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莳倚着床头的靠垫,脸上还有些久病后的苍白,含笑说道:“陛下疼起人来,那是一等一的。”
她出言令身边服侍的人全部退下,这才伸手逗弄着小皇孙软乎乎的小手,低声道:“不过,比起从前,倒是不方便了许多。”
崔睦笑道:“陛下也是为你安全着想。”
徐莳眼圈忽地一红,声音喑哑下去:“我近来时常做噩梦,每次都梦见乔景满脸是血,死死抓着我的衣裳不放……”
崔睦低声道:“谋害主人,死有余辜。”
“可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徐莳脸上越发白了,闭着眼睛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当初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阿妹,”崔睦叹了口气,“既然进来了这种地方,就说不得心软,你只看前太子妃吧,谨言慎行,心软手软,结果现在落到了什么境地?阿妹,这宫里头心软的人活不下去。”
徐莳垂着眼皮,胸口急急起伏几下,末后涩涩一笑:“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惨。”
“阿妹,你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所以当初你说要入宫,我头一个就不赞成。”崔睦握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可你执意要来,我们都拦不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既不能回头,就得咬着牙走下去。”
她有心问问徐莳为什么非要进宫,却见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自觉地发着抖,只得把话都咽回去,又把小皇孙放到她怀里,放软了语气:“你也别太忧心,陛下这样疼爱你,经过这一回,以后绝不会再让那边有机会动你,况且还有太子和我呢,你把心放宽些,好好养病,早些生个小皇子,以后就终身有靠了。”
徐莳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伸臂把小皇孙搂在怀里,嗅着婴儿身上淡淡的奶香气,一颗心刚刚安稳下来,又听崔睦问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天的事太巧了些,陛下怎么就恰好那时候去了呢?据我所知,那边也没来得及动手脚。”
“陛下素日里都是那个时辰过来的,”徐莳道,“也许是他们算好了时间吧。”
“也许吧,”崔睦沉吟着,总有些不放心,“殿下还在追查,但愿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到了饭点,崔睦叫来乳娘抱起小皇孙,笑着与徐莳告辞:“陛下是要过来用膳吧?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却在这时,宫女走来禀报道:“才人,陛下召了惠妃一道用膳,不过来了。”
徐莳与崔睦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无奈。
宫里的消息传得极快,傍晚时分,各处都已听说,惠妃时隔多日后终于被神武帝召见,亦且从中午用膳之后,一直留在飞霜殿不曾出来。
望春院里灯火初上,沈青葙接过宋飞琼递过来的药膏,就见她带着笑,声音低得只够她听得见:“这是陛下赐给惠妃殿下的灵药,专一能去手上茧子的,殿下让分给你一半,还说亏得你提醒她补了这一句,不过十一娘,你是怎么想到这一节的?”
沈青葙拿着那小小半盒药膏,轻声道:“我素日看着,陛下在梨园子弟中,似乎更偏爱那些既有天分又肯用功的。”
其实还有一半原因她没有说,受伤之前她几次陪着徐莳练舞,发现每到徐莳为了一个动作,一个编排反复打磨修改时,神武帝看她的神色就分外温存,所以沈青葙私心里猜测,神武帝应该是很喜欢身边的人勤于磨练技艺。
此外还有一个佐证就是她自己,千秋节弹奏铁弦琵琶伤了手指的事神武帝前阵子听说了,曾当面抚慰过她,谈话之时,神武帝曾无意间感叹道:“惠妃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用功。”
而惠妃这些年里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已经很少摸琵琶了,沈青葙从神武帝那句话里推测,神武帝心里对此,大约是有些芥蒂的,是以宋飞琼与她商议弹《瀛洲春深》时,她便提议说,最好补上惠妃这些年疏于练习的原因。
当时惠妃与应长乐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只不过为了万全,这才随口补了一句,谁知这次和好,神武帝头一件事就是赐了这药。
宋飞琼心道,由此看来,圣人果然对此很是在意,亏得沈青葙提醒过,补上了这茬。由此看来,她们这些老于谋算的,反而容易忽略这些平常小事,沈青葙心思纯粹,与她们都不一样,是以才能及时察觉,这样的人,不能缺。
宋飞琼这么想着,便道:“你放心,公主早就不怪你了,不然这次也不会叫你一起商量。”
沈青葙心中一松,忙问道:“那么,上次说的事?”
“你放心吧,”宋飞琼微微一笑,“公主心怀坦荡,极少勉强别人,眼下,只要你忠心就好。”
可是,应长乐要的忠心,却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重量。沈青葙想着那个当场撞死又被草草埋在山里的乔景,不觉打了个寒噤。
宋飞琼走后,沈青葙心神不宁,便走到书房取了纸笔,屏退下人开始习字,处处安静到了极点,唯有狼毫划过宣城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青葙纷乱的心绪一点点的,随着这微不可闻的声响安静下来。
宫中形势复杂,若说从前是暗流涌动,那么经过这一回,大约是要不死不休了,应长乐要权势,宋飞琼是回报知遇之恩,可对于她来说,权势她没什么野心,恩遇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报答。
她该尽快抽身了。沈青葙放下笔,下意识地摸了下头上还没完全痊愈的伤痕,也许,这就是个借口。
门外嗤一声轻响,似是飞鸟从山外落下,沈青葙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水晶珠串的帘子哗啦一响,齐云缙一手提着草猞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喂,某要出去几天!”
沈青葙吓了一跳,跟着跳出一个念头,你出去不出去,做什么跟我说?
齐云缙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丢了过来:“这小崽子看着不大精神,该喂药了!”
“娘子,”夜儿匆匆走来,突然看见齐云缙,愣了半天才继续说了下去,“裴舍人请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需要出去一天,先不加更了哦
第121章
裴寂在听见那一个请字时, 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又瞬间绷紧,跟着掩饰好重伤未愈时有些蹒跚的步伐, 跟在夜儿身后,慢慢向书房走去。
他很担心她不肯见他, 可此时她肯见, 担心不减反增, 一路走过来时,竟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
他怕被她看出破绽, 但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他又渴望被她发现破绽, 只要她肯给一句安慰,就抵得上千万种灵药。
前面就是书房,裴寂的步子略略一顿, 一霎时生出千头万绪。安邑坊中当胸刺下的她,长安城门前奋不顾身扑过来的她, 在他怀中笑语嫣然的她,冷冰冰不肯对他多说一个字的她,一时之间, 重重情绪交缠, 竟让他有些近乡情怯, 不敢迈出这一步。
眼前珠帘却在这时打起, 齐云缙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了眼中。
他手里提着一个毛绒绒的幼崽, 正往沈青葙手里送,她跪坐在书案前侧过脸看他,头顶刚好到他腰际,一刹那间, 裴寂的呼吸停住了。
是他?那个在青庐里拿掉她遮面团扇的男人?
当时他们一站一坐,恰恰也是这个高度!
脸上顿时失掉了血色,裴寂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齐云缙回过脸看他,低眉一抬:“你来做什么?”
裴寂没有听见他的话,现世的一切都凝固了,眼前是应琏冷寂的尸体,她当胸刺下那一刀,青庐里红衣的男人,长安城门下凌空飞来的冷箭。
最后都化作沉甸甸的现实:齐云缙手握右卫兵权,与应长乐来往密切,对她觊觎已久。
一点冷厉的光芒在眼中闪过,裴寂断然压下所有缭乱的思绪,看向沈青葙:“沈娘子的伤势可曾痊愈?”
沈青葙看见了他眼中刹那间出现又刹那间消失的杀意,心中一凛。这些时日他刻意放低态度,她已经有些忘了,初相识时,她是怕他的,云州那场云谲波诡的争斗中,他也曾血染绯袍,取过无数敌手的性命,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他突然露出杀意,是为了什么?
沈青葙沉吟着,起身相见:“劳裴舍人动问,我已大安。”
裴寂打量着她,她咽喉上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不过头上依旧裹着薄薄一层纱布,乌黑的头发从白底子里透出来,黑与白之间界限模糊,像梦中飞雪零落的长安城门。
他没有看见他们的结局,但,哪怕拼上一切,他也绝不会让那一幕成真!
沈青葙也在打量着裴寂,他的脸色略有些青白,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异常,沈青葙想着那日耳边的低唤声,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有一事一直想问舍人,那日我在津阳门外遇袭时,舍人可在附近?”
“不在,”裴寂看着她,慢慢说道,“这几天我病着,才好,所以一直不曾过来探望沈娘子。”
所以他这虚弱的脸色,是因为生病?沈青葙看着他,心中无限狐疑,以她对他的了解,即便是病着,除非实在不能动,他肯定会来看她的,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他直到今天才露面呢?
诡异的寂静中,沈青葙怀中的草猞猁不安地拱了起来,齐云缙一伸手,按住了幼崽的脑袋,声音里满是不耐烦:“裴三,说完了不曾?说完了快滚!”
裴寂神色陡然一冷,用力抓住他蹭着沈青葙衣襟的手向外一扯,沉声道:“放手!”
齐云缙挑着眉头看他,嘴角微勾,不动声色地绷住了气力,裴寂能感觉到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剧烈撕扯,热意浸透肌肤,想是已经挣开,开始渗血。
无声的对峙中,沈青葙将草猞猁往案上一放,起身离开。
齐云缙一把推开裴寂,追了上去:“喂,你去哪里?某还有话要跟你说!”
沈青葙没有回答,只越走越快,齐云缙正要拦住,身后传来裴寂的声音:“这东西,是你动的手脚?”
齐云缙站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就见裴寂两根手指捏着草猞猁的后颈皮,把幼崽提在近前细看,神色冷淡:“先下毒,再来送药,好手段。”
齐云缙慢慢走回来,一把夺过幼崽在手中摩挲着,似笑非笑:“你有证据?”
“想要的话,自然会有。”裴寂凤目中冷光一闪,“休得再来骚扰她!”
“裴三,你好厚的面皮!”齐云缙提起幼崽,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比起某来,沈青葙更不想看见你吧?”
身后脚步声响,裴寂追了上来:“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横他一眼,不露声色:“你说什么?”
裴寂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戒备,越发笃定:“买通斗金坊,雇凶杀人的,是阿史那思。”
齐云缙轻嗤一声:“这时候放什么马后炮?某去拿人的时候,你躲在哪里?”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坠崖时,只有后背上中了两刀。”裴寂看着他,神色平静,“齐将军所赐,改日定当奉还。”
齐云缙看着他胸前透过青衣隐约渗出的血色,慢慢勾起了唇:“是么?你确定有这个能耐?”
他笑意幽微,声音却是阴冷:“若不是某赶到,你早死透了!裴三,你欠某一条命,某总要讨点利息。”
他不再多说,纵身跳过高墙,把幼崽放回窝里,又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给某争点气!”
一墙之隔,裴寂抬手捂住身前不断渗出的鲜血,慢慢向院外走去。是他,前世今生,纠葛愈深,留不得。
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沈青葙从夹道的树荫后走出来,紧皱眉头。他不像生病,更像是受伤,她能看见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血色,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葙儿,”杨剑琼手里拿着信匆匆走来,“你哥哥来信了。”
“哥哥要回来了吗?”沈青葙顿时忘记了满腹心事,欢天喜地跑过去拿起了信。
“不,”杨剑琼叹口气,“他想去幽州边境,已经向募兵处报了名字。”
幽州,前阵子与奚怒皆作战的地带,沈青葙顿时愣住了。
几天后,沈白洛动身前往幽州的家信送到时,齐云缙也悄悄离开长安,沿着往幽州去的路,追赶阿史那思。
他昼夜兼程,两天不到,便已追上了阿史那思,刁俊奇早在前头等着,迎上来回禀道:“郎君,使团连厨子带马夫一共一百零三个人,里头有阿史那思的亲卫四十人,另外还有二十个是沿途州县派出来护送的队伍,我刚才听见他们商议说,待会儿要去运城驿落脚。”
齐云缙冷冷说道:“先去安排,晚上一锅端了!”
夏日长夜,草虫喁喁,流萤乱飞,运城馆驿大门上的灯笼忽地被石子扑灭,齐云缙一抬手,大批人马正要进门,驿馆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跟着一个男人仓皇叫道:“不好了,马棚走水了!”
黑夜之中,声音格外刺耳,霎时间惊醒了大半熟睡的人,阿史那思被亲卫簇拥着跑出来时,就见西北角上浓烟滚滚,脱了缰的马匹四下乱跑,果然是马棚走了水。
院外,齐云缙沉着脸,低叱道:“怎么办的事?”
刁俊奇满头大汗:“方才去探路时还好好的,谁知道这么寸,赶着这会子走水了!”
眼见满院子里灯火通明,阿史那思被卫队紧紧护在中间,运城驿的人也都聚在一起张罗着救火,今夜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得手了,齐云缙一脚踢倒刁俊奇,骂道:“蠢货!”
他大步流星走开,后面刁俊奇一骨碌爬起来,飞起一脚踢倒了先前探路的人,骂道:“蠢货!”
到第二天晚上,齐云缙即将下手时,阿史那思又被卫队簇拥着出了门,原来他房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几只硕大的老鼠,到处啃咬,不得不临时换房。
不对,昨天没啥成还能说是不凑巧,可哪有一连两天都不凑巧的?必定有人暗中作梗!齐云缙四下一望,院墙外灰影子一晃,一个人踩着树梢向远处去了,郭锻。
齐云缙登时大怒,提气拔刀,追了上去:“贼囚汉,站住!”
顷刻间已追出去几里地,郭锻突然停步转身,朗声道:“齐将军,我家郎君要我给你带个口信,国境之内不可动手,不可连累无辜,更不可给奚怒皆开战的理由!”
奚怒皆的六王子若是死在天授朝国境之内,沿途护送的州县都会有大批人被追责,奚怒皆更要借机开战,但,关他屁事?他只要杀了阿史那思给她出气,况且他做武将的,有仗打才有前途!齐云缙一言不发,一刀接着一刀,劈头盖脸只是往郭锻身上招呼,郭锻并不恋战,边打边跑:“齐将军,我家郎君说了,等出了幽州边境,阿史那思随便将军处置!”
从这里到幽州边境,还要十来天的路程,他哪有耐心等那么久!齐云缙冷冷说道:“那某先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