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呵呵。
应长乐:你心里就没点逼数吗?!
第86章
车马迤逦, 向着雁塔附近行去,长安城南边的人烟并不像北边那般稠密,此时道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麦田, 麦子已经抽穗,郁郁葱葱长得十分茂密, 麦地中间隔坐落着疏疏落落的房屋, 多数是茅草屋顶, 看起来不像在城中,更像是山野乡下。
沈青葙抬眼望去, 应长乐穿一身绣着摩羯纹的大红胡服,骑着那匹枣红马走在最前面, 就似一朵红云似的,光彩夺目,齐云缙跟在她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 肩上架着白鹞,又有几个鹰奴架着金雕、游隼、黑鸢跟着他, 一个兽奴带着猞猁走在边上,猛禽猛兽的气息夹在风里,劈头盖脸直往人鼻子里钻。
方才被白鹞惊吓时那股子冷飕飕的感觉又沿着脊梁筋爬上来, 沈青葙下意识地拽紧缰绳让马匹走得更慢些, 与前面的人又拉开了一些距离。
“十一娘, ”宋飞琼发现她没跟上来, 回头招呼, “别落得那么远,跟上来些。”
沈青葙答应一声正要跟上,余光里瞥见白影子兀地一闪,白鹞从齐云缙肩上拔地而起, 扇动双翅,猛然向道旁的麦地冲了出去。
跟着传来应长乐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地里有兔子,”齐云缙仰着头向远处望着,跟着又打了一个唿哨,“被决云儿发现了。”
“这白鹞唤作决云儿?”应长乐笑着问道,“好名字。”
白鹞利箭一般直冲向麦田中心处,跟着突然一个俯冲,直直从半空扎进地里,随着它的动作,麦地里倏地蹿出一个灰点,掩在麦浪中间霎时间跑远了,看模样果然是只野兔,白鹞一抓扑空,立刻扇着翅膀追出去,齐云缙眯了眯眼,接连打了几个唿哨。
沈青葙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金雕、游隼、黑鸢嗖一下都跟着追了出去了,人马的动静惊动了猎物,跟着就见一望无际的绿色中起伏动荡,又有几个灰点从各处蹿了出来,齐云缙看得兴起,低叱一声,催马冲向麦田,高声道:“这地里竟有好几窝兔子,只怕还有狐狸、狼獾之类,某过去看看!”
兽奴连忙把猞猁也撒了出去,齐云缙一马当先,纵马冲进了麦田。
绿油油的麦秆在疾疾的马蹄下拦腰折断,新抽出的麦穗被踩进泥里,乌骓马毫不犹豫地继续往里冲,几个鹰奴催着黑驴跟在他身后,四蹄过处,更多的绿色消失,顺着马蹄的痕迹骤然出现一道道黑色缺口。
沈青葙心头一紧。此时正是麦子抽穗的时候,这么一踩,农户辛苦半年种下的麦子也就完了,她虽然从小就衣食无忧,但杨剑琼一直都告诫她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在云州时也曾带她去看过农户交租量斗的情形,是以她虽生在富贵丛中,对稼穑之苦也深有体会,此时见应长乐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并不准备阻拦,沈青葙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忍住,拍马追上去,向应长乐说道:“公主,此时麦子正在抽穗,这么践踏有些太可惜了。”
“哦?”应长乐转脸看她,有些意外,“不过是几棵青麦,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青葙咬了咬嘴唇,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农户的衣食都指望着这些麦子,虽然不值什么,但要是毁了,只怕下半年的课税乃至饭食都没了着落。”
应长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时,不远处的茅草屋里跑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高叫起来:“什么人?休要糟蹋我的庄稼!”
他边喊边跑,虽然着急得厉害,但还是一路沿着田埂,小心着不舍得踩到麦苗,齐云缙指挥着白鹞冲在最前面,眼见老翁从斜刺里冲过来要拦他,又见前面灰影子一闪,一只野兔忽地蹿了出去,他性子上来,只管去追野兔,乌骓马疾风一般撞向老翁。
沈青葙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脱口叫道:“齐云缙!”
“云缙住手!”应长乐一声娇叱。
两声喊几乎同时撞进耳中,电光火石之间,齐云缙用力一扯缰绳,乌骓嘶叫一声,硬生生调转头,从已经被吓呆住的老翁身边闪过,紧接着扑通一声,老翁受惊过度,一头栽倒在地。
齐云缙并没理会,只拍马往麦地深处追去,马蹄声中,大片的绿色相继消失,老翁终于反应过来,嘶哑着声音嚎哭起来,茅草屋里又跑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哭着过来扶他,远处的房舍里陆续也有人出来看动静,又有一个男人冲过来想要评理,霍国公府的健仆上去便是一脚,踢得他摔倒在地。
“天哪,天哪,我的庄稼,我的庄稼!”老翁跪倒在麦地里,捶胸顿足地大哭。
沈青葙死死掐着手心,指甲掐进皮肉里,声音有些打颤:“公主,他们都是长安的百姓,陛下的子民,齐将军不该这么欺凌他们!”
“公主,快拦下齐将军吧,”宋飞琼忧心忡忡说道,“此事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公主清誉。”
应长乐皱着眉,也有点意想不到,沉吟着正要制止时,远处一阵马蹄声急,跟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住手!”
裴寂?应长乐抬眼一望,正对上裴寂凛然的容颜。
迎着哭喊声和豪奴的叱骂声,裴寂催马越来越近,眼中蓦地撞进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她眼睛有些湿,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愤怒,像柔弱的小兽,面对远大于自己数倍的敌人,亮出爪牙,愤然迎击。
裴寂的呼吸有一霎时停滞,下一息,他强迫自己转开脸,猛地一拨马头,向麦田里横冲直撞的齐云缙喝道:“住手!青麦正熟,休得践踏!”
跟着命令紧跟身后的武侯:“拿下这几个殴打百姓的狂徒!”
沈青葙松开了紧紧掐着手心的指甲,哪怕对裴寂有许多怨恨,但她此时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来了,他不会放任不管,这些百姓有救了。
齐云缙并没有理会他,只指挥着鹰隼,拍马继续追击,下一息,一支羽箭带着风声从身边穿过,裴寂声音冷肃:“齐将军,请尽快退出麦田,不然下官就不客气了!”
齐云缙勃然大怒,骂道:“裴三,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某?”
裴寂并没有理会,只吩咐手下的武侯:“将践踏麦田的狂徒都拿下!”
方才打人的奴仆已经被制住,武侯们立刻向麦田里奔去,冲在最前面的一个赫然是郭锻,三两下跃到一个试图拔刀对抗的鹰奴跟前,手中水火棍一挥,早将那鹰奴打翻,丢给旁边的同僚捆了起来。
“又是你这贼囚汉。”齐云缙冷冷说道。
他纵马上前,正要交手时,裴寂第二支箭紧跟着射来,齐云缙伸手抓住,第三支箭又激射而至,并不是射他,而是射那只白鹞。
齐云缙立刻呼哨一声,白鹞在空中一个生硬的转身,就要往他肩上落,裴寂第四支箭来得更快,眼看就要射中白鹞,齐云缙踩在马蹬里一跃而起,伸手抓住,长眉一竖,反手将羽箭向裴寂掷去,喝道:“找死!”
耳畔接二连三响起一连串惨叫,却是剩下几个鹰奴、兽奴都被武侯拿下,正押着往外走。
“我的庄稼,我的庄稼!”老翁连滚带爬地跟上来叮嘱,“上官们,求求你们从田埂上走,千万别踩我的庄稼!”
“裴三!”齐云缙冷冷喝了一声,乌骓马猛地一跃,泼喇喇向着裴寂冲去。
沈青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在这时,应长乐声音不高不低地开了口:“云缙,住手。”
齐云缙绷着一张脸停住了,遥遥望着她,就见应长乐慢悠悠说道:“这青麦价值几何,你照十倍赔给他们吧。”
那追上来的老翁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贵人,感谢贵人!”
应长乐骑在马上看着这些灰头土脸、衣衫破旧的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齐云缙很快拍马跟上,冷着一张脸吩咐仆从:“拿钱去!”
“走吧,”应长乐向他点点头,“下回找个空旷的地方,别这么莽撞了。”
“公主,”裴寂跳下马,向着应长乐一叉手,“这些恶奴动手伤人,按律当处杖刑。”
应长乐脸色一沉,冷声道:“怎么,青麦已经赔了,你还要与我为难么?”
“卑职身为万年县丞,职责所在,请公主见谅。”裴寂话一说完,立刻吩咐道,“来人,拖下去杖刑二十!”
郭锻立刻拽过方才踢人的仆从,一脚踢倒,边上两个武侯按住,抡起水火棍便打,铮一声,齐云缙金刀出鞘,怒气蓬勃:“裴三,你真是找死!”
他挥刀便要上前,很快被应长乐制住:“住手!”
应长乐沉着一张脸,心里怒到了极点,只是冷冷看着裴寂,半晌才道:“你,很好。”
跟着一拨马头,加鞭向前奔去。
齐云缙沉着一张脸,很快拍马跟上。
沈青葙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武侯们还在行刑,裴寂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到底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一刹那间,沈青葙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默默回头,催马跟上了应长乐。
一、二、三……水火棍重重打下去,在恶奴的惨叫声中终于打足二十下,裴寂依旧遥望着沈青葙的背影,许久,才向郭锻吩咐道:“即刻把今天的事传扬出去,传得越广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还有一章哦~
第87章
第二天一早, 裴寂在去衙门的途中遇见正往长乐公主府去的应珏,听他说了昨天后续发生的事:应长乐昨天放完鹰后直接进宫,在神武帝一五一十说了当时的事, 又把他痛骂了一顿。
神武帝笑着说道,你知道裴寂是个死讲规矩不留情面的, 何苦去惹他!
应珏笑得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还好陛下护着你, 不过无为, 这下你可把七妹得罪狠了,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职责所在, 不得不为此耳。”裴寂脸上没什么喜怒之色,只道, “况且我也已经上书,弹劾齐云缙践踏麦田,欺凌百姓, 迟早都要得罪。”
应珏嘿嘿地笑了起来,拍了拍他:“行吧, 反正你跟齐二的仇也结得深了,多一样不多,少一样不少的, 虱子多了不咬人嘛!”
裴寂向他靠了靠, 压低了声音:“殿下, 此事是个机会, 兵部提升齐云缙的批文还没有下来, 陛下对这事本来就有些犹豫,若是能联络言官一道进谏,这事很有可能搁下来。”
应珏看他一眼,笑道:“何至于呢?齐二虽然浑些, 对你也没什么妨碍呀!”
裴寂心中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一时又想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不觉多看了应珏一眼,就见他笑吟吟的,脸上带着几分揶揄:“你该不会还为着沈娘子记恨他吧?”
裴寂微哂一下,道:“殿下,昨日看齐云缙与公主的情形,多半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只道:“齐家本就势大,若是两边联手……”
应珏沉吟着道:“行,我跟二哥透个气,听二哥的意思吧。”
“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然等批文下来,一切都来不及了。”裴寂声音越发低,“齐忠道那里也得留心,我听说,他想外放去太原,齐云缙大概还想走公主的门路。”
应珏皱了眉,许久道:“陛下一向喜欢他,未必会让他走。”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很快问道:“二嫂那边一切可好?”
杨合昭如今独自住在永兴坊中,虽然距离东宫不远,却是咫尺天涯,难以跨越,她身边没有亲人照顾,有孕之后诸事不便,应琏碍于神武帝,只能装作不知道,应珏也不能登门,唯有裴寂在万年县中,永兴坊正是他的辖区,是以应琏便把照应杨合昭的事情悄悄托付给了他。
“一切都好,里正和不良人我都打过招呼,稳婆也找好了,”裴寂低声道,“若是到时候宫中来人就罢了,若是不来人,就先用这边的人手。”
应珏叹了口气,悠悠说道:“算下来再有一个多月,二嫂就要发动了,陛下到如今还不发话……”
裴寂猜度着神武帝的打算,许久道:“再等等。”
“唉,”应珏又叹了口气,意兴阑珊,“什么都得等。”
公主府巍峨的门楼隐约出现在远处,应珏突然反应过来,转脸看着裴寂,眨了眨眼睛:“我说无为,你不是要去衙门吗,怎么跟着我走了这老半天还不走?你该不会也想去七妹那里吧?”
裴寂老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臣正要去向公主赔罪。”
应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不是吧?刚不还说什么职责所在,不得不为此,又是什么弹劾的,这刚说完,你就要去赔罪?”
“臣阻拦公主是职责所在,弹劾齐云缙也是职责所在,但冲撞了公主,需要向公主赔罪也是理所当然,”裴寂说得丝毫不见一丝尴尬,“让殿下见笑了。”
应珏哪能不知道他是怕应长乐记恨,从此断了他见沈青葙的门路?却只是一脸惊讶地摇头,道:“啧啧啧,铁面无私的裴县丞,昨天当着公主的面说打就打,如今说赔罪就去赔罪,真是能屈能伸,小王佩服,佩服!”
裴寂神色平静:“惭愧。”
“行了!”应珏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我又不傻,谁不知道你是想去见沈娘子,什么职责所在,什么理所应当,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他哈哈大笑着往前走去,边走边摇头:“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厚的面皮!”
面皮厚吗?裴寂停顿片刻,这跟上去,一道向门前走去。
门吏看见时飞快地迎出来,殷勤扶着应珏下马,只是看见裴寂时神色有些尴尬:“裴县丞恕罪,公主吩咐过,不准裴县丞入内。”
裴寂还没说话,应珏早已经大笑起来:“好呀无为,怪不得你非要跟我一道来,原来是知道进不去,想拿我做敲门砖啊!”
他不等裴寂说话,抬脚就往里走,头也不回地冲后面摆摆手:“我可不帮你这个忙,我看你呀,还是死了这条心,赶紧走吧!”
笑声渐渐消失在门里,裴寂没有硬闯,安静地等在门外,眼前突然闪现出昨日相见时,沈青葙湿湿的眼睛,和满脸不忍的神色。
不觉叹了口气,她终归还是一片赤子之心,见不得这世间的不平事,只是进了公主府,就如同进了天底下最大的名利场中,前路不知还有多少不平,多少污秽不堪的事情等着,她那么柔弱纯善,如何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