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温文尔雅的傅如熙,在遇到工作中的原则问题的时候,绝对是寸步不让的。法医现场取材违规操作,会导致整个案件的走向发生失误,所以傅如熙对年轻人这样的行为,批评起来毫不留情。
“可是——”
“不要可是!”傅如熙说,“这样的操作有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如果出现了危害结果,你负得起责任吗?这是一条人命!你还是一个法医!你在学校,老师没教过你怎么尊重逝者吗?”
“替逝者说话,是尊重逝者的最好方式。”小张法医像是背书一样说道。
“你的行为呢?”傅如熙这次是真生气了。
小张法医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愧疚,半晌没有答话。
“先不说那么多了,怎么补救?”傅如熙问道。
“可是现场没有其他的血迹和尸体了,也不太可能是他杀了别人以后死的,所以我以为是他自己出的血。”小张还是为他的错误做了解释,然后说,“我错了,这次幸亏傅姐发现了问题,不然我真的负不起责任了。我错了,我马上补救。”
电话那边传来穿衣服起床的声音。
傅如熙看看窗外漆黑的天空,心想这个时候跑去殡仪馆重新取材,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但是,如果不给这个年轻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以后还会犯错。
感到后怕和愧疚的小张法医还是连夜赶去了殡仪馆,叫醒了熟睡的殡仪馆值班员后,在全程录音录像的情况下,提取了死者的口腔擦拭物,还不放心,又提取了几根带毛囊的头发。然后连夜送到了南安市公安局dna实验室。
当然,傅如熙此时也没有休息的意思。敏感的她,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肯定不会是个简单的“路倒”。所以,她丝毫没有困意,等待着小张法医提取检材送来。在收到检材后,她立即开始对检材进行提取纯化。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小张法医支撑着一直在打架的眼皮,陪着傅如熙参与整个检验过程。虽然傅如熙几次让他先回去休息、等结果,但他怎么也不好意思自己溜号。
结果出来了,傅如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通宵真是没有白熬,自己的这一次“苛责”也是应该的。因为,这名死者,是一名被盗婴儿。
“死者叫文千禧,1998年3月7日出生。”在市局合成作战室讲台上的傅如熙指着大屏幕上的数据向守夜者成员们说道,“2000年7月9日,农历六月初八,在南安市南郊河河边失踪。哦,他的父母是渔民,一年一半的时间是带着他住在河边的船上的。”
“千禧,千禧,恰恰就是千禧年丢了。”萧朗靠在椅背上,说道。
傅如熙瞪了萧朗一眼,说:“以上就是昨天晚上到今天我做的工作,还有就是发现的线索。根据老萧的指令,将你们召回,然后把情况第一时间通报给你们,因为有证据显示,黑暗守夜者组织成员可能重回南安了。”
“老妈好厉害,老妈最厉害,要是老妈也是守夜者,老萧的位子肯定是老妈的。”萧朗一边拍着手,一边拍马屁道。
“训练半年了,还是这么没正形儿!”傅如熙佯装嗔怒道。
对于这个她最爱的小儿子,即便知道他不该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不严肃,也实在无法板下脸来训斥。
“怎么就没正形儿了?我说的是实话啊!线索全断了,在老妈您这儿接起来了。”萧朗说,“这人显然就是被我一枪爆头的那个皮革人啊!”
“一枪爆头?”傅如熙显然没有获得儿子们的这次战斗结果报告。
“对啊,一枪爆头,没死。”萧朗不以为意地说。
面对傅如熙疑惑的表情,聂之轩微笑着解释:“我们分析这个演化者可能因为皮肤组织异常,形成了天然的保护层,用武侠小说的话说,就是‘金钟罩铁布衫’。”
“怪不得小张说取血的时候,针头扎不进去呢。”傅如熙恍然大悟。
“问题在于,他没有明显外伤就死了,总不能是心源性猝死吧?”聂之轩说。
“而且,他的衣服上还有一个女性的血。”萧望沉吟道,“会不会是他们又杀了人?”
“对于这个事情,今天清早我们的协查就发出去了。”傅如熙说,“周边城市会对未知名尸体或者现发案件(2)进行数据比对,如果有结果,现在也应该到了。”
“没有尸体,没有案件,血从哪里来?”聂之轩说,“可惜这个女人的dna不在我们的数据库里。”
“虽然现在线索又出现了,但还是摸不到头脑啊,未知的事项太多了。”萧望摇了摇头,连日的奔波,让他有些精疲力竭。
傅如熙心疼地看着儿子们。
“至少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林场里,还是能找得到原因的。”程子墨说。
在傅如熙向他们介绍案发的具体情况的时候,程子墨坐在会议桌的拐角,一个人抱着一张南安市地图研究。如果凌漠在场,他应该会很快对地图上的信息做出判断,但今天他的座位空着。程子墨默不作声地盯着地图上的线条和图案,平时嚼个不停的口香糖也没顾上吃,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研究出了结果。
“你们看,从这张地图上可以看出我们南安市的交通线路。”程子墨说,“刚才我获取的资料是我们设卡的点,我都用红笔标明了。显然,黑守的人,获知我们对所有交通要道都进行了设卡堵截,所以他们要是回到南安,则要费一点劲儿了。”
乍一看地图,大家都被各种颜色的道路图形绕得有些头晕。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程子墨总结道:“简单点说吧,如果想回到南安,又不被卡点发现,从地形上看,最好的路线就是坐车到北安南站,然后沿南站一直往南,就到了林场北边。自北向南穿过林场,就可以到达南安市境内了。只要入了境,那么我们的交通卡点就没啥用了。”
“徒步?”萧朗惊讶道。
“只有徒步。”程子墨说。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真的就是皮革人一个人潜回的话,就是坐大巴,我们的卡点也未必可以发现,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掌握他们的面容等特征。设卡就是想方设法发现疑点,并没有明确的甄别指标。”萧望说。
“对,同意萧望的观点。”聂之轩说,“正是因为他们是集体回城的,所以目标很大。为了不再损兵折将,他们宁可集体徒步进南安,也不愿意分开冒险闯卡。”
“可他们还是损兵折将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发生折损的原因。”萧望说。
“要想知道原因,最直接的,还是从尸体入手。”聂之轩说。
“你想亲自检验尸体?”傅如熙问道。
“萧局长可以帮忙协调吗?”聂之轩抬头问道。
“这肯定没问题,不管是地方公安,还是森林公安,目标都是一样的。”傅如熙说。
“那好,如果能协调妥当,我们明天一早检验尸体。”聂之轩说。
“‘我们’?我们也要去啊?”萧朗有一些惊讶,又有一些兴奋地问道。
2
作为一名警察,和尸体打交道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对于萧朗来说,解剖尸体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可能对某件事情并不了解,仅凭自己的想象,也可以确定爱好。就像当年选报考古学那样。
第二天一早,出人意料地,萧朗成了守夜者组织里起床最早的那一个。聂之轩说,在他的印象里,这是萧朗的第一个“最早”。
在萧闻天的协调下,森林公安将本案的尸体解剖检验工作,依法委托南安市公安局进行,南安市公安局再依法邀请守夜者组织参与会诊。这样,聂之轩成为主刀的程序就捋顺了。
皮革人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除了皮肤黝黑以外,和正常人并无二样。
“这人才十几二十岁吧?”萧朗惊讶道,“这长得也太着急了吧?你看看,和我比一下,可以当我叔叔了。”
聂之轩微笑了一下,没有搭话,拿起尸体的手臂掰了一下,说:“尸僵完全形成,大关节全部僵直至最硬状态,估计死亡二十四小时左右。”
“昨天上午的事情了。”聂之轩对面站着的,是南安市公安局的法医董其兵。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也行?”同样穿着解剖装备的萧朗伸手也掰了一下尸体的关节。
聂之轩和董其兵合力将尸体上肢关节的尸僵破坏,并开始给尸体脱衣服。
“法医还要会脱衣服呢?这也是技术活。”萧朗看着两人熟练地将尸体上肢举起,把衣服的袖子脱下来,说道。
“尸体检验主要分为衣着检验、尸表检验、尸体解剖检验和组织病理学检验。”聂之轩一边给死者脱衣服,一边说,“每一步都很重要,都能发现不同的线索。”
“那我今天要见识一下了。”萧朗抱着手臂在一边旁观,“衣着检验就是看这个人是不是扛冻吗?不过这人真挺扛冻的,比我还行,这么冷的天,就穿个卫衣,里面居然都是空的。秋衣秋裤都不穿,真厉害。”
聂之轩用假肢的手指熟练地操作止血钳,用钳头按了按尸体的皮肤,说:“这人的皮肤真是异常,和我们常见的皮革样化一样。估计是因为皮肤硬化、神经不敏感,所以并不怕冷。衣服前襟可见点状喷溅状血迹,衣物无损伤。”
听聂之轩这么说,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南安市公安局法医李飞连忙在记录本上唰唰地记着。
“这是啥?这货傻吗?穿运动裤系皮带?”萧朗从尸体的裤子上抽出一条皮带。
“皮带?”聂之轩问。
“等会儿等会儿,它刚才嘀嘀地响了一声!”萧朗说。
“哪有响声?”董其兵对萧朗的敏感有些莫名其妙。
聂之轩则是比较相信萧朗的敏锐感官,他接过皮带,发现皮带扣果真有些造型独特,而且比一般皮带扣厚实。
“哦,这会不会是通信工——”萧朗恍然大悟地说道。话还没说完,皮带扣发出了哧的一声响,一股青烟从接头处冒了出来。
“哎呀我去,这就自毁了,你不是说只有打开后盖才自毁吗?”萧朗说道。
“挺有意思的,他们的通信工具根据个人的喜好不同,存在的形式也不同。”聂之轩把依旧冒着烟的皮带扣装进了一个透明物证袋,说,“因此,各自的自毁程序也不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看到没,衣着检验不仅仅是看死者扛不扛冻。”董其兵冷冷地说道,显然他对萧朗之前的“厥词”有些不满。
脱完了尸体的衣服,聂之轩开始按照尸检程序进行尸表检验。
“小张法医还是经验欠缺了啊,这显然不是口鼻腔喷溅出来的血迹。”检查完尸体的眼睑结膜后,聂之轩检查了尸体的口鼻腔,用棉签探查后,棉签上并没有黏附血迹。也就是说,尸体的口鼻腔里并没有血迹,那么小张法医关于自发性出血的结论就是错误的。
“这,看来看去,他的尸表算不算没伤?”萧朗问道。原来他以为,这有伤还是没伤,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后来才知道,尸体上的各种斑迹,究竟哪一种是伤,哪一种不是伤,如果不具备法医学知识,还真是很难判断。
聂之轩没有说话,因为具备法医学知识的他,也是第一次检验这种皮肤的尸体。职业的严谨性告诉他,没有确切结论之前,是不能随意发表言论的。
聂之轩用左手持握放大镜,右假肢拿着止血钳夹着一块酒精棉球,一边擦拭,一边观察,把尸体上尚在的那些看起来很轻微的印痕都擦拭了一遍,观察了一遍,才说:“损伤其实是有的,但都是一些轻微的损伤。”
“在哪儿?在哪儿?”萧朗凑过头来看。
“这个是你的子弹形成的。”聂之轩指了指死者头皮上一个圆形的凹坑。
“是我打死的?”萧朗问道。
“显然不是。”聂之轩说,“他没有颅脑损伤的征象。关键的损伤,应该在这里。”
“哪里?”
“你看,这一些小小的斑迹,密集、平行排列在他的上腹部,能看出什么吗?”聂之轩用放大镜照着,指给萧朗看。
萧朗迷茫地摇了摇头。
“所有的痕迹,只能说是痕迹吧,因为并没有穿透皮肤层。”聂之轩说,“它们都是新月形的。”
“然后呢?”萧朗还是不懂。
“新月形的痕迹,一般都认为是指甲印。”董法医说。
“指甲好尖啊。”萧朗感叹道。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聂之轩什么,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所有的痕迹,弧度、长度都相仿,所以应该是同一根指头,或者是两只手各一根指头的指甲形成的。因为形成的痕迹非常密集、平行,所以考虑是固定体位下形成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萧朗被聂之轩越绕越晕。
聂之轩并没有回答,又拿起了尸体的右手,指着虎口,说:“这里也有印痕,但是和上腹部的印痕不太一样。应该是非常锋利的利器划伤的。不过同样,皮肤层没有被穿透,所以没有出现开放性损伤,没有流血。”
“这都能说明什么呢?死因是什么啊?”萧朗又着急了,问道。
“不知道。”聂之轩实打实地回答道。
“那快点解剖吧。”心急火燎的萧朗从器械盘里拿出手术刀,递给了聂之轩,示意他赶紧开始。在萧朗看来,这些没用的前序工作也太多了。
聂之轩无奈地笑着,接过解剖刀开始解剖工作。
可是,当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片接触到皮肤,并在聂之轩手指的压力下向皮肤施加压力的时候,嘭的一声,刀片断了。
手术刀片虽然锋利,但也非常薄,所以法医在切开肋骨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手术刀片崩裂的情况。可是,切开皮肤的时候出现崩裂,这就是没见过的事情了。
聂之轩又愣了一愣,转眼再看了看刚才手术刀切过的痕迹,准确说是,没有痕迹。
“这就麻烦了,这切不开,怎么检验啊?”萧朗也看出了困难所在,有些着急。
“别急,法医工作本身就是细活儿。”聂之轩说,“火场中的尸体,皮肤肌肉因为丢失水分而硬化,也同样是很难动刀的,但我们依旧需要仔细检验。因为我们还有这个。”
说完,聂之轩拿出一个拖着电线、像大棒槌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