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榻上坐下,随手捏起一块五色米糕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早听见产房里头一声嘹亮的哭声,紧跟着医女欢欢喜喜地跑出来说道:“恭贺殿下,良娣生了一位小皇孙,母子平安!”
“好,好,好!”应琏这一喜,喜得眉眼俱开,连声说道,“赏,今天在场服侍的,全部都重重打赏!”
张登仙早已命人备下了一笸箩新钱,都拿红绳子穿着,一听说要赏,连忙让两个小宦官抬了来,紧跟着乳母抱着新生孩儿从里面走出来,满脸喜色地说道:“请殿下看看小皇孙吧!”
应琏膝下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对于抱孩子并不陌生,连忙接过裹着孩子的大红襁褓,就见小小的男孩闭着眼睛睡着,皮肤红红白白带着点皱巴,小小的嘴巴窝着,头上的头发软而密,湿漉漉地帖着头皮,应琏心中慢慢涌起身为父亲的柔情,柔声道:“这孩子倒是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
“殿下和良娣的头发都是又黑又密,小皇孙自然也随父母,”张登仙凑到近前看着,笑道,“奴婢瞧着小皇孙眉毛眼睛都像殿下,嘴巴像良娣。”
刚出生的孩子哪能看出像谁呢?可应琏欢喜之下,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笑着说道:“鼻子也像我。”
“陛下还在等着消息呢,”张登仙含笑提醒道,“殿下要不要差人去回个话?”
“我亲自去走一趟。”应琏将孩子交给乳母,整了整衣冠,“我亲自去禀奏陛下。”
产房中,崔睦虚脱地倒在床上,喘吁吁地向母亲郑氏说道:“好了,好歹是个男儿,我也算对得起殿下了。”
郑氏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又是宽慰又是心疼:“殿下肯定欢喜,以后会待你更好的。”
崔睦笑了下,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郑氏知道她的心事,连忙劝道:“好孩子,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多思多虑,你好好养着,别想太多。”
崔睦躺着出了一会儿神,抬眼见乳母抱着孩子走进来,却不见应琏,忍不住问道:“殿下呢?”
“殿下进宫去向陛下禀报喜讯了。”乳娘道。
崔睦微微张了嘴,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郑氏心里百般难受起来。神武帝此时在兴庆宫,从东宫过去,一来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往上,应琏亲自过去,固然是重视这个孩子,但按着常理,临走之前,却是该来看看崔睦的,毕竟女人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上来回,况且崔睦为他生的,又是东宫头一个男儿,理应更加优待母亲才对。
只是眼看崔睦神色黯然,郑氏知道这话不能说,连忙笑道:“殿下真是极看重小皇孙了,亲自去走这一趟。”
“是啊,”崔睦很快接了话茬,唇边带着点涩涩的笑意,“殿下一直盼着这个孩子呢。”
郑氏见她这般懂事,心里更难受了,忙道:“你放心,如今你才是……”
周遭人多嘴杂,后面的话郑氏便没有说,只听得崔睦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时,神武帝颁下旨意,为庆祝东宫产下小皇孙,长安城中在押的囚犯除死刑之外,皆罪减两等,轻罪即刻释放。一时间各司各狱纷纷忙乱起来,又有许多囚犯的亲眷到处打听消息,急着去狱中接人。
只是这些情形杨合昭却一无所知。她现如今住的宅院是内府局的产业,身边服侍的婢女虽然有两个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但更多都是内府局指派来的,名为服侍,实则是监视,因此她这几个月来便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只在宅中养胎,对外界的情形从不过问,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崔睦生下了小皇孙。
如今孩子的月份渐渐大起来,杨合昭年近三十,又是头胎,此时独自困在宅中,举目无亲又没人能说说心里话,只觉得精神越来越倦怠,总是懒怠动弹,只不过宫中派来的医女劝说她要勤着走动将来才好生产,这才不得不每天都在院中慢走散闷。
今日她白天里一直没有精神,只在房中、廊下闲坐,到傍晚时,两个心腹婢女见她总是发闷,不免劝着她出去走走,杨合昭被她们劝不过,只得强打精神往后院的小花园里去散闷,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假山背后有人嘁嘁喳喳说话,听声音却是打扫花园的粗使婆子:“……听说圣人欢喜得很,立刻就赦免囚犯,替小皇孙积福呢!”
“太子殿下肯定更欢喜,”另一个婆子笑道,“头一个男儿,金贵得很呢!”
杨合昭脚步不由得一顿,崔睦已经生了,还是皇孙?心头先是一喜,跟着想起自己,不免又难过起来。
婢女见她这般情形,连忙要去呵斥那两个婆子,杨合昭不想多事,摆手制住了,正要走时,突然又听一个婆子道:“咱们这位是不是也快了?到时候圣人会不会也赦免天下?”
“哪能呢,”另一个道,“人家宫里头那位生的是名正言顺的皇孙,咱们这位么,太子殿下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圣人也不理会,能一样吗?”
杨合昭呼吸一滞,脸上顿时火辣辣起来,婢女们替她抱不平,生着气就要过去教训那俩婆子,杨合昭伸手拉住,涩着声音道:“算了。”
她强忍着酸涩转身要走,先前那个婆子忽地又开了口:“太子殿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会不会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历不对?要不怎么这么巧,她那么些年都没怀上,一出宫突然就有了?”
杨合昭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晃着险些摔倒,一个婢女连忙搀住她,另一个婢女气得红了脸,高声叱道:“住口!”
另一个婆子想是没听见,只管说了下去:“谁知道呢,她突然被撵出宫,没准儿就是有了野男人,怀了野种……”
杨合昭只觉得喉咙里一股子腥甜,先是咳了一声,跟着软软地倒了下去,婢女力气小拉不住,急得就地坐下,垫在她身子底下,正要叫人时,突然发现她裙子底下一道粘稠的红色,却是鲜血,不由得魂飞魄散,高声叫道:“来人哪,不好了,夫人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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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杨合昭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不断挣扎, 耳边的声音嘈杂斑驳,婢女焦急的呼唤声,医女匆忙的脚步声, 御医苍老低沉的叮嘱声,一声声透进耳朵里, 又像水滴滑过荷叶, 倏忽消失, 不曾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两腿之间却一直是温热粘稠的,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在流血, 所有的生命都要随着血液流干了,包括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有一刹那杨合昭极力想要挣扎出来,停止这一切, 救出她的孩子,但下一瞬所有的努力颓然终止, 脑中模糊地跳出来那句话,太子殿下连看都没看过一眼……
崔睦生了皇孙,东宫有了男儿, 她已经和离, 腹中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 被人猜测是野种, 真是太累了, 她有些撑不下去了……
意识消失的边缘,杨合昭喃喃地叫出了声:“二郎……”
这声音太小,只有守在床边的婢女听见了,身子猛地一震。
与此同时, 御医的叫声响了起来:“熏艾熏艾,快熏艾!取我的金针来,快!”
医女急急忙忙端来香炉熏艾,婢女眼见杨合昭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弱,又急又怕,嘶哑着嗓子向御医追问:“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孕中多思多虑,本来这胎相就有点不稳,如今突然七情震动,彻底动了胎气,”御医接过药僮递过来的针囊,急急忙忙打开来抽出几根,又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看准穴位扎了下去,“这胎没法再保了,只能尽快催产,只盼着夫人赶紧把孩子生出来,否则只怕要一尸两命啊……”
婢女脑子里嗡一声响,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声喊叫起来:“夫人,夫人!为了小皇孙,夫人一定要撑住呀!奴这就给宫里传信,太子殿下很快就会过来,夫人一定要撑住呀!”
杨合昭即将消失的意识硬生生被拖了回来,他要来了吗?他终于能来看她,看他们的孩子了吗?
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杨合昭死死咬着牙,只觉得一股腥甜的血气从喉咙里透出来,与此同时,难以承受的剧痛又从肚子里传上来,整个人如同在地狱烈火中炙烤着,痛苦到了极点——可是,他要来了,她得再撑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孩子。
御医突然发现方才气息奄奄的人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机,连忙大声说道:“夫人,我这就给你催产,你用力些,得尽快把孩子生下来!”
杨合昭紧紧闭着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婢女立刻反应过来,杨合昭能缓过精神,全是因为在等应琏,连忙向御医说道:“先生,夫人先拜托你了,我去去就来!”
她噙着眼泪匆匆向御医行了一礼,跟着飞跑出去找到内府局派过来的管事宦官,颤声说道:“赵内侍,夫人情形很不好,有劳内侍给太子殿下传个消息,请太子快来看看夫人吧!”
赵宦官向帘子里头看了一眼,团团一张圆白脸上古井无波:“我已经报上内府局了,你们等着消息吧。”
“可是夫人出了好多血,马上就要生产,求你了赵内侍,给太子殿下传个消息吧!”婢女哭着哀求。
赵宦官微微皱着眉,只道:“我已经上报过内府局,你等着消息吧。”
婢女一阵绝望,却突然想起来一事,连忙跑去找到同伴,急急叮嘱道:“你赶紧溜出去找巡街的武侯,让他们禀报裴县丞,就说夫人发动了!”
她曾留意过,坊间的武侯总是有意无意往这边走,裴寂是万年县丞,肯定是他安排的,眼下只有求他把消息传给太子,只有他能救夫人!
一个时辰后。
小皇孙躺在崔睦身边睡得熟了,应琏低头看着他恬静的睡颜,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好了,趁他睡着的功夫,你也赶紧歇歇吧,熬得眼睛都眍进去了。”
崔睦抬手抚了抚他的眼睛,轻声道:“殿下也去歇歇吧,昨晚上孩子一哭,殿下就起来照看,熬了大半宿,眼睛都是红的。”
初初生产时被冷落的幽怨此时早已消散大半,崔睦想着应琏对小皇孙的格外关切,声音越发柔软起来:“殿下,我听说……”
却在这时,应琏也沉吟着说道:“良娣,我……”
崔睦莞尔一笑,道:“殿下先说吧。”
应琏到这时候,反而犹豫起来,他原是想提杨合昭有孕的事,他猜着崔睦必定是知道的,但崔睦从来不提,他也就不好提,如今算算日子杨合昭也快了,崔睦作为他眼下最亲近的人,总该互相透个消息。
只是对上崔睦温柔的眼波,应琏莫名有些心虚,掩饰着说道:“良娣想说什么?”
“我听说姐姐也有了身孕,”崔睦依旧笑容温婉,“算算日子是不是快了?”
应琏吃了一惊,同时又觉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讪讪地说道:“应该快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陛下从没跟我提过,我也不好先提。”
“等过两天我父亲进宫探望小皇孙时,我跟父亲说一声,让父亲找个妥当的人上书给陛下,捅破这层窗户纸。”崔睦柔声道,“这事殿下的确不好先提,不过姐姐腹中的也是殿下的骨肉,皇家的血脉,臣子为此上书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陛下也不好说什么。”
应琏松一口气,心头泛起一股感激,连忙握紧崔睦的手,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若是崔公能办就更好了,良娣,此事多亏有你,我替阿昭谢谢你了!”
一个叫良娣,一个叫阿昭……崔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过,却还是笑着说道:“只要能为殿下分忧就好。”
应琏沉沉地叹了口气,俯身轻轻搂了她一下,低声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他身上温暖的男人气息霎时间笼罩了她,崔睦眼中一热,可应琏很快又直起身,道:“你好好睡一会儿,前面还有些事,我得过去处理一下。”
崔睦也只得压下心头的情绪,含笑说道:“殿下也记得歇息,别太劳累了。”
应琏答应着出了门,正要往右春坊的岔道上去,隔着半高的树木,忽听另一边响起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废太子妃要生了?”
“嘘,小声点,这边还不知道呢,”另一个宦官的声音,“听说生不出来,流了许多血,闹不好要一尸两命呢!”
脑子里嗡一声向,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应琏听见了自己尖利的声音:“你说什么?太子妃怎么了?”
树丛后窸窸窣窣一阵响,跟着两个宦官哭丧着脸钻出来,抖衣乱战:“殿下,奴婢也不清楚,就是听内府局那边提了一嘴,说,说……”
“说什么?”应琏铁青着脸,声音绷得紧紧的,“快说!”
“太子妃早产,出了好多血,内府局那边正往御医局报,还要再找几个御医过去会诊。”一个宦官大着胆子答道。
应琏死死咬住了牙,片刻后猛地抬高了声音:“备马,去永兴坊!”
他几乎是飞跑着往嘉福门的方向冲过去,路上不时遇见满脸惊讶看着他的宦官、宫女,但应琏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飞跑着向外,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他得过去,他得立刻过去,他绝不能让她出事!
“殿下!”崔睦的声音突然在后面响起,“殿下留步!”
应琏勉强放慢步子一回头,就见崔睦披散着头发,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外袍,正坐着肩舆飞奔而来,应琏只好停住步子,沉声道:“良娣快回去,你还在月子里,不能吹风!”
“殿下!”崔睦已经追到了近前,来不及等人搀扶,挣扎着从肩舆上跳下来,一把拽住了他,“殿下不能去!须得回去从长计议,先禀报过陛下!”
应琏一把甩开了她:“若是等到那时候,一些都晚了!”
“殿下千万不能去,否则此前的忍耐都要化为泡影,”崔睦一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抱住了他的腿,“殿下,且忍耐一时,陛下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报讯,内府局也做了安排,不会有事的,殿下!”
应琏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抱着他的手指,声音低沉:“良娣,对不起。”
最后一根手指被拉开,崔睦的眼泪滑下来,模糊泪光中就见应琏脸上都是深沉的哀痛:“良娣,我得过去。”
他再不停留,快步向外走去,不远处宦官气喘吁吁拉来了马匹,应琏翻身跃上,驾一声喊,飞奔而出。
宫女过来扶起崔睦,崔睦闭着眼睛擦了泪,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目肃然:“来人,即刻传崔白过来见我!”
永兴坊杨宅门外。
裴寂听郭锻转述了杨合昭今天的遭遇,眉头皱得紧紧的。
怎么会这样巧,突然就有这么两个婆子在背后说三道四?
“郎君安排的稳婆已经进去了,正在帮杨夫人按肚子,想把小皇孙推出来,”郭锻脸上也是不忍,低声道,“只是杨夫人出血太多,人已经晕迷了,御医说怕是,怕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