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晨不知怎的,总觉得心口怪闷。
人参姥姥跪在佛堂之中,右眼皮不经意颤了颤,她攥着佛珠念念有词,念到一半,忽听一声丝线崩断的细响,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这——
她默念了一句佛,想要祛除萦绕在脑海中的不详念头,奈何心里越来越慌,随即后背竟爬满冷汗。
人参姥姥霍地睁开眼,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香台,停顿片刻,眼珠忽然猛地一颤。
香台上摆放的那盏莲花灯里,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于晨风中摇曳。
那是岚姒的本命魂灯,岚姒她有危险!
人参姥姥扶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立在庭中,平日里看来挺拔矍铄的身子如今竟显得有几分佝偻,满头华发下她昔日雍容华贵的脸庞变得憔悴,老态龙钟,可见孙女出事对她影响极大。
她一脸怨毒地盯着百里青铘,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头之恨!
睚眦是新宠上任三把火,眼前别人都快欺负到主人头上,作为新一代萌宠天王它岂有不出场的道理?!
众人只听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跟着,一头浑身金灿灿,面目生得凶神恶煞的灵兽冲了出来。
睚眦四下一望,眼珠直蹦蹦地朝人参姥姥看去。
不过是个行将就木,半只脚跨进棺材里的老太婆而已,居然也敢在它面前造次?!
睚眦向前一步,高昂着头,呲牙咧嘴地对着人参姥姥,眼中大有恫吓之意。
它原是天龙之子,是于妖界人界而言至高无上的神兽,那人参姥姥虽吞食了帝流浆虚长了千年的修为,然在神兽凌驾于自然万物与生俱来的威压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心里无端端生出几分惧意来。
“你、你想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地瞪着百里。
哎呀,还挺狂——睚眦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来不整点教训是不成了!
“睚眦。”百里忽然开口。
主银怎么啦?睚眦回头。
“休要胡闹,人参婆婆一把年纪了哪能经得起你吓,快快退下,省得叫人别人出去说我百里青铘欺凌弱小。”
睚眦眼珠转了转,主银所言甚是啊!
它退后半步,依旧虎视眈眈地看向人参姥姥,粗声粗气道:“爷爷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前提是,你得向我主人道歉。”
那人参姥姥原本是来示威,哪里会想到被人反过来压一头,眼下自家孙女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对方却在此耀武扬威,想她风光了一辈子,如何能忍得了这份耻辱!?当下气得后槽牙咯吱作响,拄着拐杖的手如羊角风发作般青筋暴起颤抖不已,“你、你们欺人太甚!”
百里端得无辜:“睚眦不懂人的道理,还请姥姥大度,不要与它计较。”
言下之意——人参姥姥若要追究,那无异把自身与兽类混为一谈。
人参姥姥若熟知百里的为人,作为一个资深嘴炮,此人于口舌之争方面向来无往而不利,白姬如是想。
睚眦虽听不懂百里青铘话中深意,却仍被自家主银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风姿所折服。
忽然它耳尖动了动,折身对百里道:“外头有人来了!”
百里微微一笑,说道:“来者是客,咱们且去门前迎接,莫要失了礼数。”
来人一袭荼白素衣,于冰天雪地中站立,身上竟别无他物。他约莫四十来岁,略显沧桑的脸庞依稀能够窥见到年轻时的俊美,与那白鹿少主鹿青崖有七八分相似,然眼中却流露出他所不及的深邃睿智。
百里心中了然,两手作揖恭敬道:“晚辈百里,见过白鹿少公。”
白鹿少公朝他徐徐颔首,一双眼眸亮若疾电。
“百里贤侄,人参姥姥今晨派人告诉我,说你绑架了她孙女岚姒,特请我过来主持公道。”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人参姥姥怀中的岚姒面上,忽然顿了顿,蹙眉道:“看来人确实在此,你该如何解释?”
百里大呼冤枉:“白鹿少公明鉴,昨夜岚姒确实来过。不过她人一来,二话不说青红皂白便与我打了起来。”他指着庭中一地狼藉无奈道:“晚辈是出于自卫,万般无奈之下才将她打晕,至于她为何迟迟不醒,晚辈就不清楚了。”
“你休要信口雌黄!”人参姥姥抱着孙女霍地起身,手指百里鼻尖:“若不是你下了狠手,我岚姒孙女儿的魂灯怎会变得如斯微弱?!”她转头看向白鹿少公,形容悲戚:“跪求白鹿少公一定要为我孤儿寡母讨回一个公道!眼下老身只剩下岚姒这一个骨血,若是她没了,那老身也不要活了!”
“姥姥,你先别急。”白鹿少公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务之急,是要先看看岚姒的伤势。”言罢,他抬手,身后走出几名白衣侍卫将岚姒抬了过去。
岚姒躺在地上,面色发灰,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她从小养在人参姥姥膝下,无异于老婆子的心肝,眼下出了这等事,看惯她平素光鲜亮丽鼻孔朝天的神气,旁观者免不得一阵唏嘘。
白鹿少公解下手套递给旁人,伸出两指在她气海一探,毫无动静。他思忖一番,手又往她前额探去。
忽然,岚姒浑然一颤,竟如羊角风发作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双目猛然睁开,眸中赤红一片,从额头迸射出一股黑气凝结成爪牙以迅雷之势猛地朝白鹿少公的手指咬去。
手在空中一滞,忽然弹出一道金光,金光缠住黑气,不过须臾,便将之分崩离析。
“家主!”
白衣侍卫纷纷上前,白鹿少公收回手,接过手套戴好,摇头安抚道:“没事,我无碍。”
人参姥姥这一瞧,不由慌了神。
“白鹿少公,岚姒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眼下,岚姒全身皆被一轮金光所笼罩,然其额间黑气却时不时地撞击着这层光芒,大有出逃之意。事态演变至今,早已不是她当初想象得那般简单,人参姥姥眉头深锁,岚姒这回怕是惹了大麻烦了,她用余光偷瞄一旁的白鹿少公,见他眉头低垂霜眉冷目,心里不由惶惶然。
要是所有人都站在百里那头,那她岂不是白白吃了这亏?!以后在这温留岛她人参姥姥还怎么立足?!不行,无论因果如何,这笔账怎么也得算在他头上!
可人参姥姥有所不知,岚姒如今的境况远比她想象中要来得严重得多。
白鹿少公敛眸,自须弥额山一别,这种景象他已是千年未见。当年,他白鹿一族正是深受这恶疾困扰,染病族人迅速凋零,白鹿一族规模大为衰减,到最后不得不离开世代生长的家乡向外寻找一条生路。
很多年后,他才从古籍中得知,这并非恶疾,而是入魔之兆。
人参姥姥见他不语,心陡然下沉,然又不甘心地问道:“白鹿少公,岚姒如何,你好歹给老身一个准话啊!”
没想到温留岛中竟也在不知不觉中隐藏了魔族的余孽。
白鹿少公抬头,眸光是少见的威严而犀利。
他沉声开口:“照我的吩咐,把人参姥姥的洞府给我围住。”
人参姥姥难以置信:“白鹿少公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冷声道:“我现在怀疑你洞府里藏有魔族余孽。”
那声音若冰棱坠下刺得人参姥姥全身一寒,冷汗密密麻麻地自后背爬了上来。众所周知,如今四海八荒对魔族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远在方外的温留岛,亦对魔族持有浓烈的仇视态度。若是一旦与魔族扯上关系,那她多年来的经营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不行,这个罪名她决不能担!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人参姥姥掷地有声地为自己辩驳:“老身于这浮山里待了千把年,想必大家都清楚我的为人,老身是绝不可能与魔族有所勾结的!”她话锋一转,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百里:“倒是你,自你来了以后,这浮山就没有太平过!亏我乖孙岚姒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没想到你竟敢下狠手来害她,丝毫不顾往昔旧情!白鹿少公,此事百里青铘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要搜,那就连他这里一起搜!”
白鹿少公沉吟片刻,颔首,抬眸道:“那就要委屈一下百里贤侄了。”
百里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晚辈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罢,只要能洗脱我的冤屈便是。”
人参姥姥见不惯他嚣张的语气,愤愤道:“光搜屋子怎么够,最好连屋里的人也一并查个彻底!白鹿少公,这百里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带回一个陌生女子,老身瞧她行迹古怪身份成谜,说不定就是魔族余孽派来潜伏在此的奸细!”
这一下,庭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白姬身上。
白鹿少公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眸光忽然一滞,未及众人有所反应,径自飞身而起化作一道白光掠进屋中。
白姬瘫在床上,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床边,而后用力地扼住自己的手腕。
“你是谁?!”
☆、第27章 山神
白姬被那白鹿少公单手擒起,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试图挣扎,只可惜手脚犹如灌了铅般沉重,只能狼狈地任凭他提在半空受人瞩目。
随后赶到的百里见状,眉峰一跳,脸上笑容登时冷了三分。
“前辈这是在做甚么?”
人参姥姥那尖酸刻薄的声音难掩得意:“这还用问,定是白鹿少公发现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与魔族脱不了干系,遂先下手为强,防止她临时脱逃!”
百里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望着那白鹿少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晚辈想,白鹿前辈不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也不放过吧?”
作为“弱质女流”的白姬于焦头烂额之际抽空瞪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什么叫作弱质女流,她把我家岚姒残害成如斯模样,还算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哈哈,真是笑话!”人参姥姥越说越起劲:“百里青铘,你如此包庇此女,令老身不得不要怀疑,你们俩是不是一伙的?!”
殷雄在旁看不过眼,冷声道:“无凭无据,休要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他与百里青铘私交甚笃,原该避嫌,可他实在见不得那老太婆这盆污水越泼越脏。
人参姥姥冷笑:“哼,一丘之貉!”
“闭嘴!”
白鹿少公一声冷然呵斥叫停了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他掐住白姬的手腕仔仔细细一番打量,目光定格在那圈金黄色的瘢痕之上。
这样清新温和叫人如沐春风的神力他再清楚不过,只有须弥额的山神才能享有这样令万物复苏众生臣服的光明之力。没想到暌违千年,他居然再度有幸盼得圣归!
白鹿少公阅尽世事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闪烁,对着白姬颤声道:“这须弥额山神的神印,你是如何得来的?”
须弥额山神的神印?
眼前忽然浮现那双被乱发所覆盖的金色双瞳。
白姬不及细想:“此事说来话长,前辈你口中所说的须弥额山神,是不是天生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瞳?”
此言一出,白鹿少公连连点头,难掩内心激动震撼之情,“正是,正是啊!”
那便□□不离十了。
白姬老老实实道:“我迷失于非人界时曾遇上过你口中的山神,是他救了我一命。”
“非人界?!”
白鹿少公震惊万分,当年山神为了守住须弥额山的圣土,甘愿选择羽化来与魔族同归于尽。这千年来,他们一族不曾放弃寻找山神遗留在世的神识碎片,可惜毫无结果。想不到,山神竟被困在了非人界……
“正是。”
白姬回想起来,那人一袭白衣,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悲悯孤绝的芳华,犹如寒山之巅,沧海之磐,如此清冷如此高洁。
什么神印,什么须弥额山?
人参姥姥听得糊涂,不由插嘴:“白鹿少公还在等什么,还快快将这女子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未曾想到,眼下白姬在白鹿少公眼中早已千差万别。话刚出口,便引来他一记侧目,白鹿少公冷冷道:“依我看,这位白姬姑娘身上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魔气。人参姥姥你爱护孙女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为了推卸责任随意栽赃嫁祸道他人头上那便有违良知了!”
百里斜倚门边笑看时局转变,只是落在白姬腕上的金痕的眼神有些复杂。
“什么?!”人参姥姥横眉怒目:“白鹿少公,别以为我敬你几分薄面你就可以如此看轻老身,你别忘了,老身在这浮山中的资历可比你老得多!”
白鹿少公折身,四下一望,视线缓缓掠过周遭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她苍老的脸上,缓缓道:“既如此,你敢当着大家的面发誓,你与魔族一点干系也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