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心中发紧,半晌才又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消息,还是为着别的事?”
“如今唯有你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青娘,若是可以的话,劝劝陛下吧。”裴寂低着头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偶尔一动,掩住凤目中沉沉的情绪,“本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你是陛下宠信的臣子,一旦有什么变动,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如今最可行的,就是劝陛下及时回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涩而低:“青娘,我是真不愿意你入宫,如今千头万绪,局势不明,处处都是危机暗涌,你又如此得陛下宠信,青娘,青娘……”
这一声一声低唤,饱含着无数无法言说的情绪,沈青葙觉得心地最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丝弦随着他的呼唤微微颤动起来,鼻尖有点酸,连忙转过脸,压住声音里的酸涩:“我会找机会劝陛下,不过以我看来,陛下应该不会听。”
“但愿幽州那边早传捷报,等赵骠骑回来后,也许还有转机。”裴寂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脸看着她不停眨动的眼睫,声音低下去,“青娘,你千万小心,若是陛下不愿意听,就不要再说了。”
沈青葙低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我会量力而行,陛下素日里敬重裴相,裴相开口的话,陛下也许还是听的。”
“我家大人也进谏过几次,陛下一笑置之。”裴寂无奈地摇头,“我有些想不明白,陛下之前从不相信这些神仙方术,这个罗公也只是在洛阳知名,并非什么大有能耐的人,为什么陛下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沈青葙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昨天打坐练气之后,神武帝忽地问她说:“一旦得道,是不是应该贯通阴阳?”
贯通阴阳,阴阳相隔,应长乐。
前面宫道上突然出现黄衣宦官的身影,黄镜一路小跑着过来,急急说道:“沈司言,陛下要你立刻过去集仙殿一趟!”
徐莳的仙居院中,宫娥太监都已屏退,崔睦神色凝重,低声向徐莳说道:“阿妹,别的都还好说,这服食丹药的事情一旦开了头,几乎没有能戒断的,万万使不得!”
“我不明白,”徐莳皱了眉头,脸上都是疑惑,“我阿耶吃了罗公的金丹以后身体健旺的很,原本有些咳嗽的小毛病,后面竟也好了,我自己看着,这金丹挺好的呀!”
崔睦摇摇头,道:“丹药这种东西,初次服食大多会觉得大有改善,不然还如何骗人去吃它?但到后面上了瘾时,成把成把的吃下去也没用,还时常因为丹毒发作,后背乃至前心、手足,最严重的连嘴里都会长出毒疮,肌肤龟裂出血,极其折损寿元的,阿妹,你还年轻,如今圣人在,你诸事都有依靠,万一圣人……阿妹,别人都能袖手旁观,你却是万万不能的,一定要劝住圣人!”
徐莳将信将疑,思忖着说道:“陛下并没有吃丹药,我听着他素日里也就是跟罗公谈谈道法。”
“罗公是以炼丹出名的,便是陛下不吃,他为了更得宠信,多半也会诱着陛下吃,而且阿妹,”崔睦凑到近前,趴在徐莳耳朵边上低声说道,“我听说男子服食金丹,子嗣上多半会艰难,你年纪轻轻,要想立足还得尽快生下皇子,即便为了这一节,也万万不能让陛下服食丹药,无论如何你都要劝住陛下!”
“我,”徐莳迟疑着,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试着劝劝吧。”
“才人,”侍婢在外头轻轻敲着窗户,回禀道,“罗公说要召唤陛下心中想念的魂魄,正在集仙殿做法呢!”
心中想念的人?崔睦迅速回忆着神武帝近来的举动,心下了然,跟着就见徐莳点点头,神色平静地问道:“有说让我过去吗?”
“没有。”侍婢道,“只叫了沈司言。”
徐莳笑了下,轻声向崔睦说道:“十一娘近来极得陛下宠信,还不如让她劝几句,比我说话管用多了。”
“她再受宠信也只是臣子,”崔睦窥探着她的神色,慢慢说道,“比不得你。”
集仙殿外。
裴寂未得传召,不能擅入,此时停住步子,看着沈青葙纤瘦的双肩,心中生出悔意。
做什么把她也卷进来呢?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能扛起来,又何必让她去冒险?忍不住说道:“青娘,我仔细想过,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并不妥当,你还是别劝陛下了,我来想办法。”
沈青葙思忖着,点了点头:“你放心,我进去之后会见机行事,若是行不通,我也不会硬来。”
“不,不要提起此事,”裴寂上前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你如今深受宠信,大约也是你独来独往,不与各方势力掺杂的缘故,万一让陛下觉得你插手国事,难免要生出疑虑,还是不要劝了,青娘,你听我的。”
沈青葙退开一步看着他,片刻后,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集仙殿中。
重重轻纱帷幕遮挡住了神武帝的身形,沈青葙慢慢走着,打起一重又一重帘幕,最后一重帘幕后,神武帝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一双龙目紧紧盯着不远处摆着的一架素纱屏风,
沈青葙一时摸不透他要做什么,试探着问道:“陛下?”
“青葙啊,”神武帝听出了她的声音,没有回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屏风,“坐吧。”
沈青葙在他身后跽坐下来,默默猜测着他的意图,片刻后,一身道袍的罗公走进来,一挥手中的拂尘,向神武帝打了个问讯:“陛下,等臣诵经后,就知分晓。”
他走去屏风背后坐下,殿中很快响起了他悠长舒缓的诵经声,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又过片刻后,一团团白雾从屏风后迅速蔓延生出来,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素纱屏风上面,紧跟着出现了一个女子玲珑的身影。
红衣似火,长鞭在手,是应长乐。
集仙殿外。
裴寂守在廊下望着被帷幕遮挡严实的集仙殿,心神不宁。
方才不该叫她去劝的,连太子和父亲都因此落了埋怨,她一个势单力孤的女子,他怎么能让她劝劝,害她置身险地?
裴寂忍不住又往前一步,隔着重重的帷幕,却突然看见另一幅画面:神武帝躺在龙床上,双目深陷,满脸上长满了毒疮,奄奄一息。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已经提示了蛮多前世的情形啦~
第147章
素纱屏风上红衣如火, 人影朦胧,那举手投足的模样像足了应长乐,沈青葙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向前探身, 想要看清楚屏风背后的奥秘,神武帝喑哑了声音, 带着哽咽低声唤道:“长乐……”
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唤, 人影侧身回头, 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那张望徘徊的模样却像是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正在四下寻找,神武帝再也忍耐不住, 一骨碌从蒲团上爬起来,踉跄着往屏风前跑去,口中叫道:“长乐!”
动静一出, 那正在徘徊寻找的人影霎时化成一团白烟,从屏风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公一挥拂尘从屏风后站起,叹息着摇了摇头:“陛下,阴阳殊途, 一旦以生人之气冲破境界, 就再也看不见心中所想的人了!”
神武帝失望了啊了一声, 脱口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时时相见?”
“道法玄妙, 只要陛下专心向道, 也许还有契机。”罗公一脸高深莫测,慢慢说道,“不过,此乃我道家最隐秘之法门, 若想窥见天机,陛下必须献身入道。”
神武帝不假思索,立刻说道:“那朕……”
“陛下,”沈青葙上前一步,挽住了神武帝的胳膊,“不如坐下来再与罗公细说。”
神武帝满腔沸腾的情绪突然被打断,那句差点说出的承诺下意识地便咽了回去,他回头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点了点头:“好。”
他任由沈青葙搀扶着走向御榻,怔怔地问她:“青葙,你也看见了吧?”
“看见了。”沈青葙轻声说道。
“是她,对不对?”神武帝的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是她,是朕的长乐!”
“臣只看见了一个人影,至于是不是公主,臣,”沈青葙犹豫着,摇了摇头,“看不清面目,不敢断言。”
神武帝低低地啊了一声,满腔欢喜突然被拉扯进现实,双手渐渐停止了抖动,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跟在身后的罗公抬手慢慢捋着胡子,看着前面沈青葙浅淡黄色的裙摆,若有似无地笑了下。
沈青葙扶着神武帝慢慢在榻上落座,又摆好凭几让他扶着,跟着退后一步,在旁侍立,神武帝一只胳膊抬起来,虚虚笼着眼睛靠着凭几,肩膀耷拉下来,姿态里透露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哀伤,半晌才放下手,泛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罗公,道:“道长也坐吧。”
王文收连忙上前,在榻边放了个蒲团,罗公慢慢坐下,神情依旧是世外高人那种看不清虚实的玄妙:“陛下对故人思念甚深,一念哀思经过贫道施法,这才直达幽冥,引得故人回首,不过陛下,方才境界被打破,残魂承受不住陛下的真龙之气,下次再想招魂,怕是难了。”
神武帝神色一紧,追问道:“那朕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凭借外人之力,怕是有些难,但若是陛下献身入道,修炼到一定境界,必定比外人施法要容易得多。”罗公淡淡一笑,神色悠远,“不过陛下乃是天子,比起道门来说,天下万民更需要陛下,便是陛下想要入道,贫道也不能答应。”
沈青葙低头站着,心中暗自感慨。这罗公口口声声说不能让神武帝入道,话里的意思却又勾着他入道,端的是手段高明。入道也许没什么,但一旦入道,与罗公的关系必定越来越亲密,罗公又是个极善于蛊惑人心的,万一引着神武帝踏上炼丹服食的路,损害身体,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神武帝靠着凭几,许久不曾说话,罗公便也不说话,神色平静,仿佛入定了一般。
噼啪一声响,却是火盆中的银霜炭爆了一下,火星一闪,微微扬起的炭灰冲的边上的帘幕轻轻一动,神武帝回过神来,慢慢说道:“朕想看到脸,你办不办得到?”
方才屏风上的只是一个红色的身影,只有轮廓,没有五官,沈青葙心中一凛,听神武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说只要看到了脸,确定招来的魂魄是应长乐,他就会入道?
罗公一甩拂尘,低低念了一声无量天尊,脸上极是为难:“残魂能返回人世已经是逆天而为,若想窥见全貌,除非,除非……”
神武帝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入道门,亲身召唤。”罗公摇了摇头,“无量天尊,陛下虽然根骨绝佳,智慧无极,但为天下万民计,贫道绝不能让陛下入道。”
他越是拒绝推脱,神武帝越是觉得他人品可靠,并不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自己,心里不觉对他又相信了几分,末了点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又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到晚间时,朕再过来打坐练气。”
沈青葙连忙上前搀住他,一道慢慢地向外走去,待踏出殿门时,裴寂立刻迎了上来,神武帝眉头一皱,道:“朕又没传召,你来做什么?”
“臣,臣……”裴寂看着他,眼前瞬间又闪现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神武帝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上嘴上长满了毒疮,面色淡如金纸,眼看就要不行了——这也是前世么?那模样十足十像是服食丹药后毒发的情形,难道前世里神武帝也同样追求神仙方术,最终落到哪个地步?
裴寂的心绪翻腾不止,若从私心里论,神武帝一旦有事,应琏继位登基,大局就能稳定,然而他一路走到现在,多得神武帝赏识提拔,况且单从国事来论,神武帝虽然好大喜功,却还不失为英明君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到那个地步。
裴寂试探着正要劝阻时,忽然看见沈青葙极轻微地向他摇了摇头,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回陛下,臣在等沈司言。”
神武帝轻嗤一声,扯了下沈青葙的袖子:“走吧青葙,别理他!”
他反过来拽着沈青葙往前走,裴寂急急忙忙跟上来,神武帝一回头,板起了脸:“谁许你跟上来的?这会子想起来对人家好了?早干什么去了!退下!”
裴寂只得站住脚,眼睁睁看着沈青葙的背影,心里翻过来倒过去想不清楚,方才在里面,她应该听了他的话没有劝阻吧?从方才的幻觉来看,此事极是重大,万万不能把她卷进去,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有他来承担!
白石铺成的宫道平平直直伸向远处,神武帝待到回头看不见裴寂时,这才松开沈青葙的袖子,笑了一下:“裴寂老围着你打转,可厌得很,青葙啊,以后你硬气点,不想见他就不见,朕给你做主!”
不想见吗?连沈青葙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含糊着点点头,低声道:“是。”
神武帝背着手,忽地拐到宫道下面,低着头用皂靴踩着已经枯黄的草地,草梗被踩断了,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响,神武帝直管低头看着,许久,突然问道:“青葙,在集仙殿中,你可看清楚了?”
他一双眼睛盯着沈青葙,流露出几分期冀,几分哀伤。如今这满宫里所有人加起来,能听他说几句心里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人。
论亲疏,她当初与女儿走得亲近,女儿误入歧途,她也不曾相负,直到最后还在极力劝阻。论私心,当日在骊山行宫,唯有她目睹他在女儿灵前痛哭失声,唯有她见过帝王最脆弱的一面,这让他们之间有了一丝极微妙的联系,比起旁人,更多几分牵绊。论道理,她品性端正,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待他也是真心实意,宫里这么多人,如今也只有她,最让他放心。
沈青葙摇了摇头:“臣只看见一个影子,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神武帝低了头,抬脚踩倒一片草,鞋尖轻轻地踢来踢去,半晌才道:“很像。”
“没有面目,就无从谈起像不像。”沈青葙斟酌着词语,谨慎说道。
神武帝笑了下:“你是不信的吧?”
沈青葙不敢说不信,只道:“臣愚钝,只敢评论双眼能看到的事情。”
神武帝抬头眺望着远处碧波万顷的九洲池,慢慢地向前走去:“从前朕也是不信的,不过如今,也许是朕老了,也许是朕发现,天子也并非无所不能,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陛下不老,”沈青葙忙道,“臣还记得初次见到陛下的情形,那时候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陛下,那么年轻,那么潇洒,看起来比臣也大不了多少呢!”
神武帝哈哈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青葙啊青葙,如今连你,也来哄骗朕了吗?”
沈青葙不觉也笑起来,道:“臣不敢哄骗陛下,当时臣的确是很惊诧,陛下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
神武帝下意识地摸了摸胡子,笑容里带着点无奈:“这句才是实话吧,唉,朕看起来也许并不算很老,不过朕的确是老了啊!”
他回过头来问道:“青葙,你看着罗公像多大岁数的模样?”
“头发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好像有六七十岁,但面色红润,也没什么皱纹,所以臣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岁数。”沈青葙谨慎说道。
“八十多年前,就有人在黛眉山见过他了!”神武帝道,“据说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朕心里想着,哪怕他那时候只有四五十岁,到如今也至少有一百二十岁了,一百二十岁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除了远古时,史书上的确不曾记载过,有谁活到一百二十岁。”沈青葙轻声道。
神武帝眉头一抬,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史书上不曾记载,也就是说,虽然民间时不时有传闻说奇人异士活了上百岁,但经过史官落实,被记入史书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的。神武帝有些失望,又存着些侥幸,道:“民间有许多奇士高人,史官远在朝堂,也未必都能一一得知。”
“也许吧。”沈青葙并没有辩解。
这态度倒让神武帝又踌躇起来,慢慢地又向前走去,许久才道:“哪怕他只有□□十岁,也极是难得了,俗话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若是能活到他那个寿数……说到底,罗公必定有过人之处,应该就是他们道家的服食长生之法吧。”
“史书上也并不曾记载过长生不老的事。”沈青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