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萧索秋风中, 天子驾幸东都的车马逶迤数十里,快快向洛阳行去,沈青葙跟在队伍里, 半卷车帘看着道旁零星掉落的槐树黄叶,目光沉沉。
她原是打算从此回家奉养母亲, 远离宫闱的, 却因着神武帝一句话, 不得不继续跟着去洛阳,只是, 神武帝依旧沉浸在丧失爱女的悲痛中,诸事都没心思, 是以沈青葙至今也没有明确的身份,只含糊跟着梨园子弟一道走,事事都不方便。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銮铃响, 王文收带着两个黄衣的小宦官,拍马向后跑来, 老远就招手叫她:“沈娘子!”
赵福来两天前已经与应珏一道启程前往幽州,如今王文收是神武帝身边最得用的心腹内侍,沈青葙连忙吩咐停车, 刚刚走下来, 王文收已经催马到了跟前, 笑吟吟说道:“沈娘子, 有喜事, 快些接旨吧!”
接旨?沈青葙吃了一惊,连忙在道旁跪下,周遭赶路的车马紧跟着也纷纷停下,一片肃穆中, 王文收翻身下了马,接过小宦官递上的圣旨展开,朗声诵读:“敕曰:兹有沈氏青葙系出名门,德才兼备,秀毓清行,传于椒帷,特召入内宫,任尚宫局司言。敕命。”
天授朝内宫六局,以尚宫局为首,尚宫局下设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司言乃是司言司的主事,正六品,专掌宣传启奏之事,天子颁下的敕令处分等等,都由司言负责连署登记存档之后,再交付外廷,可算是天子在内宫的中书舍人,分量举足轻重。
沈青葙没料到神武帝一出手就给了这么重要的职位,一时有些发怔,早听见王文收笑道:“沈娘子,快谢恩吧!”
沈青葙回过神来,连忙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臣领旨谢恩!”
“陛下说了,今天不必过去谢恩,等过两天得了空,自会召见你。”王文收笑吟吟地说道,“沈司言,以后你我也算是同僚了,我比你早来几年,好歹人头熟些,又痴长你几岁,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我。”
沈青葙忙向他行了一礼:“谢过王将军!”
“客气什么,都是为陛下办事嘛!”王文收一翻身上了马,又往前头走去,“沈司言先走着,待会儿会有内仆局的人过来给你换车马,到时候你就跟着过去前面尚宫局的队伍吧!”
半个时辰后,内仆局果然送来了符合司言品级的车马,尚服局也送来了司言的衣饰等物,尚宫局另一名司言叶轻素亲自过来迎接沈青葙,一边领着她往前面尚宫局女官的队伍里走,一边轻声说道:“前任司言年纪大了,前阵子告老还乡,这一个多月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盯着,千头万绪实在是有些忙不开,幸亏你来了,这下总算能周转得开了,到晚间歇下来时,我带你去清点一下这些日子的文书卷宗,也好让你提前熟悉熟悉。”
沈青葙心中一动。前任司言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按常理推测,这个空缺应该有意定的人选才是,那么她突然被任命,会不会挡了别人的道?便试探着问道:“这一个多月里头,都是谁帮着姐姐处理公务呢?”
叶轻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下面还有两位典言。”
沈青葙知道尚宫局的规制,司言司除了两名掌事的司言之外,还有两名正七品的典言,是司言的助手,协助司言处理文书归档,此外还有两名正八品的掌簿、六名女史,不过叶轻素既然这么说,就是不准备回应她的试探了,沈青葙便没再追问,只道:“叶姐姐,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见两位尚宫?”
尚宫局共有两名正五品尚宫,头一位仆固隽,乃是开国功臣之后,位高权重,另一位韩叶出身贫寒,入宫几十年,从普通宫女一路做到尚宫,沈青葙虽然对这两名顶头上司所知不多,但按照惯例,上任的头天,该当主动去拜会才对。
叶轻素笑道:“方才是仆固尚宫命我过来接你,仆固尚宫还说,一路上车马劳顿,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算着路程明天就能到陕州驿,在那里应当会停留两天以上,到那时候再从从容容地见面也不迟。”
陕州驿是一路上最大的驿站,附近还有一座行宫,若是到陕州驿再拜会,的确比此时方便,沈青葙点头道:“那就明日再去拜会两位尚宫。”
她随着叶轻素一路赶去前面,内宫六局的队伍就跟在妃嫔的车马后面,放眼望去,除了随车的低阶宫人看上去比较年轻,多数女官都是二十往上的年纪,沈青葙思忖着,向叶轻素说道:“叶姐姐,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大了解,若是有什么想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叶姐姐多多提点。”
叶轻素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你是陛下亲自提拔的人,又曾得陛下亲口夸赞,赏赐服紫,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比的,以后只怕,还要请你多关照我呢。”
申正时分,神武帝的御驾先期到达驿馆歇下,随行的百官、宫人人数众多,有名有姓的还能在附近士绅、百姓家中寻到一间干净房舍,更多人只能在道边搭设帐篷,甚至露宿街头。
叶轻素和尚宫局其他几名女官分在一户农家住宿,唯独沈青葙被王文收特别关照,分得了驿馆的一个小小的房间,入夜之时,隔着院墙犹能看见外面冲天的火光,是拱卫的将士们燃起了篝火,照得四野明亮如同白昼。
沈青葙前些天都是与梨园子弟一道借住农家,别的都还好说,唯独热水极其难得,所以已经连着几天不曾洗浴,此时好容易厨房里送了一桶热水过来,忙躲在房间里胡乱洗了一回,长头发又厚又密的,擦了老半天还是不曾干,耳边听得四周的人声渐渐低下去,想必是多数人都已经睡了,沈青葙也没点灯,趁着黑夜悄悄走去门廊底下坐着,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吹着微微的夜风,不多时,便觉得眼皮有些打架。
正在昏昏欲睡时,突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沈青葙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消,却在这时候,认出了那熟悉的脚步声,裴寂。
“青娘。”熟悉的低唤声很快响起来,紧跟着鼻端嗅到了淡淡的沉香气味,裴寂走到了她身后。
想走,最终却又没走,沈青葙没有回头,只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沉香气忽地浓了起来,裴寂背朝她在身边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我白日里先期赶往陕州驿安排,方才回来,听说了陛下对你的安排……”
声音突然停住,沈青葙茫然地回过脸,映着墙外篝火的红光,就见裴寂伸手在她背后,神色有些恍惚:“青娘,你头发还没干。”
发梢上滴的水,方才不经意便落在他的手背上,此时他伸手去接,立刻又落下细细的一点,打湿了他的手心。
在那些梦里,她也曾像现在这样湿着头发,不过那时候,她是坐在他怀里,由着他将沾湿在唇上的发丝,轻轻吻起。
在曾经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曾刻意模仿过梦里的情形,强着她坐在怀里,擦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香气,吻着她的红唇。
又一滴水落在掌心,分明是凉的,却像火一般,迅速燃烧。裴寂的手指有些打颤,压抑着剧烈的心跳,拈了下沈青葙的发梢。
湿湿的,凉凉的,滑滑的。
沈青葙一把拽走了头发。
发梢一甩,极细小的水滴落在脸上身上,一阵微微的凉,沈青葙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正要走时,裴寂一把拉住了她。
手上使力,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拿过了她手里的布巾。
他声音喑哑,略显苍白的脸色在篝火的映照下,染上浅淡的红:“夜里冷,湿着头发容易着凉。”
他俯身过来,手里的布巾包住她大半的发梢,慢慢擦了起来,是沈青葙曾经极熟悉的动作。
不知哪里种了桂花,想是已经开了花,香气夹在夜风里悄悄弥漫,混杂着头发上的水汽和他身上温厚的沉香气,竟然意外的和谐。
沈青葙想要推开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幅画面。她湿着头发坐在他怀里,他拿布巾给她擦着,一低头时,咬住了沾在她唇上的几丝湿发。
先前他的确曾这么做过,可沈青葙却无端觉得,这并不是先前发生过的事,那似乎是藏在记忆深处的,从不曾有过的回忆。
“青娘……”
耳边传来裴寂的低唤声,骤然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沈青葙茫然地抬起眼看过去,裴寂低着头,身体俯得低低地向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擦着湿发:“青娘,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沈青葙心里一颤,明知道应该拒绝,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会敬你爱你,此生此世绝不再勉强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裴寂回过脸,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疯狂制造机会让他们独处,我真是亲妈
第133章
第二天过午之后, 车驾到达陕州,神武帝住进行宫后,下令在此休整三天。
从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七八百里路, 虽然也有些不好走的山道,但因为历来天子时常驾幸东都, 是以官道修得十分平整宽阔, 沿途的驿站、行宫也不在少数, 其中又以陕州行宫最是豪华,占地虽然不如两京的皇宫大, 内里的布置却跟皇宫也不相上下。
只不过比起东都来,神武帝更喜欢在骊山行宫消磨, 先帝时一年里有半年在洛阳待着,到了神武帝,却是一年有大半年在骊山待着, 四五年也不一定来一次洛阳,是以这先前花团锦簇的陕州行宫早已闲置多时, 虽然为了迎接圣驾精心收拾过一次,却依旧掩不住萧索之气。
沈青葙跟着尚宫局的女官一道,住进了行宫南侧的小院, 院中的长草还有一多半没来得及除去, 野花零星开在草叶中间, 看上去颇有几分野趣。多日里赶路辛苦, 好容易能歇上三天, 众人的精神不觉都松懈下来,尤其那些年纪小些的女史们,一边看着干杂活的小宦官蹲在地上铲草,一边呼朋引伴, 相约一道在宫苑中散闷。
沈青葙跟着叶轻素,前往正屋拜见两位尚宫。
仆固隽看上去四十多岁,团团一张银盆脸,肤色极白,瞳孔的颜色带着点微微的棕色,除此以外长相与中原人没什么差别,也许是出身将门,身份尊贵的缘故,仆固隽看上去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冷肃气,看着沈青葙行礼拜见后,淡淡说道:“坐吧。”
另一位尚宫韩叶已经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神色安详,开口时是老年人特有的轻柔缓慢的调子:“敕书诏令这些事,沈司言从前是否接触过?”
沈青葙还没坐定,连忙又起身回答道:“在公主府的时候曾经起草过谢恩折子,另有些府中谕令。”
仆固隽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很快说道:“以后不要再提公主府的事。”
沈青葙心中一凛,跟着听见韩叶轻缓的声音:“你才到前面来,大约还不知道,近些天圣人心情不大好,听不得人说起那些人事。”
哪些人事?沈青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应长乐。
那天在骊山行宫长谈时,神武帝并没有避讳提起应长乐,但若是连两位尚宫都郑重其事地下了吩咐,想必此刻宫中已经将应长乐当成了禁忌,她那晚那样大胆地说了那些话后还能够全身而退,也实在是侥幸了。
沈青葙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神武帝已经有了年纪,哀痛伤心之下,难免会损伤身体,但愿这事,能早些结束。
行宫东苑,裴寂跟在应琏身后走进大门,低声说道:“昨天臣与刘贯一道过来,把宫里所有的地方都重新收拾了一遍,可能触犯忌讳的东西都先行处理了,不过行宫这么大,就怕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殿下这段时日千万小心,别犯了忌讳。”
应长乐死后,素来百无禁忌的神武帝突然多出了许多忌讳,最明显的是,一向以天下羯鼓第一人自诩的神武帝,命人把所有羯鼓都收进了内库,永久封存,甚至在出发来洛阳之前,还遣散了梨园子弟中所有的羯鼓供奉,又把长鞭这些应长乐以往喜欢的东西也都封存了,前两天有个宫女不留神穿了一条红裙,被神武帝看见后,立刻拖出去杖责五十。
是以这阵子,神武帝的近身侍臣个个都是如履薄冰一般,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触怒天颜。
应琏抬眼望着北苑神武帝的住处,叹了口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真不该放任不管,我应该拦下她的……”
“拦下一次,也拦不下第二次。”裴寂道,“公主心志坚定,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
“那就多拦几次。”应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为,我近来总觉得,这不是我的本心,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本心,如果我不是首先想着自保的话,应该能拦下七妹。”
“若是不先自保,那就谁也救不了。”裴寂道。
应琏低着头,手指用力按着眉心,低声道:“虽说是这个道理,但若是想留住的全都没了,就算保住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再多说,迈步向内室走去,裴寂目送着他离开,这才返身往自己住处走,墨砚很快迎上来,捧着一卷文书:“郎君,尚宫局的情况都调出来了。”
裴寂伸手接过,下意识地,也揉了揉眉心。昨夜比起从前,她的态度似乎柔软了很多,然到最后,她还是挣脱他,离开了。
她是不肯原谅他的,她看起来娇柔,内心却极其坚韧,他曾那样待她,若是不把这个心结解开,她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然而这个心结,又让他如何去解?不管有什么理由,那些卑劣的事情都是他做下的,他没资格奢望她的原谅。
裴寂又揉了揉眉心,努力驱散缠绕在心头上的,压抑绝望的情绪。她如今在御前做事,天子心意本就难测,更何况神武帝正在哀痛懊恼的头上,脾气比从前越发诡谲,只要她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他得尽一切努力,确保她的安全。
裴寂慢慢翻着卷宗,如今她做了女官,见面比从前更不方便,该怎么找个机会,把这些情况告诉她呢?
在陕州的最后一天,沈青葙受到了神武帝的召见。
他靠着引枕歪在御床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直,懒懒说道:“朕才刚想起你来,这几天在尚宫局还习惯么?”
“臣一切都好,正跟着两位尚宫熟悉办事流程。”沈青葙偷眼打量着神武帝,暗自吃惊。半个月不见,神武帝越发消瘦得厉害,两颊凹陷,嘴唇周围显出两条深深的纹路,原本浓黑的胡须有一小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灰白色,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只是目光并不像从前那样锐利,而是带着无限的疲惫。
在这个年纪,突然瘦了这么多,只怕不是好事,
“仆固隽和韩叶啊,”神武帝屈起手指,有意无意敲着,慢慢说道,“一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一个万事都能和稀泥。”
他哂笑一声:“朕倒是忘了,你是跟着她们两个,以后有你好受的。”
“仆固尚宫做事严整,滴水不漏,韩尚宫心细如发,宽和慈爱,”沈青葙小心着措辞,“臣跟着她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才两三天而已,能学到什么?”神武帝明显不相信这些场面话,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你既做着司言的活计,日常誊录诏书函件是少不了的,朕还不知道你字写得怎么样,去写几个字让朕看看。”
徐莳带笑的声音忽地从殿外响起:“陛下,十一娘的字是出了名的好,怎么陛下还不知道吗?”
沈青葙抬头看时,就见徐莳亲手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一身素淡装束,脂粉不施,发髻上只零星戴了几支嵌绿松石的银钗,衬着娇俏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陛下,十一娘也是郑师的弟子呢,楷书是跟着郑师学的,郑师时常夸她天资好又能沉得下心,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呢。”
神武帝稍稍坐正了一些,懒懒说道:“写吧,让朕看看到底怎么样。”
沈青葙蘸了墨,提笔写了下去,耳边听见徐莳还在轻言细语地说着话:“除了楷书,十一娘还写得一笔王右军行草,是跟着王固老夫子学的,我觉得她的行草,写得比楷书还要好呢!”
“是么?”神武帝稍稍提起点兴致,坐直了身子探头看向书案,“女子很少有写行草的。”
哎呀一声,却是徐莳看见食案上摆着的点心一个没少,嘟起了嘴:“陛下,我早起亲手做的软香糕,眼巴巴地送过来给陛下,怎么一口都没吃?”
神武帝笑了下,道:“没什么胃口。”
“那也得吃呀,”徐莳打开食盒,捏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粉团送到他嘴边,柔声道,“这个是雪梨糕,把新鲜梨子榨成汁,拿细纱布滤了渣滓,掺着米面蒸的,我还加了点糖桂花,好吃呢。”
神武帝张嘴吃下去,眼睛瞧见沈青葙那边已经写了两行字,不觉起身下榻,走到近前看了,却是《诗经》中的字句,第一行是小楷: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第二行是行草:受命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诗句是赞颂周天子的,用在此时自然合适,这一笔字也十分漂亮,神武帝看了多时,点头赞道:“不错,看上去很下了些功夫,长乐以前也是习行草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沈青葙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徐莳唇边还带着笑,目光却带着点慌张窥探神武帝的脸色,神武帝一时脱口而出,此时反应过来,脸色也沉下去,停了半晌才道:“不过,她性子不耐烦这种安静的事,学几天就烦了,最后还是丢开了。”
徐莳手里拿着那盘糕,抿了抿嘴唇,却没敢接话,沈青葙想着仆固隽的提醒,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一横心,低声道:“臣曾听公主说过,是陛下亲手教她写字,公主还说陛下的行草极是神骏,堪称当世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