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吗?
裴寂看着她,她比方才安静了许多,软软地靠在他胸前闭着眼睛,似乎要睡着的模样,想来那解药已经起效,克制了她体内的毒。
可她娇嫩的嘴唇依旧含着他的拇指,偶尔一动,像是温存吮吸一般,带起他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抖。
沈青葙,云州案。
裴寂屏着呼吸,抽走了拇指。
却又下意识地攥了拳,将拇指紧贴着手心,牢牢藏好。
他将她半躺半靠地放在车厢中,盖好绯衣,撩起车帘钻了出去,郭锻连忙递上一件外袍给他披上,裴寂翻身上马,沉声道:“连夜赶往云州,明天一早进城!”
二更时分,一行人在距离云州五十里处一个破庙里落脚,佛前的琉璃灯摇摇晃晃地照着,裴寂合衣睡在干草上,在乱梦中苦苦挣扎。
依旧是安邑坊的大街,龙首渠的一条支流从坊墙下缓缓流过,她握着匕首的柄,毫不留恋地对他说:“裴寂,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他怔怔地问她:“沈青葙,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一辆七宝香车,车边等着个男人,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裴寂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只能看见他紫衣乌靴,腰间金鱼袋明光耀眼。
即便是在梦中,嫉妒不甘仍旧那么强烈,裴寂拼尽力气想要追上去,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动,只能看见鲜血顺着匕首的刃,一滴滴落在黄土地上。
裴寂在极度的痛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就睡在旁边的干草堆上,眉头舒展,红唇微翘,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颊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阴影。
没有梦中那激烈的爱恨,她此时神色安详,像笼在圣光中的菩萨。
左胸处越发疼得难耐,裴寂蹙眉扯开衣襟,映着昏黄的灯光,突然发现心口上多出了一个暗红的斑。
模样形状,就像是刚刚愈合的伤口,位置又恰恰在梦里她捅下匕首的地方。
裴寂怔住了。他记得清楚,在此之前,并没有这么一个斑。
他迟疑着伸手摸了一下,手指触到的地方光滑平整,并不是伤疤,只是一个红斑。
可在这一连串的怪事之后,这个斑的出现,简直就像是为了向他证明,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一个荒诞的梦。
裴寂沉沉地吐着气,半坐起来,去看沈青葙。
他梦见的,是与她的前世吗?
她亲手伤他,是为了那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
像是被他惊动到,沈青葙的睫毛颤了几下,睁开了眼睛。
目光触到裴寂,她在片刻的怔忪后急急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绯衣在慌乱中滑下,她猛然发现自己穿着男人的衣袍。
昏晕前的一幕瞬间划过心头,沈青葙一张脸顿时变成煞白,他知道她是谁,她中了媚毒,她如今,穿着他的衣服。
绝望是无底的深渊,拖着她不停向下,却在这时,又听他低声叫她:“沈十一娘。”
最后一丝侥幸随之破灭,他果然知道她是谁。
她没能逃出去。
沈青葙交叉双臂护在身前,止不住地颤抖着,低低地应了一声。
耳边听到她的答复,裴寂犹自不敢相信,追问道:“闺字青葙?”
耳边再次听见她低低答应声,裴寂沉默了。
竟然真的是她,沈家十一娘,沈潜那个逃脱了的女儿。
难道他与她,真的是前世夙缘?
琉璃灯光焰摇晃,佛龛后睡着的崔白呼吸绵长,却在此时,突然见她转头看向庙门,神色绷紧了:“郎君,有人马正往这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圣人,唐朝皇帝一般被称作圣人、大家、陛下等。
晚上加更一次,么么~
第4章
下弦月躲进了乌云里,人噤声马衔枚,趁着漆黑一片,悄悄包围了破庙。
齐云缙一抬手,发下了命令:“除了那个女娘,一个不留!”
数十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冲进破庙,齐云缙一跃掠上屋顶,从破洞中向下一看,琉璃灯还亮着,地上铺着干草,却没有一个人。
齐云缙神色一变,立刻道:“撤!”
话音未落,庙后的树丛中响起了裴寂的声音:“齐将军夤夜到访,所为何事?”
原来,他早有防备。齐云缙沉着脸跃下屋顶,树丛中亮起数支火把,裴寂与崔白并肩走了出来,身后是十几名带甲持刀的太子内率府兵,郭锻并不在其中。
齐云缙的目光落在沈青葙身上,她穿着宽大的男人袍服,低着头苍白着脸,神色恍惚着跟在裴寂身后。
竟便宜了他!齐云缙阴鸷的目光盯着沈青葙,没有说话。
他在权衡。裴寂有了防备,若此时动手,万一不能全部灭口,后患无穷。
但,他毕竟比裴寂多出这么多人手,说不定能全部灭口。
像是看破了他的打算,裴寂很快说道:“得知将军要来,在下已命郭锻赶往云州驿,知会驿丞洒扫相迎。”
风声已然走漏,今夜注定无法成事。齐云缙的目光转回到裴寂身上,冷冷说道:“裴三郎,再会。”
他又看了沈青葙一眼,抬手一挥:“走!”
数十人顷刻间走了个干净,崔白松一口气,脱口道:“好险!”
看齐云缙的架势,分明是想暗中下黑手,若不是裴寂及时叫起他们,只怕糊里糊涂就做了异乡的冤鬼。崔白心有余悸,低声问道:“无为,你怎么知道齐云缙要来?”
“不是我,是她。”裴寂看向身后的沈青葙,“她听见有人马的声音往这边来,我便让郭锻出去探查,这才发现齐云缙想要暗中偷袭。”
“她?”崔白吃了一惊。
裴寂是半柱香前叫醒他的,算算脚程,那时候齐云缙至少在几里之外,那女郎居然能听见那么远的声音?
崔白看着沈青葙,半信半疑:“女郎能听见那么远的声音?”
沈青葙抬头看他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先前情形尴尬,崔白并不曾细看过她的模样,此时被她横波一顾,只觉得像是突然撞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水里,清冷冷又软绵绵,崔白不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时,裴寂忽地横身挡在中间,道:“进屋再说。”
崔白回过神来,再看裴寂时,才发现他目光中竟有几分戒备的意味,崔白心里一动,转身往破庙里走去。
“郎君,”郭锻的身形从远处黑暗中冒出来,几个起落后已经来到近前,低声向裴寂说道,“齐将军往云州去了。”
崔白停住步子,回头问道:“要么我们也连夜赶路?”
“不,”裴寂迈步走进庙里,“齐云缙来者不善,须得加倍小心,夜路走不得。”
他就着琉璃灯的光亮,匆匆写下一封信函,交给另一名心腹魏蟠:“速去太原,呈交河东副节度使杜公帐下!”
河东副节度使杜忠思,与霍国公齐忠道齐名的另一员骁将。沈青葙坐在横倒在地的金刚旁边,一颗心越来越沉。
云州一案,牵扯到东宫和霍国公府,如今再加上杜忠思,沈家只是小小官吏,卷在其中,生死难料。
哥哥拼死救出她,指望她能把消息传出去,求得援手,可她至今毫无进展,还遭人暗算……
沈青葙脸上一白,下意识地捂住了领口,却在这时,听见裴寂声音极低地说道:“离开那里后,我就给你服了解药。”
沈青葙心头一松,明白他是在告诉她,他并没有对她如何,心底生出一丝感激来,轻声道:“谢郎君。”
裴寂看着她,无端便想起她香腮红唇,紧贴偎伴的滋味,心中一荡,转开了脸。
跟着听见她问道:“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鄙姓裴,”裴寂回过头看她,低声道,“单名寂。”
裴寂。沈青葙知道这个名字,全家人里头,除了阿娘,数她最熟悉各家谱系,裴寂,字无为,出身河东裴氏冼马房,平阳侯、中书舍人裴适之第三子,现任太子中允,风度高标,在长安被称作玉裴郎。
据说他是太子的嫡系,那么,他应该会帮着太子妃的兄长杨万石,也就会帮着沈家?沈青葙心中生出希望,眸子也亮了起来:“裴中允是为了杨刺史来的?”
裴寂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她就能说出他的官职,也能猜到他来的目的,他低头看她,语声轻柔:“我奉太子之令,前来查访云州义仓失火案,沈娘子身在其中,可知道什么内情?”
“我……”沈青葙犹豫一下,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临出逃时阿耶的确跟她说过一些事,可她眼下,并不能确定裴寂是否可信。
裴寂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有所隐瞒,萍水相逢,她不信他,也在情理之中,裴寂略一思索,岔开了话题:“沈娘子隔得那么远,如何听得出齐云缙要来?”
“我自幼便是如此,只要有一丁点儿声音,老远就能听见。”沈青葙道,“后面学了琵琶,就越发听得真切了。”
裴寂恍然,原来,是学琵琶的,她手指上那些薄薄的茧子,想来是镇日里拨弄琵琶弦留下的。
沈青葙的目光却突然触到他搭在膝上的手,白纱中单的袖口微微露出来一些,白底子上沾着一抹红,是她口脂的颜色。
凌乱的片段倏忽浮上心头,他握着一窝水,凑在唇边喂她,她低头饮尽,嘴唇挨着他手掌的边缘磨蹭着,含住了他的拇指。
沈青葙低呼一声,捂着脸背过身,眼睛一下子湿了,羞耻得抬不起头。
裴寂后知后觉地看见了袖口上的口脂,想要藏起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藏。
琉璃灯的芯子爆了一下,四周安静的很,间或能听见卫士巡逻走动的声音,裴寂不知第几次回想起白日里与她偎抱痴缠的一幕,耳边忽又听见她低低的声音:“郎君可知道我家人的情形?”
裴寂转头看她,她正仰着脸看他,一滴泪欲滴未滴垂在腮边,让他的心也跟着酸涩起来。
沈青葙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强忍着羞耻又开了口:“郎君?”
裴寂转过脸,低声道:“令尊的情形我不清楚,令兄似乎受了伤。”
那夜沈青葙跳出别院后窗时,原是恍惚看见有武侯刺伤了沈白洛,此时得到回答,眼泪立时滑了下来,哽咽着问道:“我哥哥,他要紧吗?”
裴寂收到的消息,是说沈白洛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可她这么伤心,裴寂便没有实说,只道:“正在救治。”
崔白在边上听了多时,终于听出竟是沈潜那个出逃的女儿,心绪复杂中递上一方帕子,道:“沈娘子,擦擦泪吧。”
却被裴寂一伸手,拿走了帕子。
他不想她用别人的东西,正要取自己的,她却抬手擦了泪,起身向他福了一福:“郎君,我朝律令,罪不及出嫁女,我已经定了亲,按律来说,沈家一切罪责都与我无关,郎君可否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裴寂吃了一惊。
方才她失声痛哭,显见对家人十分挂念,怎么一眨眼间,就变成了这幅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