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阁老心里叹气。这些年,大明不同以往了。文臣越发保守,武将越发胆小,反而内斗越发明显。大同兵变就是一个例子,一个窝囊的,内斗的例子。
可是,他们也是文臣之一。武将式微,文臣掌权,兵部简直就堪比工部一般,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好皇上,大力支持打仗,还有魄力打仗,他们该怎么办?
几位阁老都知道大明的实情。打日本人,可以说是一鼓作气,蒙头就上,根本没有心思思考。毕竟那只是一伙儿倭寇。
可是打蒙古人……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建国初期,也没有实力乘胜追击深入草原,不是不想!
压抑的气氛中,兵部尚书生怕皇上被他们欺瞒,同意这一仗后就闭关绝贡。
兵部的人都看着他们的尚书,兵部尚书感受到兵部同僚热切的目光,想想皇上的性子,想想皇上打日本人的决断,告诉自己,这次也一定可以。
兵部尚书鼓起勇气,站出来,大礼跪拜。
“启奏皇上,大明和蒙古的边境,自来没有定论。
河套本属于大明。永乐时期,边将为了减少损失,修筑城堡,在东胜设置卫所,然卫所持有困难,粮草运输耗资巨大,卫所不断朝内地迁移,一直到放弃东胜。
如今河套属于三不管地带,眼看要失守,此教训重大,西域不能有失。
臣明白,目前蒙古诸部不断向南推进,大明国力下降,大明和蒙古交接之地,一直战火不断。但是,河套和西域都不能失去。河套是大明的陆地外墙,西域就是大明的经济外墙,是大明和西部的经济政治通道……”
兵部尚书金献民,四川成都府人,性情伉直,有执持,曾经担任左都御史,屡次拿命死谏,更是朝里主战派领袖之一,他说着说着,眼泪花花的,老泪纵横。
“皇上,当年成吉思汗分封四个儿子,长子术赤在额尔齐斯河以西、花剌子模以北,包括额尔齐斯河流域和阿尔泰山地区,是为金帐汗国。”
“皇上,满速儿汗的父亲乃是阿黑麻汗,金帐汗国的第四十二任君主,满速儿汗和统领叶尔羌汗国的弟弟合作,还有哈密的臣服,一统西域,偏偏又因为同属长子一系的昔班尼汗崛起,大受限制,要朝明朝发展扩张。”
“皇上,臣知道……大明不能和马背上的人常年征战,大明的国库不允许。但是大明不能失去西域,皇上。皇上,我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我大明一定可以收复西域,还给中原人一个西域商路。皇上……”
兵部尚书金献民痛哭流涕,一半的官员都心生戚戚焉。
可是,大明真的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
皇上还是平静地听着,看着。乾清宫大殿里只有兵部尚书的哭声,杨阁老又感受到那种“身不由己”的压力——背后是保守派、理学家们的期待。前面是皇上平静的目光。
杨阁老感觉自己的一双腿有千斤重,可他只能出列,高举朝笏,沉声上奏。
“启奏皇上。当年成吉思汗划分四个儿子的封地,统领整个欧亚大陆。大明,中原,对于整个元朝来说,并不是主要地盘。蒙古人失去中原,然他们的主力还在。
大明建国,虽然和蒙古有几次大规模战役,其实都没有遭遇蒙古主力,胜负参半,每次……“战事都是事后歌功颂德……
“将士们都是浴血奋战。上天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护大明,大明屹立至今。一百五十年来,年年战事不断,一代又一代人,为了大明安宁,魂留边境。
臣自小读史书,臣也知道,河套地区和西域地区,自汉武帝打下来就属于中原,到大唐时期更是四方臣服,到北宋失去河套和西域,酿成大祸。大明,大明……”
杨阁老说不下去,文臣的立场和经验告诉他,打完这一仗,大明“应该”闭关绝贡;臣子的立场和理智告诉他,打完这一仗,大明应该积极备战,一举收复西域商路,互市,也是以大明为主。
他的心里热血激荡,对上皇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间愧疚的情绪淹没了他,一把老骨头了,不管后世名声如何,不管胜败如何,他不能要他们的皇上,和他们一起窝囊!
杨阁老定定神,含泪高呼:“皇上!大明承天命,定鼎中原。当收复西域,当收复河套!大明,坚决战到底,大明的热血儿郎,为了君父威严,为了大明万方安和,永不退缩!”
元和三年九月初五的乾清宫,群臣都在兵部尚书和杨阁老的眼泪下,沉默。
元和皇帝下令,兵部尚书金献民兼右都御史,总制陕西四镇军务,即刻出发去边境。宣大总督胡瓒,宣府大同巡抚积极备战。刚从南京礼部调到北京翰林院的严嵩,代表大明去和满速儿谈判。
“扩大朝贡贸易,朕答应。互市,朕不明白。”小娃娃皇上瞅着严嵩,他不懂互市,只知道扩大朝贡贸易,代表大明有更多的宝贝进来。
他只是不喜欢天天喊着“闭关绝贡”的一伙儿臣子,生气于做“唐太宗”不能砍他们脑袋。眼瞅着严嵩,夏言说嘴皮子最利索的人,出使朝鲜的人,觉得,严嵩的能力应该可以相信。
“严嵩,你要办好啊。”小娃娃目光殷切,生怕严嵩没办好,要他的宝贝少了。
可怜严嵩,面对皇上的殷切希望,面对四十五年来汲汲以求的人生机遇,激动的说话都哆嗦。
“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严嵩说拼命,那就真是拼命。小娃娃迷糊:“严嵩不要去打仗,严嵩去给朕,给大明,赚多多的宝贝。”
严嵩:“!!!”文人骨气是什么?仁义德政是什么?皇上要宝贝,那就给皇上宝贝!
严嵩大喊一声:“臣遵命。臣一定为了大明,为了皇上,寸土不让,毫厘不失。”
小娃娃对严嵩的表现非常满意。严嵩和其他的文臣不一样,和他儿子严世蕃也不一样,很好,喜欢。
小娃娃对严嵩寄予厚望。严嵩也觉得皇上不一样,和弘治皇帝不一样,和先皇也不一样,和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不一样,皇上好的,超过他的梦想。
严嵩自觉,他寻寻觅觅大半辈子,可算找到自己的一片天空。严嵩回家就打包行李出发去边境,马车也不坐,和护卫们一起骑马狂奔。
严嵩出生在江西袁州府分宜县一个小村子,父亲严淮久考未成,却又醉心于权力,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严嵩承担整个家庭的希望,从五岁起头悬梁锥刺骨,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岁,中了进士。
奈何命运弄人,刚进北京翰林院,宦官刘瑾当政,群臣团结抗争刘瑾,他为了一个“忠烈文臣”的名声,引病归乡十年。复出后,却是去了南京翰林院,又蹉跎十年,四十五岁了,再进北京翰林院。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一个臣子遇到明君的机遇有多大?严嵩为了此次崛起,绝对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头,兵部尚书金献民,翰林院严嵩,一起奔赴甘肃。那头,甘肃巡抚张九畴亲自率领将士,自甘州昼夜兼程,赶赴肃州抵抗,担心边境其他地方安危,连发三道八百里加急向朝廷告警。
满速儿两万骑兵围城,肃州将士也不怂。一百五十年了,两方人祖祖辈辈的打仗,跟喝水吃饭一样,满速儿汗不同以往的来势汹汹,反而激发他们的斗志。
肃州总兵姜奭,一心要打仗的主战派,以前因为朝廷的闭关绝贡态度憋火,乍然遇到奶娃娃皇上主战,还打了日本,这一颗心就火热。朝廷送来的佛郎机大炮大发神威,面对巡抚的守城策略更是克制不住,就要领人反攻。
甘肃巡抚张九畴发怒:“反攻?反攻?你拿什么反攻?你一万人孤军深入,还不够满速儿塞牙缝的。你给本官老老实实的守城!”
姜奭不服:“满速儿有骑兵,我们也有骑兵。末将知道抚台担心甘州安危,请求抚台同意,末将带一万骑兵,去甘州等候满速儿,埋伏他们!即使不能埋伏,也可以守住甘州!”
肃州打不下来,满速儿一定不会硬打,而是老套路,去其他地方转一圈,劫掠一番,正好又是秋收的时候。张九畴也知道,可他真不敢冒险。
他宁可甘州等地被劫掠一番,他也不能要肃州失守。
张九畴犹豫不定,这要是以前,没有佛郎机大炮,没有朝廷充分的物资支援,他根本就没有犹豫的机会,姜奭此刻在城头厮杀,也没有心思去打埋伏。
肃州城里两个人决议不下,肃州镇守太监收到西厂通知,站在姜奭这一方。
肃州城外,坐镇中军的满速儿汗也不是蛮打蛮杀,他发现肃州是一个“铁疙瘩”,老仇人张九畴也赶来肃州,当即命令留守的一万铁骑去劫掠甘州。
“记得,只劫掠大户,不伤平民。我们的目的,是要和大明互市。”
“末将遵命。”
满速儿汗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生活朴素无华,不求与臣民有区别;处理政务聪明睿智,小心谨慎,更善于持政统军,他的命令一下,一万铁骑气势汹汹,直奔甘州而来。
肃州总兵姜奭一心要报仇雪恨,要打一个翻身仗,打起来主战派的气势,带着一万骑兵换装从小路出发,也奔甘州而来。
午夜时分,两方人在甘州城外一个无名山谷遭遇,大火燃烧山林冲天而起,厮杀声响彻云霄,人类和马匹的鲜血染红大地。
收到消息的甘州军民全体出动,硬生生靠着人多,吓退剩下的五千蒙古骑兵。
满速儿汗快速退兵,整顿剩下的的两万三千骑兵远远扎营,派人和张九畴喊话,要和谈,要互市。
甘肃巡抚张九畴,高兴之余还是要下令,甘肃全境闭关绝贡。满速儿怒火中烧,就要发起总攻,眼看大战要起,被快速赶来的兵部尚书劝阻,更是被严嵩说服。
严嵩对上张九畴。
“自从太宗皇帝之后,一百年了,大明又主动打一次战事。即使,只有一万人的战事。”严嵩感慨万千,哭得特有范儿:“不说下官一个臣子,大明人,哪个不激动?抚台守在甘肃十年,这份儿心情,唯有皇上能明白。”
张九畴也是泪眼朦胧。从先皇时期到现在,他待在甘肃,守着大明门户,整整十年了。
“皇上好吗?”张九畴迫不及待地问出来。
“好,好。”严嵩这句话绝对出自真心,来自灵魂最深处,“皇上长得好,龙行虎步、龙额凤睛,天生的帝王威仪。每天吃得香,睡得沉,学习的时候,乖巧的几位老师都夸。
犬子有幸做皇上的玩伴,说皇上聪明啊。那战舰的积木模型,一看就会。佛郎机大炮的模型,还能和常小侯爷讨论几句,拆拆卸卸的,还给装上,一模一样……”
严嵩说的眼睛发亮,张九畴听得眼睛发亮。
皇上好,就是大明好。
张九畴放下一半的心,又问:“我听说,那佛郎机大炮,是广州巡抚从葡萄牙人手里缴获的,南京魏国公主张仿造,北京锦衣卫指挥使主张加大研究力度……”
严嵩哈哈哈笑:“抚台莫担心。等你回京,见到指挥使,你就明白。皇上和指挥使的感情好,现在的锦衣卫,和以前不一样了,对文武大臣都尊敬着。”
张九畴更放心一些。又聊起来外戚的事儿,聊起来太皇太后的变化,内阁的土地改革,大同兵变等等,严嵩这二十年来就等这一刻,又有儿子提供的小道消息,回答起来从容不迫,有理有据。
两个人秉烛夜谈,很有一番一见如故的意思。
严嵩:“临出发前,下官见到皇上,下官这才明白,我们的担心啊,都是多余的。”
“抚台你说,几位阁老大权在握,要整治外戚,明明可以直接决定,为何要示弱给太皇太后?为何要逼着太皇太后想通?因为皇上。”
严嵩朝北京方向躬身行礼,身体前倾小小声地耳语:“皇上孝顺太皇太后。皇上不容许外戚不乖,也不容许内阁不乖。”
“太皇太后知道,所以能放心地断尾求生。太皇太后更知道,皇上孝顺,内阁不敢逼迫她,她可以大胆谈判。还知道,皇上不光霸道,皇上还大度,不会对外戚赶尽杀绝。”
张九畴听得连连点头:“如此,吾等可以放心矣。我们远在边镇,就担心皇上年幼……”
严嵩坐直,用一口茶,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如今我们,就算不能做‘内阁’,也要好好做事。皇上是大明的天,是大明人的‘君父’。如此‘君父’,死而无憾。”
张九畴眼睛一红,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严嵩就笑:“不怕抚台笑话。下官一开始以为,自己这一趟出京,是孤身进敌营谈判。进宫之前,还和犬子交代后事:‘皇上是你的天。你一定要跟着老师们好好学习,一定要听皇上的话……’
犬子一反常态地乖乖听训,特孝顺给下官拍背顺气,说:“爹,儿子知道。儿子早就知道了。儿子明白爹要见皇上激动,爹你缓一缓。”
下官一看,犬子进宫后成长这么多,更感动。就说:‘皇上选你做玩伴,那是看重你的能力,你打小儿聪明,博闻强记的,爹都比不过你。可你要知道自己的定位,喜好奢靡享受的那一套,可要收敛了……’”
哪知道犬子骄傲地说:‘爹啊,儿子听不懂。但儿子知道要听皇上的话。儿子现在天天青菜豆腐,都瘦了三斤。天天学习,还要跟着小侯爷练武,保证不给皇上丢人。’
抚台你听听,我那一刻的心情……哎。”
严嵩感慨落泪,张九畴明白严嵩的感受。早就听说皇上的八个玩伴都是神童,严世蕃估计也是打小儿自负聪明,可他这个岁数,哪里能理解老臣的心情?
大明建国一百五十年了,老天爷开眼,送给他们一个好皇上!
“他们赶上好时候了,将来啊,都可以一展抱负。还没恭喜严兄,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严嵩一脸欣慰和感激:“犬子遇到皇上,是下官这一辈子,最大的运气。抚台啊,下官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的观念要改变了。我们的皇上有魄力,西域蒙古人要打,我们就打。西域蒙古人要乖乖的,我们也欢迎。”
“我们有一位好皇上,不需要再缩手缩脚,不需要再胆战心惊,只要跟着皇上,乖乖的干活儿。等着青史留名。”
大明承天命,光复华夏。大明人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大明的臣子,说起来,都是一把心酸泪,还只能午夜偷偷地流。
太~祖皇帝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太宗皇帝是“只给自己的马儿吃草”,下面的皇帝……哎,能说什么那?大被子一遮掩,怎么好听怎么说吧,反正就那样儿了。
到了孝宗皇帝,好皇帝,奈何魄力不足,老婆小舅子都管不住。到了先皇……好吧,折腾吧。可算老天爷开眼了,等来皇上。
作为臣子,只要“乖乖地跑,乖乖地吃草”,就一句话,你要乖!
张九畴想通了,找来兵部尚书金献民,诚实地认错儿。
“下官在甘肃,岂能不知道闭关绝贡的坏处?下官和甘肃军民,守这甘肃十年了,年年看着这片土地被鲜血染红,年年对着北京的方向望眼欲穿,一道道上疏求粮草,求军饷,下官心里头难受啊。”
“下官不是不想打仗。下官想。下官做梦都想带人打到蒙古王庭,给将士们报仇……”
张九畴六十多岁了,多年操劳边镇的风沙吹着,看起来跟七十岁的人一样,白胡子花花的。可是,多年带兵的热血汉子哭起来,那是真悲壮,悲壮的侍卫们护卫们都跟着眼睛发红。
金献民心里头难受,双手扶起来张九畴,扶着他坐到主位上,誓言一般地保证:“是我们没有做好,上负君恩,下负边军。抚台有看到,这两年的军饷和粮草越来越好,今年更是全力保证边镇需要。”
“皇上有吩咐,从此以后,边镇的粮草和军饷,官盐,一两不缺。按时送达。甘肃的父老乡亲们,相信皇上,也请相信朝廷。”
张九畴擦擦眼角的泪水,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