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境中落后,被迫落入风尘的凄苦,周旋于各位恩客玩弄各个男人的骄傲,身在贱籍的自卑,进入王府后起来的野心……都在这璀璨的宝光下无所遁形。
她自负比男人聪明的脑袋,无力思考;一颗心,都是那代表天下女人至尊的九龙四凤冠。
兴王给楚王的侍妾,送来九龙四凤冠,是要楚王沾上谋反的嫌疑?东西厂和锦衣卫在湖广的探子,都明白事情闹大了,一面严密监视这个侍妾,一面赶紧给北京送信。
信件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在湖广到北京的官道上,比楚王更快到京。
那天中午,天气晴朗,皇上正和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在一个寺庙用素斋。
皇上自从获得那“给孩童传递祝福和力量的方法”,就一心要再去爬山,下雨天一过就赖着徐景珩,哪知道在半山腰遇到一个寺庙,他一时好奇,停下来脚步。
寺庙很破,没有名字,没有香客,二进院子那么大点儿,搭建房舍的木头都是粗糙的,没有经过任何打磨,在大自然的风吹雨淋下,暴露出最自然的岁月痕迹。
皇上稀奇,放开怀里赖着不走的小松鼠,拉着徐景珩的手要进去看——发现这座寺庙不是敞开大门,而是没有大门,更稀奇。
进来后发现里面真有和尚,还是一看就知道,这是常年有人住的人气儿,眼睛瞪得溜儿圆。
“阿弥陀佛。山岚寺僧众,恭请佛陀进门。”一道声音在侧方响起,一个高瘦的老年和尚,从一颗银杏树后走出来,恭敬地给他们行礼。
皇上小下巴一抬,只不搭理——皇上进去任何寺庙,都是脑袋高扬从不参拜,那些老和尚就耍无赖说:“阿弥陀佛。皇上乃是大明最大的佛陀,吾等应当参拜皇上……”皇上大度地不计较,但皇上还是不喜欢他们。
哪知道这老和尚不光认出来他,还认识徐景珩,一眼看透徐景珩没有了内力。
“阿弥陀佛。云南一别十年,施主无恙否?”
“大师好。一别十年,我等安好,大师也安好,甚好。”
徐景珩相貌华贵无双,气质孤傲清寒,在外人面前态度也不热情,但他面对这老和尚,没有惊讶,却还是老友相遇一般的熟稔。
皇上小眉头一竖,十年前,皇上还没出生,皇上都不知道该和谁生气。皇上气鼓鼓地坐下来,看着老和尚的目光,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强盗。
老和尚定力高深,不光慈蔼依旧,一派高僧的风度,他还拿出一份好茶招待。
“略备羹汤薄茶,佛陀和施主请稍等。”
“外形条索卷曲,色泽墨绿油润显毫,感通寺的碧玉茶……。”
“感通寺的碧玉茶,好久没有遇到施主,如今只余五颗老茶树。”
“山水代代孕人杰。老茶树……终会遇到品茶人。”
“天大地大,代代人杰,只有一个徐公子。徐公子且看,这茶,和十年前,一样否?”
“甘芳纤白,香气馥郁持久,不用品,已知其汤色清绿明亮,醇爽回甘。”
“阿弥陀佛。徐公子果然是品茶人。”
老和尚功力高深,一声佛号震入人心。皇上就听着他和徐景珩说话,气哼哼地自己用一份素菜羹,咳咳,皇上这个岁数,还不能喝茶。
但见佛香袅袅,老银杏树下,一块大木头三块石头搭起来的茶桌边,徐景珩和老和尚,“慢悠悠”地品茶。
感通寺位于云南大理,感通寺的碧玉茶,乃是云南白族所产茶叶中顶级珍品。喝云南白族的茶,自然是三道。
第一道“清苦之茶”,一只小砂罐置于文火上烘烤。待罐烤热后,取适量茶叶放入罐内,不停地转动砂罐,使茶叶受热均匀,待罐内茶叶“啪啪”作响,叶色转黄,发出焦糖香,立即注入烧沸的开水……
老和尚将沸腾的茶水倾入茶盅,再用双手举盅献给徐景珩。徐景珩微微起身,双手接过,这茶,看上去色如琥珀,闻起来焦香扑鼻,喝下去滋味苦涩,他一饮而尽,面色不变,苦在心里。
第二道“甜茶”。再次小砂罐置茶、烤茶、煮茶……在茶盅内放入少许红糖、乳扇、桂皮等,待煮好的茶汤倾入八分满,徐景珩一口下去,已然没有味觉。
第三道“回味茶”。好似无味,又好似甜、酸、苦、辣,各味俱全,一杯入肺腑,大理的雪山绵绵,云雾缭绕,苍山十九峰的十八条清澈的溪水……都在眼前晃悠,徐景珩乍遇老友的一颗心,完全安静下来。
老和尚看徐景珩一眼,问题不用出口,已然知道答案。老和尚的面色悲悯,一声洪亮的佛号响在静谧的天地间,山水回应,然徐景珩眼波不动。
皇上的大眼睛亮亮的,那笑容,和得逞的小狐狸一般得意洋洋。老和尚心里叹气,可还是有风度,言说招待一顿素斋,皇上也就答应,吃得那个叫得意洋洋。
皇上不知道老和尚所求何事,徐景珩既然已经拒绝,他也就不用搭理。皇上就是单纯的,瞧着这老和尚一副徐景珩老友的模样,不开心,看到老和尚吃瘪他就开心。
素斋的味道很好,和北京菜不一样的味道。皇上猜测是云南的味道,但皇上还是开心。
那小模样,看得老和尚苦笑连连,看得徐景珩满心宠溺。皇上因为徐景珩的宠爱更骄纵,吃完素斋,发现这里有几颗桃树,张口就来:“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
摇头晃脑的模样,头上的两个小羊角,脑后披散的头发,都一样摇晃。老和尚无奈解释:“小公子,贫僧当年欠下一个人的人情,受人之托,来到北京,来见徐公子,只帮忙问一句话。”
皇上小下巴一抬。
老和尚看向徐景珩求救。
徐景珩不知道皇上的小脾气,大约明白皇上本就不喜欢佛道,今儿要爬山的目的被打断……笑着摇头:“改天再爬山。”
皇上鼓着腮帮子,算是不计较老和尚。徐景珩心里头纳闷,也没多问,只邀请老和尚:“大师来到北京,殊为难得,且多留一些日子。”
老和尚一句话到了嘴边,本要提醒徐景珩,又怕皇上——皇上的小眼神儿,忒俾睨,他也知道皇上不喜佛道,不喜欢大明子民信佛信道,当下就琢磨,哪天去拜访徐景珩,告诉他。
“阿弥陀佛。徐公子邀请,贫僧定然多住。”
皇上和徐景珩离开寺庙,小鼻子还喷火气。皇上认为,老和尚忒厚脸皮。徐景珩笑:“感通寺,寺古松深,西南览胜无双地。大明建国,收复云南后,一直在想办法收拢民心。
洪武十五年,感通寺住持无极禅师,赴南京朝拜太~祖皇帝,敬献白马和茶花——传说中,无极禅师面圣时,忽然马嘶花放,一片祥光笼罩,太~祖皇帝甚喜,当即赐宴招待,并赐与袈裟一件,赐名‘法天’。”
皇上听明白,徐景珩在告诉他,佛家在云南根深蒂固,威望很大。可皇上还是不乐意。
至于“马嘶花放、祥光笼罩”?皇上“矜持”:“要问太~祖皇帝,是不是真的。”
徐景珩的声音里都是笑儿:“正该问问,臣也好奇。”
于是皇上就笑。
皇上的小脾气过去,又更好奇:“云南?”文老先生讲过很多故事,可都没有徐景珩在云南的故事,皇上看着徐景珩,小大人的模样:“十年啊?”
“十年。”徐景珩自知今儿时间不够爬山,带着皇上来到一个视野好的平地,靠着一颗老松树,拿出来虎皮坐下来,慢慢讲给皇上听。
“那年,大约是正德十一年?太久远,记不清了。臣身中苗疆奇毒,只能去苗疆寻找大夫,恰逢苗疆十八寨十年一选圣姑……”
那年,徐景珩正是翩翩少年,被逼着去苗疆,更感兴趣的不是解毒,而是苗疆才能喝到的美酒,苗疆才能见到的奇人异事,美景美食美人儿。
圣姑大选,他自然关注。又遇到苗人十八寨的土司分成两伙闹分裂,他最关注的是,圣姑真有那般能力?圣姑的候选人,是其他苗家女子一样活泼可爱,热情娇俏?还是都是一个个老婆婆?
苗疆是苗族等民族聚居的地方,东临洞庭,西连川贵,南到广西,多丘陵而少平地,山势连绵起伏,地势险要,自古就是重要的边防要塞,更何况还有无数无辜的苗民性命?十八土司真打起来,老圣姑也被阴谋杀害,徐景珩既然人在苗疆,自然要管。
这一管,就管出来一些或敌或友的缘分。
当然,徐景珩告诉皇上的,不是这个方面。而是四川改土归流,彭泽去云贵之后的一系列动作,对苗人十八寨的影响。
“皇上,刚刚那位大师,估计,也是受到苗人土司所托,前来打听消息。改土归流乃朝廷大计划,不能轻忽。需要问一问进展,可是有什么问题。”
皇上点点脑袋,却又发现哪里不对劲儿。皇上抬手揉揉眼睛,小困。但皇上还是发现哪里不对劲。
没错,徐景珩在用“春秋笔法”。皇上瞪大眼睛,气呼呼的:“中毒?”
“中毒不用担心。新圣姑的老嬷嬷给治好。”
“圣姑的老嬷嬷?”
徐景珩略回忆一番:“圣姑的身边有仆从。有的精通医术,有的精通武功。”
皇上安心,伸出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严肃表态:“既然有渊源,自当回报。”
徐景珩眼里都是笑儿:“该报的恩情,臣已然报答。”
皇上郑重点头,更安心。
皇上小困,然皇上好奇这段故事,强撑困意:“徐景珩,圣姑怎么选?”
“圣姑怎么选。臣也不知道。很神秘。”
神秘?皇上惊讶:“选圣姑,做什么?”
“类似于巫祝?”
皇上更惊讶:“故事里的老巫婆?跳大神?”
徐景珩一眨眼,“认真”回答:“差不多。”
皇上懵懂。皇上一听“圣姑”的名字,就以为那一定是美美的姑姑、姨姨,和红姨一样。结果却是街头跳大神凶巴巴的胖婆婆。
皇上小小的遗憾:“圣姑不美啊?”
徐景珩:“……美的标准不同。天下的女子,除去家人和朋友,美的程度大体可分为三种……”
皇上身体前倾,一副求知若渴的小模样,一看就很有风流的潜质,奈何上下眼皮打架不配合。徐景珩更是笑:“等皇上长大,就懂了。”
皇上不乐意,在徐景珩的怀里耍无赖:“要知道。”
“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要……”皇上口中喊着不要,闭眼就睡着。徐景珩抱着他,靠着老松树,盖好毯子,也进入浅眠。
苗人十八寨选出来的圣姑,自然不是选美貌,而是看哪一个女子有能力,能够领着苗人十八寨,和其他部落争斗。在十八寨内部出来争端的时候,能够压住。
十年一选圣姑,除了选圣姑,还会从十八个土司中,选出来一个首领,两个副首领,负责管理十八寨日常纠纷。时间久了争权夺利的,圣姑就变成一个身份符号,精神象征,类似于巫医、祭祀等等负责人。
那一代圣姑大选,因为徐景珩的参与,选出来一个为人谦逊和蔼,医术、巫术精湛,深知各种药理、毒理,其它方面也有广泛涉猎,且精通汉话的圣姑。
当然,她对苗人也很有责任心。
徐景珩向来尊敬这样的女子,很高兴交到一个新朋友。
一晃十年过去,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当年的朋友,即使会有一些不愉快的纠葛,徐景珩还是高兴的。他知道感通寺和尚没说出口的话——圣姑也来到北京。
徐景珩醒来,头顶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在空中随风起舞;远处一座座群山蜿蜒连绵,下方树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绿茵茵的开满各种各样的小花……他忍不住笑出来。
一堆堆的小蘑菇,因为一场雨,顶破压抑在头顶的松针软土,从地下冒出头,酣畅地呼吸着雨后洁净的空气——他闻着这特有的蘑菇香气,感受怀里的小孩子的体温,那一丝丝,因为朝政和朋友会有争端的郁闷,消散。
怀里的小孩子还在酣睡,徐景珩大体看看时辰,生怕他睡多了晚上不好睡,轻轻唤醒:“皇上?”
皇上犯懒,脑袋动动,人不动。
徐景珩于是抱着他,也不动。
皇上回来,派人去内阁询问四川改土归流的情况,听完文老先生讲的故事,正为故事里的徐景珩大战坏人,夺回宝物后被人追杀……满心思考指挥使有太多危险,发现东厂江斌、西厂张永,都来找徐景珩,也没在意。
皇上只是更愁。
徐景珩需要静养,可是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很多人也都来找他……
皇上洗漱沐浴后,徐景珩刚回来去沐浴,他就自己去寝室外间做功课,咳咳,皇上玩了一天,功课还没做。
太~祖皇帝无声地出现。
太~祖皇帝自从那天在徐景珩面前败走,这还是第一次露面。他默默地看着皇上,小小的孩子抓着小毛笔,趴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写“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忍禁不住地笑。
皇上很聪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聪明,尤其在识字和背书方面。太~祖皇帝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老朱家出来神童的事实。当然,皇上人小,字很幼稚,字体软趴趴的。
皇上做完对对子、百家姓、千字文,开始算法几何,拉丁文、蒙古文……
太~祖皇帝已经看直眼。算法他知道,几何是什么?拉丁文?蒙古文也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