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溯,却说王玫带着晗娘、昐娘去第三进院落里探望崔氏,便被她的贴身侍婢们迎了进去。崔氏正挺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坐在榻边,慢慢地喝着一杯温热的酪浆。见她们来了,她露出温雅的笑容,有些笨拙地站起身:“九娘可算是回来了。”
“阿嫂。”王玫上前把住她的手臂,细细一看,发觉她浑身略有些水肿,比她出嫁前显得更丰腴了几分。不过,崔氏本便并非丰腴的体态,如此看去,除了腹部之外都并没有任何臃肿之感,反而更像是此时盛行的身形姿态了。
“这几日过得可好?”崔氏问道,“阿家、嫂嫂们如何?”
王玫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们都待我很不错。除了有些想念家里人之外,其余都很好。而且,阿家还说让我和四郎回来住一段时日,正好赶在阿兄赴任之前多向他请教贡举之事。”
崔氏略作思索,拍了拍她的手:“如今吏部尚未正式下发告身,不过,七郎在家中也待不得多久,最早四月上旬便须出门上任了。我如今身子不便,也只能待腹中的孩儿长大些,再跟着去他任上。”
“阿嫂只管去。我定会常回家看顾阿爷、阿娘。”王玫又问,“侄儿侄女们也都去么?”
崔氏望向晗娘与昐娘,叹道:“七郎先带着大郎过去,说让他多经历些世俗人情。二郎年纪还小呢,阿翁阿家这头也离不得他。至于晗娘、昐娘便罢了,也不知那县里到底如何,待我去了之后再作打算罢。她们留在家中,阿家还可手把手地教她们处理内宅事务,也不会错过宴饮交际。”
为人父母确实很不容易,每一个孩子都须得细细打算,只恨不得给他们最好的。王玫心中长长一叹。崔氏已经为王家添了五个孩子,开枝散叶的任务也算是超额完成了。不过,待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她大概就再也没有时间沉浸在自己琴棋书画的悠闲世界中了。母亲为了孩子而彻底牺牲自己的生活,她能理解,但大抵是做不到的。
“不论如何,阿嫂暂且都不须想得太多,只管先将腹中这调皮的小家伙先生下。”王玫试着轻轻地摩挲着那高耸的腹部,晗娘与昐娘也好奇地伸着手掌放上去。崔氏任她们抚摸,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笑容。
临近午时,崔氏便将王玫赶回内堂去,只留下晗娘、昐娘陪她用午食。王玫也确实想与王奇、李氏多说一说话,便暂时与她告别,回了内堂。她走入内堂时,李氏正好吩咐仆婢们端上食案。
王奇与王昉下了半天棋,一时未能分出胜负,只能留待午食之后再战。崔简与王旼蹲在院子里,拿着纸笔对着盛开的花卉涂涂抹抹。也不知谁给他们找来的各色颜料,纸上大块大块的颜色,十分鲜艳夺目。王玫让他们用完午食再接着画,又亲自给他们洗干净小手和脸,将他们带到李氏旁边,一同用午食。
李氏又细细问了婢女给崔氏那里送了些什么吃食,有没有禁忌之物。至于王珂、崔渊,听闻在书房中招待客人,她只吩咐厨下多给他们上些佐酒的小食,便不再理会。
如此一同其乐融融地用了午食后,王玫陪着崔简、王旼作了一会儿画。因崔简年纪大些,又曾得崔渊指点,画起来也颇为像模像样。至于王旼,努力了半晌,很疑惑地望着纸上一团团完全看不出线条的颜色,又抬首看了看他想画的花,有些气馁了。他将毛笔一扔,嘟着嘴道:“不画了!”
王玫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二郎,你可以不画,但不能撒气,知道么?”
王旼如今也将近五岁了,自是明白方才是自己错了,便低声认了错,又拉住崔简的袖子道:“阿实,咱们不画了,玩斗草好么?”
崔简在自己的画上添了几笔,点头道:“好。”趁着王旼撒腿去揪草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画捧给了王玫:“母亲,我想……我想让父亲教我装裱。将这幅画装裱好了,就送给母亲。”
“我很喜欢,多谢阿实。”王玫轻轻地搂了搂他,“你且去顽,我先将这幅画收起来。”
目送小家伙们欢笑着跑开之后,她便将画交给了丹娘保管。回到内堂,陪李氏说了一会儿话,她又有些不放心崔氏,便再度去了第三进院落里。
崔氏正在晗娘、昐娘的陪同下散步,回首见王玫来了,不禁笑道:“你也太紧张了些。我都已经生过四个孩儿了,自然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说着,她猛然想起小姑的身体状况,目光中多了些许怜惜:“九娘,不妨也陪我走一走?”
王玫便扶着她继续在院子里漫步,不时评点几句角落里正傲然开放的牡丹丛。说来,这些牡丹都是崔氏亲自照料的,也颇有些名贵的品种,但却没有魏紫、姚黄那般的花中之王。王玫不知这两种名品何时才能培育出来,却已经让花农去钻研这些了。近期曲江池有牡丹花会,她也想凑凑热闹,也好看看培养花卉是否真能成为一条利润可观的生财之道。
“不如剪几朵养一养,明日正好簪上?”崔氏提议道。
“罢了,阿嫂培育它们也不容易。”王玫回道。
崔氏不由得失笑:“它们迟早都要凋谢,不妨在盛放时给我们增添些光彩罢。”说着,她便问晗娘、昐娘想不想去剪花。两个小姑娘很是感兴趣,走到牡丹丛边认真挑了起来。晗娘对牡丹似是有几分了解,执起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枝,落在婢女双手托着的盛着水的浅玉盘中。昐娘有样学样,也跟着剪了一枝。
王玫正含笑看着她们,不经意间望见崔氏的裙裾,便道:“阿嫂的裙子怎么湿了?”说着,她怔了怔,发现崔氏裙底下已经是一片水淋淋,顿时醒悟过来,急道:“阿嫂,没事罢?!”
崔氏不慌不忙地望向她,淡然一笑:“刚刚破水,无妨,离生产还有些时候呢。”
王玫呆住了,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家嫂嫂竟然连要生孩子都如此淡定。“便是有些时候,也须得进产室了罢。对了,赶紧让厨下做些羹汤给阿嫂用,好让你多积蓄些气力生产。”她焦急得一迭声地吩咐着旁边的仆婢。晗娘、昐娘也赶忙放下剪子,担忧地望着崔氏,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了。
崔氏扶住旁边的侍婢,却笑道:“不必着急,我去产室也就是了。”她差遣了婢女去内堂禀报一声,这才慢悠悠地进了早便准备好的产室中。
待李氏赶到时,王玫已经催了人去将稳婆、医者都请过来。见王玫、晗娘、昐娘皆是满脸担忧,她便没有让她们离开,只是将她们带到厢房里坐下,又让她们饮了些温热的酪浆定定神。“安心罢,十五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顺顺利利的。”
此时,王珂也正匆匆地赶回第三进的院落里。虽然崔氏并非首次生产,他宽慰妹妹时也显得很是轻松,但那孩儿迟迟不出世,他又何尝不担心?崔氏一日不安然生产,他便一日无法全然放松下来。
“已经入了产室?稳婆在何处?医者可遣人去找了?”他一连抛出了好些个问题,王荣皆一一答了:“崔娘子刚入产室。这几日两个稳婆也正在府中养着呢,很快就跟进去了。九娘也立刻派人去找了医者,娘子说守在外头压一压便可。”
王珂略松了口气,跨进院子之后,便来到产室前,略提高了些声音道:“十五娘,如何?”
“无妨,七郎安心罢。”里头传来崔氏的应声,他便道:“我就在外头守着。”每一个孩儿出世,他都在产室外头等着,也已经很有经验了。如今刚破水,离生产还有一段时间,倒不必太过紧张。
于是,他去了旁边的厢房,见了李氏,劝她且去内堂休息:“阿娘放心,有我在这里呢。”
李氏也确实有些疲惫了,犹豫片刻才叹道:“若有什么事,立即便报知与我。”说罢,她又看向旁边的王玫、晗娘、昐娘:“与我一同回内堂等着罢?”
王玫一脸魂游天外,想到了后世所知的那些生产知识,仍禁不住忧心,摇首道:“我想在这里等着,算是陪一陪阿兄也好。晗娘、昐娘倒不如先跟着阿娘回去,尤其是昐娘,似是有些吓住了。”
李氏爱怜地捏了捏昐娘的脸颊,牵着孙女们离开了。王珂便坐了下来,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待会儿有医者在,即使出什么意外,应该也能及时治疗。”
王玫想到女子生产的苦痛,禁不住眨了眨眼,叹道:“阿兄,你可要待阿嫂更好一些。”
不知她为何忽然冒出这句话,王珂微微拧起眉:“我一直待十五娘很好。怎么,子竟待你不好?”
“他当然待我很好。”王玫回道。知道自家阿兄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好男人,她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外院书房中,崔渊与钟瑀、崔泓又谈论了一会儿,这才代替王珂将他们都送了出去。因钟瑀住得远,便率先告辞,骑马离开了。崔泓稍后一步,有些不放心地问了几句崔沛的近况。他正要上马时,立在他身后的崔渊冷不丁问道:“八郎,你如今尚未婚配罢?”
年方十八岁的少年郎似是想到了什么,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回首道:“家中阿娘正在相看,暂时没寻着合适的。”他心里猜测着族兄的言下之意,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一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崔渊颔首,并未仔细注意他的神色,转身便欲回去。崔泓纠结了片刻,眼见他走得远了,忍不住跳下马,赶紧拉住了他:“子竟阿兄……可是……可是想做个冰人?”
崔渊见他吞吞吐吐,知道他年轻面皮薄,便干脆地道:“确实如此。我觉得你们年纪、性子都很合适,应该是桩很不错的婚事。”
崔泓红了脸,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他见崔渊抬起眉,忙又补充一句:“可是阿嫂认识的小娘子?”
崔渊敏感地发觉他似是话中有话,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什么,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早就相中了人,怎么却一直不提?那般正值花信年华的小娘子,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定下亲事,到时候你可悔之不及了。”
“我不知她是谁……其实……也想寻个时机问一问。”崔泓低声道,“她唤阿嫂姊姊,想必是太原王氏之女。只是不知是嫡支还是旁支。若是嫡支,我怕是配不上她罢。”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扭捏什么?”崔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年少有为,在五姓子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佳婿。他们家,应当不会太过挑剔。安心罢,此事便交给我与九娘,你且回去好好等着消息,也和族叔父、族叔母提一提,别乱点了鸳鸯谱。”
崔泓大喜过望,朝他一拜:“此事若能成,我——”
“行了。”崔渊推着他上马,笑道,“还未问过那位小娘子,谁知道成与不成。我和九娘可都不敢做什么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