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阵,列营点将,主帅意气激昂,胯i下马掌中刀,誓要破敌于转瞬。琵琶声如金石,快慢之间,进退之间,渊渊然如海水浩荡,不可抗拒。紧接着对手深夜设伏,诡谲恐怖,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直到四面楚歌,帐中死别美人,霸王穷途末路,终于到乌江岸边,横刀自刎。
沈青葙浑然忘却了一切。仿佛化身霸王,又仿佛是刀下的美人、身死的将士,琵琶声中,诉尽无限心事。
厮杀、厮杀、厮杀!以弦为刀,今日的蔷薇阁便是她的战场,死生只在顷刻!
琵琶声如刀如箭,激越紧张,神武帝起初犹在欣赏沈青葙拨弦的风姿,到此之时,不觉闭上眼睛,脑中重又浮现出当年沙场上的猎猎旌旗,鼻端仿佛嗅到了野草黄沙的气味,耳边仿佛听见了六军将士的呐喊,一时间热血沸腾。
琵琶声如泣如诉,道尽美人与英雄死别之苦。惠妃神色恍惚,想起年少时学得琵琶初成,麟德殿中百官庆贺神武帝二十七岁寿辰,她怀抱琵琶款款走出,一曲《瀛洲春深》奏毕,正对上神武帝一双情意绵绵的风流眼,从此宠冠六宫,恩爱不离。
琵琶声委曲沉郁,诉说着天不助英雄,只得无奈赴死。应长乐想着今日赌赛的原由,想着应琏屡次出错,依旧稳居东宫,又想起应玌始终畏手畏脚,不得神武帝欢心,人人都说她是神武帝最喜欢的孩子,可偏偏为着是女儿身,连一个长清宫使都求不到。应长乐顿觉心中有无数块垒,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吐出胸中郁气。
却在此时,调子陡然转为欢快,却是英雄已死,对手欢欣鼓舞,狂歌庆祝。沈兰台看着沈青葙,心道今日可谓棋逢对手,但对方两个师父都与神武帝关系密切,到时候评判起来,只怕神武帝会偏心,难道她就这么认输吗?不,她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今日一定要扬名立万!
铮一声,四弦声如裂帛,沈青葙收拨归心,怀抱琵琶,起身行礼。
神武帝犹自沉浸在曲中,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朗声道:“很好!”
沈青葙抬眼对上他闪亮的双眸,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
神武帝仍旧觉得心中一股豪壮气不曾消散,赞道:“沈十一娘技艺超群,名不虚传!”
“而且年纪还这么小,”惠妃接口说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技艺应该还不如她。”
应长乐又饮满一杯,仿佛如此才能浇尽心中的块垒,傲然说道:“我挑中的人,自然有不凡之处。”
应珏说道:“沈娘子比起上次在终南山时,技艺更加精进,真真让人刮目相看!”
他含笑看向裴寂,声音里尽是调侃:“绝非池中之物啊,只怕今朝之后,立刻就要展翅高飞了!”
裴寂遥遥望着沈青葙,就见她眉眼舒展,笑容明媚,如同破茧而出的蝶,又像是涅槃重生的凤凰,整个人都蒙着一层无形的光辉,裴寂突然有了一种仰望的感觉,一时说不出是自豪多些,还是忧虑更多些。
他想从此刻起,她已经向着天下展开了羽翼,他的罗网再大再密,还能够继续网罗住她吗?裴寂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齐云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低声说道:“沈青葙也是时运不济,竟落到了你手里!”
裴寂垂目不语,也许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应长乐瞧着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勾起红唇,向神武帝说道:“陛下还没有评判呢,她们两个,谁胜谁负?”
神武帝沉吟着,半晌才道:“单论技法,两人几乎不相上下,沈兰台刚健与柔美结合得完美无缺,转换之间十分流畅,沈青葙音色分辨得极为精准,分寸尺度都是上佳。”
他沉吟着,一是看沈青葙,一时看沈兰台,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应珏微微笑着,神色悠闲。
应长乐握着杯中酒,静待下文。
沈青葙屏住了呼吸,手指扣着琵琶,很快沁出了汗意。
又过半晌,神武帝看向她,微微一笑:“不过,若论尽得曲中之意,动人心魄,则以沈青葙为上,连朕听她弹奏之时,都禁不住想起了从前在军中的岁月,由此来看,这一场沈青葙胜出!”
应长乐露出一个极其明艳的笑容,朗声道:“陛下英明!”
“恭喜七妹!”应珏应声向她一拱手,笑道,“果然是七妹!”
沈青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对上曹如一含笑的目光时,瞬间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技法始终都是其次,好的乐师首先要能够动人。
要想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
在此之前,她的动人更多是无意为之,直到卫恒鹤击鼓,她闭目静听之时,突然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到方才弹奏之时,更是将自己彻底融汇到琵琶曲中,同着曲中人一道悲一道喜,曲终之时,连她自己也知道,她赢了。
这是她有史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次。
如今她已经领悟,今后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好。
却在这时,沈兰台突然说道:“陛下,儿愿赌服输,不过儿还有一事想要禀奏陛下。”
神武帝此时心情大好,便和颜悦色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儿除了能弹五弦,还能作曲,陛下可随意指物为题,儿都能立刻谱出一段曲子来,”沈兰台杏子眼中光彩熠熠,脆生生说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神武帝眉头一抬,顿时来了兴致,道:“此话当真?”
“的确如此,”应珏站起身来,含笑答道,“沈娘子之所以在江南成名,非但因为技艺出众,更因为可以指物为题,随时作曲,虽然不是大曲,但多数清新可爱,颇可一听。”
“好,那么朕就试试!”神武帝哈哈一笑。
“陛下,”沈兰台道,“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转脸看向沈青葙,唇边含笑,慢慢说道:“这个妹妹方才在技艺上胜了我,我想她除了弹奏之外,必定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想请这个妹妹也露上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沈青葙默默回望着沈兰台。她笑意盈盈,依旧是垂柳枝一般轻盈柔美的模样,但她能看出她眼中的不甘,她一心一意,只要展示自己的能耐,要让神武帝知道,她并不比她差。
若是她不敢答应,今日就算是赢了,也赢得不彻底,白白留下一个话柄,让人说她不敢应战,那么再想在梨园这些国手中立足,就有许多难度。
可若是应承下来,她该拿什么与沈兰台相比呢?
神武帝越发觉得来了兴致,今天的三场比试可谓是酣畅淋漓,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不过最有看头的,还是眼前这两个沈娘子。他老于人心,自然看出来沈兰台心性高傲,不肯居于人下,所以才有这么一说,不过,他从来不介意搅搅浑水,让戏文更加热闹些。
神武帝如此想着,便开口问道:“沈青葙,你意下如何?”
沈青葙仰头看着他,久久不曾开口。
若是应承下来,赢了还好,输了的话,可说是前功尽弃,即便是赢了先前那一场,众人心中还会更关注这后比赛的一场,那么她的辛苦筹划,直接就输了一半。
但若是不敢应战,立刻就是全盘皆输。
神武帝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沈青葙,想好了吗?”
惠妃顾念应长乐的脸面,笑着打圆场:“她年岁还小,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不以这个为业的,能有这般技艺已经是不容易了。”
却在这时,就见沈青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儿愿为陛下献艺!”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9点还有一次更新,再有就是,我又??叒改了文案,文案太难写了叭,哭……
第69章
锦幕之外, 雪粒子渐渐变成了小片的雪花,落在先前没有融化的积雪之上,很快又铺成一层崭新的白色, 神武帝含笑看着沈青葙,问道:“你要让朕看什么技艺?”
“陛下, 现在可以先不说吗?”沈青葙微微仰着脸, 目光与他一触, 很快低了下来,“等兰台姐姐献艺之后, 儿再禀明陛下。”
方才她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虽然不比沈兰台的新奇,但,也绝不会落在下风, 只不过万一提前说出,就怕沈兰台要动手脚, 那就不如先不说。
神武帝笑了起来,道:“长乐,她跟着你, 也学了这些精致的淘气!”
应长乐从沈兰台突然节外生枝时, 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倒不是为沈青葙抱不平, 而是从应珏回答神武帝的问话中, 听出来此事大约是应珏备下的后手。输都输了, 还非要将对手也拖下水,应长乐有些瞧不上这种行径,便道:“沈娘子是我挑上来的人,脾气自然像我, 沈兰台是五哥挑上来的人,这般不肯罢休的脾气,果然也与五哥有几分相像。”
应珏起身向她一叉手,笑嘻嘻道:“七妹恕罪,恕罪!”
应长乐见他并没有辩解,就知道这一环果然是他备下的后手,淡淡说道:“虽然说是指物为题,但常见的物事就那么几样,沈兰台成名多年,只怕也做过不少这种命题的曲子,陛下,焉知她待会儿不会拿旧曲来充数?”
她这一问,也问出了沈青葙心里的疑虑,跟着就见沈兰台嘴角微抿,露出了几分骄傲的姿态,朗声说道:“儿愿以性命发誓,绝不做此等卑污之事!”
神武帝呵呵一笑,道:“罢了,不用发誓,朕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题目,不会有人重复。”
他眺望着窗外落雪的情形,吩咐道:“沈兰台,朕命你以新雪落旧雪为题,谱一段曲子来,记住,曲中一要描摹出落雪之意,二要描摹出今日欢会赌赛之意。”
雪虽然是常见的题目,可这新雪落旧雪却十分新奇,很难撞题目,更何况还要描摹出蔷薇阁里这场赌赛,应长乐知道这个题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旧曲充数,这才一笑,赞道:“陛下的题目出得好!”
沈兰台应声行礼,道:“儿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谱曲。”
赵福来立刻让人取了香来,神武帝看着小宦官点燃了,点头道:“沈兰台,此刻开始计时,等香烧完,你就要呈上曲谱。”
“儿遵旨。”沈兰台抬眼一笑,胸有成竹。
香烟缭绕,徘徊在鼻端,沈青葙安静地站在边上,看着沉浸在谱曲中的沈兰台。她并没有坐下提笔,而是抱着五弦,时而拨弄几下,时而又向窗外看着,一时露出微笑,一时微蹙了眉头,看模样极不像是比试,更像是乐在其中。
沈青葙忽然又想起一句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沈兰台不但有天赋,亦且真心喜爱五弦,所以她自信甚至自傲,绝不肯落了下风。
那么她呢?她有这么喜爱这件事么?沈青葙心想,肯定也是喜欢的吧,从前家境优渥时,她尚且不怕吃苦,勤学苦练,如今处在困境中,唯有摸到琵琶弦时,才能放开自己,借着琵琶,将那些埋在心底不能说的情绪,一一弹出。
她也是极喜爱这件事的,她能做好这件事。
香块快要燃尽时,沈兰台忽地扬眉,含笑说道:“陛下,儿已经有了一曲,这就为陛下弹奏!”
她将五弦在怀中放好,抬手按品,随即开始演奏。
一时之间,满阁中都是叮叮咚咚的琵琶声,蔷薇阁是专为了神武帝欣赏乐舞而建,屋顶房梁经过特别设计,非但能聚拢声音,还能让阁中任何一处都能清晰地听见乐声,众人只听得五弦声先是调皮轻快,像雪珠子打在屋檐上,弹跳着作响,跟着雪珠变成雪花,又变成雪片,一片片落在积雪上,悠闲从容,在一片安详中又时不时跳脱出几丝欢快的声响,似琴声,似觱篥,忽而又像足了鼓声,却是在模仿方才双方赌赛之时,依次出场的器乐。
沈青葙看着沈兰台,肃然起敬。这曲子音调并不复杂,意思也不见得如何深远,但能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谱出这曲子,又能契合题目,沈兰台名不虚传。
沈兰台很快弹完,将五弦向榻上一放,含笑扬眉:“陛下,儿献丑了。”
“很好,朕从你的曲子里听见了落雪的变化,看见了四野白茫茫一片,还品出了蔷薇阁中的欢会,”神武帝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才思敏捷,很是难得,今后就留在梨园,做朕身边的供奉吧。”
能得神武帝亲口相留,沈兰台顿时喜上眉梢,谢恩之后立刻看向沈青葙。
却见她也看着她,神色平静,甚至还向她微微颔首,以示祝贺之意,沈兰台停顿片刻,矜持着也一颔首,转过了脸。
此时神武帝也看向了沈青葙,笑问道:“沈青葙,现在可以说说你要献什么技艺了吧?”
沈青葙看了眼沈兰台,沉声道:“儿能将兰台姐姐方才弹奏的曲子,一毫不差地重弹一遍。”
沈兰台吃了一惊。临来之前应珏向她详细说过沈青葙,道她琵琶弹得绝好,而且过耳不忘,能从二十个声音出分辨出某一个,她想自己已经天分极高,可还是做不到这点,沈青葙又怎么可能?多半是以讹传讹,或者有意夸大,博取名声,但沈青葙如何敢在御前说出这条,那么多半是能做到的了。
她是临时谱曲,天底下独一无二,绝不会有提前练习的可能,难道沈青葙比她还强,只听一遍就真的能记下来,弹出来?
神武帝笑了起来,问道:“沈青葙,此话当真?”
“儿在陛下面前,绝不敢打诳语。”沈青葙神色平静,曼声说道,“儿还有一请,若是儿用四弦琵琶来弹,只怕与兰台姐姐方才弹的还会有细微差别,儿愿改用五弦弹奏。”
沈兰台变了脸色。一毫不差地弹出她的曲子,还要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沈青葙是在向她回击,向她宣示自己的胜利。
先前她虽然听了沈青葙弹奏,但却觉得两人的技艺不相上下,神武帝判断沈青葙获胜,她心中有些不服气,总感觉神武帝大约是因为曹如一和罗黑黑的原因,偏袒他们的徒弟,可眼下沈青葙的还击,却让她看出了对方的自信。
自信能战胜她,甚至自信,可以用她最擅长的乐器战胜她。
沈兰台这才收起自负的心思,重新打量着身旁的对手,比她年轻,比她娇弱,那双手的力度看起来也不如她,以她的眼光来看,先天的条件是及不上她的,但她偏偏能够,把琵琶弹得与她不相上下。
她足以与她匹敌,甚至她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肯定不及她。
沈青葙,堪为她的对手。
阁中有片刻安静,紧跟着神武帝朗声道:“好!”
他听曹如一说过,沈青葙学五弦只是近几个月的事,虽说乐理相通,但他也擅长器乐,深知哪怕形制稍稍有些不同,要想融会贯通就要重新花费许多心血,但沈青葙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这个能力,好个大胆聪慧的女子!不由得赞道:“沈青葙,你好好弹,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人群之中,裴寂抬眼望着沈青葙,心绪复杂。
想起数月之前沈家和离之时,她用过耳不忘的能力,证实了阿婵的罪恶。想起初见的那夜,齐云缙远隔十数里之外,她却一下就听了出来。又想起方才沈兰台弹奏时,她安静看着,一双手却半掩在袖子底下,模仿着弹奏的姿势,轻拢慢捻。
心口上有些隐隐作痛,裴寂抬手捂了一下,眼前闪过安邑坊前流水悠悠,她握着匕首刺向他,转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