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殿下一口一个“颜世子”,君臣之间礼貌客套,就像两个无情的身份壳子。而此刻说起颜青,殿下却像是在提一个熟识的旧友。
颜乔乔其实觉得颜青那不叫护短,他就是自尊心过剩,特别死要面子,他身边的人若是受了欺负,他就觉得是在打他的脸。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岔了。因为苏悠月是个坏人,我便下意识地认为,被她屡屡陷害的孟安晴是个好人——谁说坏人就不能陷害坏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问:“颜文溪不曾给孟安晴寄信么?”
颜乔乔摇摇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孟安晴不许颜文溪给她回信,而是数年如一日地单方面宣泄怨毒。
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她抿住唇,垂下脑袋:“殿下,我判断这件事情时,又受了前世经历的影响……”
他略微倾身,探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责。”他告诉她,“仅凭‘他人来信’,并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关好友清白,谨慎并不是错。”
他认真说着话,一时忘了收回那只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着她的肩,因为手大,将她的手臂也虚握在掌中。
话音落,他立直身躯,收回了手。
颜乔乔后知后觉发现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凉意。
伴着凉意,不知何处涌起些细细碎碎、丝丝麻麻的感触,就像柳梢拂过水面,细看之时,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几丝微不可见的、暖暖的涟漪。
“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细弱了几分。
*
过城门,车马一路疾行,铁蹄哒哒如骤雨,穿过石青色的京陵长街与巷道,“吁”一声,停在了悬着“信”字方灯笼的驿信馆门口。
颜乔乔跳下马车,抬眼一看,只见驿信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怀抱刀剑的人,正拦着路,与破釜沉舟对峙。
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大哥的贴身护卫,熟得很,一个叫书,一个叫画。
“……书,……画!”颜乔乔疾步上前,“连我都不认得么,还不速速让路!”
二人抬头,看清颜乔乔的模样,顿时目露欣喜。
“兰书见过大小姐!”
“菊画见过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颜乔乔身旁,问这二人:“颜世子何时进去的?”
“有半个多时辰了。”虽然不认得公良瑾,二人却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正色回话。
颜乔乔与公良瑾对视一眼,急急踏上台阶。
破釜推开了驿信馆那两扇黑漆大门。
大堂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纸墨和火漆味道扑面而来,不闻丝毫动静。
颜乔乔心头直发沉,手指紧张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声燃起火折子,火光霎时照亮半丈方圆。他掠到一旁,点亮了壁上的连排铜灯。
大夏富庶,民间不缺灯油,一间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数盏铜灯相连,点亮一盏便绵延其他,照耀满室光明。
颜乔乔迅速环视一圈,只见大堂左右壁上设有密密麻麻的带锁木格,分门别类放置着往来信件,长柜台后方空无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着粗布帘的耳门,通往后院。
“驿信馆晚间不开张,伙计包吃住,都在后面歇息。”破釜老练且嫌弃地说,“吃的白菜粗面,住的大通铺,还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记恨人家当初不收你做工呗。”
说话时,二人脚步并未闲着,一左一右掀开了耳门的布帘,双双掠入后院。
点亮廊上连灯的同时,破釜发出低低的冷喝声,旋即“铿锵”一声拔出了刀,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颜乔乔顿时悬起了心,冲进后院,看到前方主屋两扇木门洞开,借着廊间映入屋中的灯火,隐约能够看见屋内倒着几名伙计装扮的人。
有瘫在太师椅中,有垂手坐在墙根,还有一个直挺挺横仰在长桌上。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十指一阵阵发麻,双腿不住地发软。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过放满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开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灯顷刻被点亮。
颜乔乔奔至屋前,刚踏过门槛,只见那具直挺挺横躺在长桌上的躯体忽然就坐了起来!
颜乔乔:“!”
一瞬间,屋里屋外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颜乔乔只觉手臂一紧,眼前一花,还未回过神,便已被公良瑾拉到身后护住。
短暂的、窒息般的静默后,“灰衣尸体”战战兢兢环视一圈,颤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啊……”
说话时,瘫在太师椅和坐在墙根那两名灰衣伙计也睁开了眼睛,“什、什么情况?”
颜乔乔怔怔抬眸,先是看到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挺拔修长,如松如竹。
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些毫无缘由的酸涩和悸颤。
她抿住唇,从他瘦削宽阔的肩侧探出头去,望向这几名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
破釜压住刀柄,沉声喝问:“为何在此睡觉!早先进来那一男一女呢?!”
坐在长桌那人搭眉怂眼,弱弱回道:“去了内室,查看密库中的东西。等了半天不见出来,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大半夜的,便、便在此处小睡一会儿。”
另外二人嗯嗯点头。
“打开内室的门!”破釜冷喝。
伙计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回道:“内室得是有记名的贵客才能进……”
“嚯,看不起谁呢!”破釜得意洋洋,“张、破、釜!天牌,上等,贵客!长期包着密匣,包了不用!”
“……哎,哎。”
灰衣伙计开启内室密库之时,颜乔乔见缝插针地问道:“方才那对男女都说了些什么?”
此刻,整面墙壁嗡嗡震动,内壁传出金属匝动的轮轴之音,屋顶上簌簌落着细灰。
在微微震荡的空气中,灰衣伙计的回话声显出几分飘忽。
“那位公子问我们,是否见过与他同行的孟小姐。我们是见过的,孟小姐是馆中贵客,在密库有自己的密匣。不知为什么,孟小姐并不承认,声称自己从来不曾到过此处,一说便急,急得直掉眼泪,还说我们是坏人冤枉她……”
另一名伙计讨好地补充道:“说起来,平日偶尔见到孟小姐,她总是眉眼郁郁,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今日脾气倒是好得多了。想必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是她心上人,与他在一起啊,她整个人眉眼都活泛了。二人站在一处,就像……就像您二位一般!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顺着伙计的视线,看了看自己与公良瑾。
她连忙解释:“别乱说……”
刚开口,公良瑾已提足走进墙壁上洞开的金属旋门,淡声招呼她:“该走了。”
听着声音并无一丝不悦。
颜乔乔连忙疾步跟上。
金属暗门之后,是一条极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左右两旁密密垒砌着大块的坚硬花岗岩,每隔一段便有两盏铜灯,照耀着甬壁上一尺见方的密匣。
匣上有梅花形状的密锁,每一锁都有独特的开启手法,只有密匝主人知晓。
颜乔乔一行疾步往深处赶去,转过三四道弯,忽然便看到前方的壁灯照出了两道身影。
高大的男子微躬着背,正在专心地鼓捣墙壁上的密匣,而孟安晴就站在他的身后,踮着脚尖,双手高高扬起举过头顶,手中握着一盏不知从何处摘下来的长柄铜灯,尖锐的细柄正对颜青后心。
眼见那灯柄只需要往下一寸,便要取颜青性命,颜乔乔立时感到热血上涌,周身泛起奇异而玄妙的灵气流。
身躯紧绷,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几步越过狭长的甬道,冲到那二人身旁。
她扬起手,一掌拍中孟安晴手中的灯柄,将那盏铜灯打到了一丈之外。
“铛……铛……铛……”
铜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黑漆漆的灯油洒落甬道,烛芯晃了晃,火苗灭在灯油中。
孟安晴迷茫地望过来:“……乔乔?”
颜乔乔心脏急遽跳动,眼前的景象仿佛时近时远,耳畔听到的声音也像是浸在水中,不甚分明。
她后知后觉地听到身后传来“刷刷”几声衣袂破风之音,破釜沉舟兰书菊画掠到了近前,将孟安晴隔到一旁。
颜青半躬着身,转回一张迷惘的脸:“……小妹?你搞什么?大晚上的吃错了药?”
见颜青无恙,颜乔乔松下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眼前浮起晕眩的黑雾,一时有些站立不稳。
身后之人及时扶住了她。
“你,”颜乔乔虚弱道,“你小命差点没了!你知道她在你后面干什么?”
颜青噗一下笑出声:“给我照明啊!”
“那灯……”
“我从对面拔的。”颜青一脸得意,“哎哎,你们来得倒是时候,一起来撬开这柜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乔乔……”孟安晴被书画那两个壮汉挡在一旁,神色迷茫,“灯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打它?”
颜乔乔望向孟安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你装得好像啊。”面对多年好友,颜乔乔丝毫也提不起力气像往日那样嬉笑怒骂插科打诨。
她疲惫地说道:“孟安晴,你今日读信的种种,我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那样笑?是听到我与大哥回来,讥讽我们这两个傻子么?”
“乔乔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孟安晴满脸疑惑。
颜乔乔懒得争辩,质问道:“方才为何用灯柄对着大哥后心?”
孟安晴张大了嘴巴,着急解释的时候,仍是细声细气:“不、不是啊!我踮着脚,才能从世子肩膀旁边照过去啊!我没注意灯柄指哪了。”
“颜乔乔你在说什么鬼东西?”颜青揉着额角,一脸不耐烦,“孟安晴读信那德行,你我不是都听到了么?灯是我摘给她的,我让她给我照明——就凭孟安晴这破烂身板,想扎我,她有那个力气么!哎,你这人是不是一定要和我作对才舒服?我说她有事吧,你一直跟我辩;这会儿她没事吧,你又要跟我闹……”
公良瑾竖起手,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