料中更加激烈。
话音未落,颜青便觉喉头一紧,竟是被“年老体衰”的父亲揪着领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谁?”颜玉恒瞳仁收缩,语声杀气毕显,一字一顿,“谁在你面前提了赤红之母?”
颜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给自己的脖子腾出点生存空间,然后弱弱地回道:“小妹。”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捏住颜青衣脖领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如何说的?”
颜乔不答反问:“阿爹,赤红之母究竟是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