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理会越潜,登车离开。
在公子灵面前像个仆人的姜祁,毕竟是岱国的公子,与越潜这样的下人交谈,态度轻慢。
离去时,也没有相辞。
很快,姜祁的马车消失于夜幕,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回家。
这个时辰常父肯定已经吃过晚饭,可能也没想到他今日会回家,没给他留饭。回去后,越潜还得下厨做饭。
为听讲学,废寝忘食,越潜此时腹中饥饿。
赶着车来到私宅门前,越潜跳下马车叩门,没多久,门被常父打开。常父披着一件衣服,打着哈欠道:“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怎么这般晚?”
越潜将马车驾进院子,回道:“在乡学听夫子讲课。”
乡学离越潜的家不远,就连常父也知道南齐里的乡学有个岱国来的夫子,他没问是怎么回事,只道:“你字都不识几个,也学人听夫子授课。”
将院门关好,两人进屋,越潜坐在炉边烤火,他道:“那是以前,我如今认得不少字。”
“你不说,我还真是想不到。”常父往炉中添加木炭,拿把扇子把炉子扇旺。
心里当然是为越潜高兴,而今他也活得人模人样,也算是个俊才了。
把身子烤暖,越潜起身,准备到厨房做饭,此时常父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他生起灶火,灶上放着一只陶釜。
常父坐在灶前,往灶腹塞柴草,嘴中念叨:“先热碗粥给你喝,你要是娶个媳妇,也不用我这老头子爬起床给你热粥。”
从木架上取下一只板鸭,越潜把板鸭放在木俎上切成数段,他道:“娶什么媳妇。”
他从未有过娶妻生子的念头,自己是不详之人,何必祸害妻儿。
“国君没了,你那些兄弟估计一个也没活成,你忍心让云越王一脉绝嗣吗。”常父也就顺口这么一提。
冬日一过,越潜就十九岁了。
要是云越国没灭亡,他十六七岁时就会有婚姻,十九岁时早已经有妻有娃。
越潜把切好的鸭肉清洗一番,放进陶甑里,漠然道:“绝嗣就绝嗣吧。”
又没有王位要继承。
夜晚,躺在木床上,越潜闭上眼睛,脑中出现数名女子的面容,她们是别第里的侍女、美姬和女婢。
各有各的美好,或温婉,或清丽,都长得年轻貌美,即便和她们时常接触,越潜对她们从来就没有过那方面的幻想。
把脑海中女子的模样抹去,忽然又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背绿箭箙带丹弓,穿猎服的少年。
当初在苑囿里,遇见的就是这幅打扮的公子灵,他那时的样子,越潜始终都记得。
几天前,这人紧搂着自己的腰身,把暖呼呼的身体贴靠过来,他的唇很柔软,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气。
越潜直觉得一股热气往身上涌,躁动不安,以致他不得不起身推开窗,让寒冷的夜风灌入室内,使自己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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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凌晨的一场雪, 使得城外的山林屋舍白茫茫一片,昭灵与岱国的公子姜祁登上城楼看雪。
昭灵拥着一件貂裘,眺望雪景, 悠然自得,姜祁没那样的闲情雅致,他看向城外纷纷归来的马车,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国客卿的马车,
姜祁殷勤道:“多亏灵公子跟国君阐明利害, 让国君收回逐客令,否则我还不知道得在城外住上多久。”
逐的是许国客, 但是其他国家的客卿也很害怕,纷纷逃离融国都城。而今融国国君终于取消命令,还在半道上的各国客卿听到消息, 又都驾着车折返回来。
昭灵笑道:“我可不敢居功。”
一切都是太子门客的功劳, 他们预测到会发生的事,即各国宾客大逃亡, 而昭灵寻找到最好的时机, 劝说父王。
国君早就意识到错误,但不肯松口, 直到最疼爱的小儿子劝说,国君才深刻反省,撤回命令。
“灵公子过谦, 多少宾客因为灵公子出手相助而脱离困境!寅都的数百名客卿,无不感激灵公子的恩情。”姜祁躬着身,一通夸赞。
好话谁都爱听,昭灵也不例外,他嘴角上扬, 手指向远山道:“看雪。”
岱国冬日十分寒冷,大雪冰封,在姜祁看来雪景有什么稀奇,单调乏味。
姜祁双手兜袖,说道:“我们那儿下雪,雪厚得能没过膝盖,到处都是白色,看得人眼睛生疼。不像这里,山头还有几点绿意。”
见公子灵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瞅见一辆马车驶往城南码头,马车是普通的两驾车,赶车的的人有几分眼熟,正是越潜。
城南码头一向熙熙攘攘,就见越潜驾着车,熟练地在人车之间穿行。
姜祁提起:“前些天,我才在南齐里乡学遇到他。”
昭灵故意问:“遇到谁?”
人们一般不会去留意随从的长相,姜祁看来认得越潜。
姜祁手指越潜的马车,说道:“公子的这名侍从。”
马车上的越潜衣冠整洁,坐姿端正,他的仪容出众,也难怪姜祁认得他。
“那天秦夫子在乡学讲学,我见他也去听课,我问他能听懂吗?他说能听懂一二。往时只觉得此人木讷寡语,那日却是对答如流,令人吃惊。”
会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姜祁事后想起,感到不可思议。
“他确实寡言少语,但谈不上木讷。”昭灵听见姜祁的陈述,心里也有些意外。
原来自己回宫时,越潜的生活过得这么丰富多彩,还会去乡学听夫子讲课。
此时越潜的马车已经停在码头上,像似在码头等待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看船只装卸货物。
不知道这名侍从到码头来是要做什么,觉得古怪,姜祁提议:“要不要喊他上来?”
昭灵心里已有猜测,回道:“不必。”
此时,不远处正驶来一辆囿北营的大船,船上有数名越人奴隶,他们齐力划桨,将大船靠向码头。
见到囿北营的船过来,越潜立即抬头往前看,他的表情很平淡,神情自若。就像他只是清闲无事,到码头看船靠港而已。
囿北营的大船终于在岸边停稳,随船的士兵开始催促越人奴隶干活,使唤他们将船上的冻鱼运上码头。
越潜不慌不忙下车,他掀开车帘,从车中拿出一小袋物品,便朝这艘来自囿北营的大船走去。
码头人多,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动作从容不迫,要是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那一小袋东西,多半是粮食。昭灵心想。
在这些随船的越人奴隶中,有名年轻奴隶的装束和其他奴隶不同,他身上穿着一件羊皮衣。
羊皮衣是百姓过冬时御寒的衣服,奴隶可穿不上,除非有人赠送。
还记得去年夏猎,越潜从一头发狂的野牛蹄子下救出一名同伴,那名同伴,多半就是眼前这个穿羊皮衣的奴隶。
他应该是越潜在苑囿时的好友。
昭灵不想让姜祁目睹,说道:“我们下去。”
能猜测到之后的事——越潜会将那小袋粮交给穿羊皮衣的越人奴隶,给予救济。
越潜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姜祁在城楼上早就觉得乏味,立即应和:“再待下去非得冻坏,这上头风可真大啊。”
两人步下城楼,昭灵问:“你们岱人也怕冷?”
岱国位于北方,冬日里要比融国冷多了。
姜祁回道:“当然,不说人畏惧酷寒,就连长毛的野兽,冬日也要躲进山洞里。”
披毛野兽尚且怕冷,何况码头上这些越人奴隶,因缺衣少食而在寒冬里受煎熬。
越潜驾驶马车离开城南码头,正打算出城门,不经意抬头,看见一辆从城楼下驶离的马车,那是一辆十分眼熟的四驾马车。
只是一眼,便认出那是公子灵乘坐的马车。
适才,公子灵在哪?
城楼上吗?
越潜仰头,正在思考,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越侍!”
回头一看,是公子灵的一名随从,那名随从朗声道:“公子让越侍留在城中候命,并说没有命令不许离开下房!”
越潜不觉得意外,只是应道:“是。”
看来,公子灵适才确实在城楼上,而且发现他暗地里接触越人奴隶。
越潜救济樊鱼,冒着很大的风险,他的身份敏感,融王一旦觉得他碍眼,随时可能杀他。只要被人发现他与苑囿奴私下有来往,难免要猜测他别有用心,图谋不轨。
应该感到心慌,但是越潜出奇地平静,他目视前方,公子灵乘坐的马车早已经消失无踪。他看不见公子灵,却又仿佛能看见对方坐在车厢里,揽着貂裘的清冷模样。
越潜留在城中,住在那片供王宫仆人居住的下房里,一个还算宽敞的单间。越潜这下哪也不能去,既不能出城,也不能回别第,或者回南齐里的家。
只能待在这里,等候公子灵的命令。
第一天,没有命令传达。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越潜仰身躺在床上,望着下房窗外光秃秃的树丫和残月,猜想公子灵该不是想囚他至明年开春?
窗外是一轮残月,黯淡无光,夜已深,越潜毫无睡意,睁着一双眼睛。下房的房间多,很密集,隔音效果不大好,夜里总能听见住户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下房的住户,都是为王宫提供服务的仆人,他们对宫中的大事小事无所不知。
越潜对融国的事情没有兴趣,夜里常听见隔壁有人闲聊,他也不怎么留意。不过今夜不同,他听见两人在交谈,听见他们提及三个字:“公子灵”。
“莫敖如今被国君撤去官职,逐出都城,他在城里的那栋大府邸,日后还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说这话的人,声音又尖又细,听声像个寺人(阉人),年纪很轻。
“你管它落到谁手里,和我们这些下人有什么干系——莫不是你家主人打起莫敖府邸的主意?”这人的声音苍老,嗓音能分辨性别,不过应该也是个寺人。
年少者道:“我家主人还真有这个心思,想跟国君讨要那栋大府邸,送给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