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觉得嗓子有点痒,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咖啡,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咖啡店门口。
他想他应该不会被放鸽子,心里也还是忐忑。
许如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张向阳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这里。”
身穿淡蓝色套装的许如意坐下,先捋了额边汗湿的碎发,“今天真是太热了。”
“许经理,你要喝什么?我帮你去点。”
“冰美式就行。”
“好。”
张向阳赶紧起身去点单,觉得形势可能不错,因为许如意对他说话的态度又回到了之前那种亲切的感觉。
“一杯冰美式,多加冰谢谢。”
张向阳回去坐下,道:“点好了,您先喝口水吧,”他推了推桌上的柠檬水,“还有蛋糕,您尝尝,现在这个点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
许如意今天跑外场,又累又晒又饿,当即也不跟张向阳客气了,喝了口水,一勺子剜下一块蛋糕送进嘴里,深吁了一口气,“高热量才是美好生活的源泉啊。”
张向阳笑了笑,酝酿着是要先闲聊几句还是直入正题。
“找我什么事?”许如意毫不拖泥带水道。
张向阳坐正了,道:“许经理,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不让我做了?”
许如意放下勺子喝了口水,“我听人说昨天你回商场了,跟钟晨轩还起了点冲突。”
这件事张向阳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听许如意这样不咸不淡地提起,还是感到了心虚。
职场上有时就是这样,上层不关心对错,只厌恶惹事的人。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算是外人了。
张向阳顿觉紧张,想辩解,又怕越辩解越是惹人生厌。
“那是个意外。”
张向阳还是辩解了。
反正说不说,对方都有可能已经讨厌他了。
他必须得替自己说话。
“是他主动挑衅,而且许经理,我承认我的确是同性恋,但我从来没有骚扰过任何男同事,是他们联和起来栽赃我。”
张向阳神情迫切而真挚,许如意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她淡淡道:“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袁靖打了电话给我,他都认了,他带的头,其他人都是跟着他。”
张向阳一怔,随即神色微松,“那我……”
“我还是不能用你。”许如意直接道。
张向阳脸色微白。
“因为我是同性恋?”
“不全是。”
许如意看着他,平静道:“能做这件事的人很多,我为什么不找一个既有能力,又能和同事好好相处,又不会爆出什么雷的人呢?”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向阳低下头,是,他还没有做到不可取代,如果他足够优秀,许如意哪怕顶着压力也会要他的。
就像陈洲说的那样,钱总不会在意他是同性恋还是人猪恋,只要他有价值,什么都不是问题。
他也有价值,只是他的价值还不够大,不足以去覆盖他的那些缺陷。
职场原本就充斥着各种歧视与不公。
籍贯、性别、性向、外表、学历……随便哪一点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被人区别对待。
这世界并不是针对他一个人,而是它原本就是这么残酷。
与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无法改变的性向而自怨自艾,不如让自己的价值更大一些,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一点,这样也许就能遮住那些阴霾。
张向阳抬起脸,对许如意笑了笑,“我明白。”
许如意愣了愣,对张向阳的调整速度之快有点惊讶。
在她看来,像张向阳这种过分简单的人在职场上会很难生存,她已经做好了被指不公的准备,没想到张向阳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
他的平静不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而是他真的“明白”了。
真可惜,许如意心想,如果张向阳的性向没有问题,她会插手调解让他回去的。
作为一个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不歧视同性恋,可主观的价值观对客观的事实现状没有任何用处。
男性多的地方既容不下女性,也容不下同性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她只能接受,并且逆风前行。
张向阳也一样。
做任何事,逆风都是很难的,但总比顺风而下要来得好。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改变风向。
冰美式许如意没喝,店员给她打包了,张向阳与她在门口告别,“许经理,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许如意提了咖啡,侧过脸,打量张向阳那张清秀柔和的脸,她道:“我还是觉得你以后会成功的。”
张向阳笑了笑,他真诚道:“谢谢您。”
送走了许如意,张向阳想去医院看看袁靖,到了医院,却是找不到人,问前台护士,护士一查说出院了,人走了,张向阳急了,说不是要观察几天吗?护士说病人自己有意愿出院,病床又那么紧张,当然让他走了。
张向阳打电话给袁靖,袁靖拒接了。
张向阳没再继续打,想袁靖应该一时也没法面对他。
上下翻了微信,张向阳注意到个名字,于是坐下,在医院的长椅上打字。
【zz: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的确是同性恋,但我真的没有去骚扰那些人。】
张向阳盯着手机屏幕,看到消息顺利发送,没有红色的惊叹号,心情已经宽松很多。
面对质疑,他要辩解,面对善意,他更该给个交代。
【晴子:我没有失望啊。】
【晴子:我昨天只是太惊讶啦,我一点都没看出来,晕。】
【晴子:而且我也相信你。】
张向阳微微笑了。
【zz:谢谢。】
【晴子:嗯嗯,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zz:当然。】
这是他第二个朋友。
不对,应该是第三个。
“袁靖,你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我和许经理见过面了,她说你已经跟她说清楚了,谢谢你,你很有勇气,错误改正了就不要再去想了,向前看吧,你还很年轻,可以再去读书考大学,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一定没问题,以后你未来的生活会更好的。”
一瘸一拐的脚步停住。
高铁站人声鼎沸,袁靖站在川流而过的人群中,嘴里咬着包子,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
读技校的第三年,他进了厂。
学校说这叫实习。
他吊儿郎当的,毫不在意地上了流水线,穿上了灰蓝色的工人服。
住在八个人一间臭烘烘的宿舍里,他每天超过十个小时以上坐在流水线前,做着最简单也最机械的活儿。
点名、上工、吃饭、继续上工、吃饭、上夜班、睡觉。
上厕所要打报告,做得慢要挨骂,做坏了件要扣钱。
扣钱、扣钱、扣钱,他妈的钱在哪儿?
做了一个月,袁靖就想跑。
他感觉自己也快成为那巨大机械的一部分,没日没夜地运作,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他不想干了,厂子说不行,你们签了约,然后告诉袁靖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工厂实习不满六个月,就不给发毕业证,技校三年白读。
袁靖想到他那些学费,是他爸从工地脚架上摔死的赔偿款。
已经快花光了。
“别闹情绪了,”工厂的领导很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赶紧回去上班吧,你好好积攒工作经验,未来是你们蓝领的世界,到时候工资不知道要比那些大学生高几倍,去吧。”
袁靖咬牙捱过了那六个月。
出厂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都好像已不再是自己。
那些所有美好的,与未来相关的词语都已离他而去了。
他不会好了,他想,他一辈子就这样了。
进小区时,张向阳接到了袁靖的电话。
“喂,袁靖,你怎么出院了?医生不是说要再观察两天吗?”张向阳急道。
袁靖没说话。
张向阳隐约听到他那边声音好像很嘈杂。
“袁靖,你在哪儿呢?”
“……张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