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溱头一次听说此事,老半天反应不过来,嗫嚅着说道:“怎么会,怎么会?”
“阿婵,”杨剑琼神色和蔼,依旧含笑向阿婵问道,“你自己说,你是不是阿郎和阿团的女儿?”
阿婵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直觉是有圈套,然而这个诱惑太大,她巴不得能立刻认祖归宗,做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堂堂正正地和心上人站在一处,她犹豫着迟疑着,不觉又看向了韦策,韦策皱着眉,道:“舅妈问你话,怎么不答?你先前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吗?”
阿婵看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表哥,姑妈,我的确是阿郎的女儿。”
“啊?”沈溱怔住了。
“好。”杨剑琼依旧含着笑,“你亲娘阿团,这阵子一直住在齐云缙的别院,对不对?”
她有意含糊,只说在齐云缙处,并不说是被劫为人质,众人心里都是一惊,怎么又扯上了齐云缙?那位的名声,可是难听得很。
阿婵警觉起来,想要分辩,杨剑琼紧跟着便又追问道:“阿婵,你是不是不敢说?阿团是不是在齐云缙那里?”。
“是,”阿婵急急分辩道,“可是……”
“三娘子,”杨剑琼不等她解释,立刻打断,看向了沈溱,“有个叫陶雄的,是不是你家的仆人?”
“是,”沈溱此时已经懵了大半,怔怔说道,“先前是沈家的仆人,后面我出嫁,就跟着我去了韦家。”
原来如此。杨剑琼微微一笑,道:“也就是说,阿团与陶雄是旧相识?那就怪不得了。”
“怪不得什么?”沈溱不安地问道。
“夫人,”阿婵越听越惊,白着一张脸说道,“既要说我的身世,那就应该去沈家,当着我阿翁阿婆和阿耶的面说,怎么能在你娘家?”
“果然是不曾经过教养的小娘子,”杨剑琼含笑瞥了她一眼,“长辈说话,你岂能随便插嘴?”
杨沐常一向有些瞧不上沈家,这时候冷着脸道:“毫无家教!”
阿婵咬着嘴唇,又气又恨,又不敢言声,只听杨剑琼又问道:“三娘子,云州出事那会儿,陶雄是不是不在长安?”
“他告了几天假,说是有事,”沈溱忐忑不安,“阿嫂,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个陶雄,受阿团和阿婵的差遣,悄悄去了云州,”杨剑琼端肃了神色,面沉如水,“又趁着云州出事,我们都被下狱,十一娘独自一人时,下毒手打昏十一娘,发卖在妓宅中。”
她站起身来,向着杨沐常福身行礼:“阿叔,沈家不仁不慈,放纵外室和私生女儿,残害我女儿十一娘,我要与沈潜和离,求阿叔为我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娘威武!下章开始清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第39章
车马辚辚, 向着靖安坊沈家驶去,沈青葙依偎在杨剑琼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试图透过交握的手掌,把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 传递到母亲手中。
“葙儿, ”杨剑琼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脸颊凑过来,额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蹭了下, 柔声道,“阿娘没事, 别担心。”
沈青葙低低地嗯了一声,向她怀里又凑了凑:“我知道,阿娘最勇敢。”
杨剑琼怔了一下, 想起这是沈青葙小时候,每次生病需要吃很苦的药汤时, 她用来鼓舞女儿的话,没想到竟被女儿又用来鼓舞她,顿时百感交集。
“小姑, ”高氏想了多时, 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与妹婿也是二十几年夫妻了, 膝下又有白洛和十一娘, 妹婿这事虽然做得不妥,但害人的是阿婵跟她亲娘,并不是妹婿,你又何必非走到这一步?一个与夫婿和离的女人, 外人会怎么想你?你让白洛和十一娘今后怎么抬得起头?你便是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白洛和十一娘想一想,何苦这样绝情!”
杨剑琼的手颤了一下。她明白自己的做法在许多人看来,大约是太小题大做了,无非是养个外室,无非是那外室的女儿动了些歪心思,又不是沈潜指使的,何至于就要和离?她已经做好了遭受种种责难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头一个开口的,居然是自家人。
就像是从身后猝不及防扎进来的一支利箭,纵然杨剑琼并不畏惧与任何人为敌,此时依旧怔怔的,忘了反驳,却在这时,那只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沈青葙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舅母,我没什么抬不起头来的,我阿娘没有做错,我不怕人议论!”
杨剑琼看向女儿,她的声音打着颤,眼角泛着红,隐隐还有些泪光,杨剑琼知道,她是怕的,她那么乖巧温柔的女儿,她从来不曾违拗过长辈的女儿,正鼓足所有的勇气,为了她,努力对抗严肃的舅母。
杨剑琼素来刚强,即便境遇坏到了如此地步,也并不曾向谁示过弱,此时鼻子却酸得厉害,眼圈红了,眼角含着泪,搂住了沈青葙:“葙儿。”
高氏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反驳她的,居然是素来温柔和顺的沈青葙,她有些不敢面对她清冽的目光,只慢慢说道:“十一娘,我自然知道错不在你阿娘,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一个和离的女人,怎么能不被人议论轻视?难道你就不怕以后被人指指戳戳?”
“我不怕,”沈青葙忍住眼泪,挺直腰身挽住母亲的胳膊,抬高了声音,“哥哥也不会怕,无论阿娘做什么,我们都听阿娘的!”
杨剑琼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葙儿,娘的好葙儿。”
高氏别过脸叹了口气,口气软了下来:“小姑你别多心,我不是怪责你,更不是存着其他的心思,假如你执意要与妹婿和离,我和你阿兄定会接你回家,不会让你无处可去。”
杨剑琼抬手擦了泪,没有说话。高氏虽然这么说,但她知道,和离之后,娘家,大约是回不去了,她得另外寻个去处。
“小姑,”高氏依旧不肯死心,不多时又开了口,“哪怕你怪我多事,这句话我还是不能不说,谁家牙齿不磕碰舌头?你和妹婿二十几年夫妻,白洛和十一娘也都是好孩子,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何必为这点小事就闹和离?趁着今天你阿叔、阿兄都在,我们一起教训教训沈家,让他们趁早打发了阿团和阿婵,给你出口恶气,这和离,以后就再别提了吧!”
“阿嫂,”杨剑琼淡淡说道,“照你说来,沈潜竟没有错?都只是小事?”
“男人偷着养外室的也不算少见,”高氏道,“妹婿先前并不知道她们害葙儿,只要他肯严惩阿婵母女两个,你何必太绝情?”
“阿嫂,”杨剑琼看着她,声音冷淡,“我阿兄,可曾养过外室?可曾有私生儿女?可曾把私生儿女放到你亲生儿女身边,给她们机会谋害你的亲生儿女?”
高氏哑口无言。
杨剑琼与她正面对视,神色坚毅:“阿嫂,我绝不原谅,一定要和离!”
车厢中一片寂静,高氏低着头,此后再没有开口。
沈青葙依旧紧紧挽着杨剑琼的胳膊,脑子里乱糟糟的,片刻也不能安静。阿娘要和离了,阿耶也不是从前的阿耶了,从此以后,她没有家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咬得红唇上陷下去青白的印子,却在这时,看见了母亲温柔洞悉的目光,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温存地看着她,无声抚慰。
心中的惶恐无助渐渐散去,沈青葙松开了嘴唇。
不,她还有家,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吱一声,车子停住了,跟车的侍婢打起车帘:“夫人,小娘子,到了。”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扶住了杨剑琼:“阿娘,我们下车。”
踩着小几稳稳地走出车厢,早看见魏蟠从路边迎上来,向她叉手行礼:“娘子,郎君命我将阿团母子和陶雄一并送来。”
在他身后,被健仆扭住押送的,正是阿团和陶雄。沈青葙下意识地四下一望,眼前只是寻常的坊间道路,匆匆来往的行人,裴寂并不在,可她总觉得,他应该就在附近隐藏,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然而,随他去吧,此时最要紧的,是母亲。
沈青葙向魏蟠点点头,吩咐道:“你把人押进去。”
沈潜从门内迎出来时,头一个便看见了阿团,脱口叫道:“阿团,你没事了?”
“沈潜!”杨剑声见他头一眼没看见受尽苦楚的女儿,没看见憔悴支离的妻子,却只是看见偷养的外室,心中气怒之极,高声叫了他的名字,“你竟还有脸!”
沈潜急急收回目光,向着杨剑声躬身行礼:“弟见过阿兄。”
他想阿团既然来了,看来是杨家已经知道他偷偷养外室的事,杨剑声当众骂他,大约也是想要替妹妹撑腰,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只是阿团是怎么出来的?又怎么会跟妻子在一起?
沈潜忍不住偷眼又看了一眼,杨剑琼只是神色肃然,一言不发,阿团一看见他,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沈潜的心都被她哭得乱了,不由想起自小相伴的情分,想起她做外室的委屈,又想起她母子两个被齐云缙掳劫的恐惧,忍不住想要过去安慰,耳边突然听见杨沐常冷哼了一声。
沈潜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向杨沐常躬身行礼:“晚辈见过叔公!”
“进去说话。”杨沐常将方才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厌恶,当先迈步向门里走去。
沈潜正要跟上,余光却瞥见阿团身后跟着个高大精悍的男人,他先前在被押回长安的路上见过,认得是裴寂手下的魏蟠,难道是裴寂救出的阿团?那还真是被妻子说对了,投靠齐云缙不如投靠裴寂!
沈潜心中欢喜,连忙往杨剑琼身边走,正要说话时,猛地发现了躲在杨剑琼身后的沈青葙,越发欢喜得紧,快走几步迎上来,伸手想拉女儿:“葙儿,你总算回来了,快让阿耶看看你!”
杨剑琼不动声色地往中间一挡,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沈潜一拉落空,又见杨剑琼神色冷淡,还道她是为着阿团的事情吃醋,连忙压低了声音哄劝道:“你别生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苦衷的,阿琼,回头我们再细说,总之你先别生气。”
“我不生气。”杨剑琼道。
她没什么可生气的,眼下她,只要算账!
沈潜放下心来,便又瞧着沈青葙,满心欢喜:“葙儿,阿耶一直很挂念你,你近来还好吧?”
沈青葙掉下泪来,哽咽着说道:“阿耶,我,还好。”
她想,这难道就是人之本性吗?她纵然有那么多委屈埋怨,乍然相见,仍旧忍不住叫他阿耶,忍不住落泪,而阿耶也是的,他看见她的欢喜不是假的,看见阿团的欢喜不是假的,他曾经犹豫要不要把她送给齐云缙,换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假的。
人啊,可真是太奇怪了,好与坏,对与错,似乎总是掺杂在一起,就没个清楚明白的时候。
“葙儿,”杨剑琼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安慰道,“别怕。”
沈青葙点点头,擦掉了眼泪。
沈潜并没有并察觉到异样,还在兴冲冲地跟她说话:“葙儿,阿耶一直很担心你,还好你总算回来了!快跟阿耶进去吧,你阿翁阿婆都念着你呢!”
却在这时,刚刚被拖下车的阿婵高叫了一声:“阿耶,阿耶!他们诬……”
话没说完,韦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想着沈青葙受的苦楚,想着就是因为阿婵捣鬼,害得他没接到沈青葙,也因此失去了她,他一双眼像刀子一般,恶狠狠地盯着阿婵,手上越来越用力,几乎是怀着全部的仇恨,死死掐住阿婵的脖子。
阿婵疼得差点要昏死过去,逐渐混沌的脑子里极慢地想到,他竟是想要她死?
她这般千辛万苦,这般一心一意对他,他竟想要她死?
就只为她曾经动过沈青葙?他连证据都没有,都只是沈青葙一句话,他就下了定论,就这样恨她,甚至想要亲手掐死她?
她一片痴心,那么卑微谨慎的,喜爱了他那么多年啊!
“阿策,”沈潜瞧见了,急急要往前去拉开,口中说道,“你做什么?你快放开阿婵!”
韦策厌恶地看他一眼,松开了手:“管好你的嘴!”
阿婵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昏花的视线里映出韦策的身影,修长,俊俏,可惜,铁石心肠。
原来曾经让她昼夜相思,念念不忘的温存体贴,都只是对着沈青葙一个人,没有她阿婵的一分一毫。
明明,她也是沈家的女儿,也是他的表妹。
凭什么?!
“阿婵!”阿团见她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急得高声叫喊,“阿婵你怎么样了?”
她挣扎着想要过来搭把手,却被魏蟠一推,便又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只得哭着向沈潜求援:“郎君救我,郎君救阿婵!”
沈潜扎煞着两只手,一时不知道该去管谁,又不知道阿团为什么叫救命,却在这时,瞧见阿团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他却认识,是从前家里的杂工陶雄,沈溱出嫁的时候跟着陪嫁去了韦家,他怎么也来了?
“进去再说。”杨剑琼看出了他的疑惑,平静地说道。
沈潜一时也猜不透个中原因,只得走到前面引路,领着众人往正堂走去。
沈青葙踏进门槛时,忽地察觉到一道目光正盯着她,连忙回头找时,四下毫无异样,只是来往的行人。
不远处的高阁上,齐云缙凭着栏杆,指着沈青葙向应长乐说道:“那个穿青碧二色裙的,就是沈青葙。”
“生得不坏,就是太过瘦弱,风吹就倒似的。”应长乐想着长安近来时兴的,却是丰艳明媚的女子,不由得撇撇嘴,“玉裴郎原来喜欢这调调么?”
“他那种人,能识得什么好坏?”齐云缙掀了下嘴角,道,“睁眼瞎一般!”
“照这么说来,你觉得沈青葙不好?”应长乐似笑非笑,“那又为何死缠烂打,追着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