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园子里,当权的家主下达的命令就像旧时的圣旨。她不敢多话了,愤恨地盯了奚言一眼,扭头进了院子去纳闷,怕不是嫁了周子寂给的勇气,这晦气丫头忽然就转了脾性。
外面只剩小姐妹两人独处,氛围肉眼可见地温馨了不少。奚玉问她,“言言,什么时候回来的?去湖上石舫坐一会儿吧。我煮茶给你喝,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奚言却摇摇头,“我要快点回家了。”
天色渐晚。许多同族都喜欢昼伏夜出地猎食,但她是只晚上不爱出门的小狐狸,天一黑就想找个地方躲着。
奚玉顿了顿,“回周子寂那么?”
“嗯。”奚言不忍心让她失望,又说,“我也想喝你煮的茶,就是……今天太晚了,下次吧。”
“那好。”奚玉也不再勉强挽留她,临别时细细欣赏她焕然一新的面貌,真心夸赞,“言言,你今天穿裙子很好看。”
奚言眼睛有点难受,摸了摸胸口,说完再见转身继续往出口走,包裹心脏的酸涩感受许久没有消散。
记忆里奚玉耐心地开导过她无数次,要抬头挺胸地看待别人,心怀坦荡就不必畏惧。只是从前的奚言天性怯懦,每次从姐姐这得到了鼓励和勇气,走出去没几步就被冷嘲热讽打散。
她从小时候起,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奚玉那样的人。不怪周子寂喜欢,她也喜欢。
大雨只是短暂停歇,蓦地又下了起来。她垂头丧气的,被冰冷的雨点一砸才回过神,抬手挡了挡,发觉无济于事,小跑到最近的茶室屋檐下避雨。
茶室相连的游廊曲曲折折,只有她一人停留。她没有凭栏赏雨的兴致,从这头闲逛到那头,转着圈等了一会儿。
眼看雨越下越大,她正打算用手机叫司机过来接。隔壁茶室门口传来一声苍老缓慢,却毕恭毕敬的道别:
“谢先生慢走。”
奚言听见这么一句,察觉有人要往这边来。不避不闪,却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顷刻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有副在人类眼光中无可挑剔的好模样。身高腿长比例绝佳,垂过膝盖的长风衣都无法拉垮,站在薄暮中弥漫的白色雨雾中,一身冷冽的黑,像天地间失之难求的绝色,像笔锋凌厉的山水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视线交错的瞬间,她只顾着打量别人,恍然不觉自己探头探脑的模样也被暴露在别人眼底。
她并未感到恐惧,只是微仰起脸,皱着鼻子认真地嗅了嗅,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有点像奚玉那样的人,可身上又有种不寻常的气息,“你是人类?还是……妖?”
话音未落,她脚下有光芒流动,汇成阵法的图腾极快地闪了一瞬。无形的屏障升起,像个大玻璃罩把整段走廊盖住,隔绝了一切声音和影像。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截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任何人存在。
而在肉眼不可见的结界中,谢烬望着她,冷峻疏离的眉眼些微缓和,单膝蹲了下来,衣摆堆在地上也并不在意,朝着她伸出手,像要接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小狐狸,过来。”
第5章 我想让你喜欢我。
如果变回狐狸的本体,这个高度接住她非常舒适。
奚言心头雀跃了一瞬。
天性使然,她很想四脚并用地撒欢扑过去。但非自愿地进入人类身体里后,她还不懂得如何自由变化,只能遗憾地双足直立走到他跟前——也蹲下了。
面对面的蹲着聊天有些出乎意料的可爱。谢烬听见她用发现同类的语气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狐狸?你也是吗?”
他懂法术,应该是个高级的大妖怪,跟她这种山林里混了数十载的野生动物显然不是一个级别。
谢烬没有回答,反问她:“你从哪来,在这里干什么?”
奚氏一脉是世代以捉鬼除妖为己任的天师血脉,府邸居然混进了一只小狐狸。
虽然隐世,家学却该还有底蕴在的。园子里这代人未免太无知无觉了些。
“我从祁连来。”她直言不讳,“跳崖的女人压断了我的尾巴,摔死时叫我替她活着。”
谢烬微微皱眉,抬手虚放在她头顶,掌心里溢出萤火般的光点倾泻而散,覆了她一身。
像在溪边晒太阳那样舒服。奚言被引出本性,眯起眼蹭了蹭他的手掌,两条蓬软的棕红尾巴悄然冒了出来,在身后左右摇动。
野生的小狐狸大多性子烈不亲人,她倒是很好接触,机灵活泼也不怕生客。
谢烬略略探知她的伤况便收回了手,嘱咐道,“你断了一尾,伤口还没长好,得慢慢养着。”
“哦。”
她剩余一双尾巴仍旧摇得很愉快,“已经不痛了。”
谢烬点了点头,又问,“你多大了?”
这问题是在问狐狸,而非问身为人类的奚言。
她察觉到了。进入人类世界后头一回被关怀本体,开心得溢于言表,一双笑眼弯成月牙,骄傲道,“我有六十七只兔子那么大!”
谢烬微怔,倏忽间眉目舒展,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像祁连山脉经冬的冰雪陷落,消融在和煦春日的溪水里。他竟然听得懂这滑稽的傻话,学着她哦了一声,纵容道,“那还是个宝宝。”
奚言看他看得有些着迷。他望着她的眼神像母亲望她时的眼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还想再引他多说几句,“那……你多大了?”
“比你大些。”
“哦。”奚言很给面子地点头,“那你是个大宝宝了。”
谢烬忍俊不禁,递给了她一张名片。
人类的文字认起来很费劲。她咬住名片叼在口中,鼻尖轻轻碰着他肩头,认真地嗅他。
她并不关心谢烬的名字,本能里野性未消,只需要记住他身上的气味就足够了。他闻起来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清冽沁人却又融着暖意。尤其在此刻,出现在这座对她不友好的宅院里,格外令人安心。
谢烬无奈地轻拍她的脑袋,叫她张口,拿下那张名片装进她针织外套的口袋。“尾巴收起来,别轻易露给别人看,也不要让人摸。”
“要是人间的日子过不习惯,或是遇上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奚言点点头,听话地收起尾巴。罩在头顶的结界缓慢消失,如同融化的冰激淋,“你要走了吗?我跟你一起走吧。这里路难找,我带你出去。”
她脚步欢快地小跑出去,谢烬并不说什么,只是不急不缓地跟着。雨滴落在两人头顶几公分的距离,仿佛碰到无形的阻隔,向周围四散,半点都挨不到身上。
她跑出几步才发觉自己没有被雨打湿,对这点小法术也感到神奇,“哇,怎么做到的,有人教你吗?在哪儿能学到这些啊。对了,你就是她们说的贵客吗?那你一定是很厉害的人了。”
她并太在意自己有没有被回答,当了这两天的人心里很有些郁闷,正缺一个能倾诉的对象。声如莺啼,也不聒噪,谢烬偶尔应一两句,她原本就明亮的眼睛越发闪着光,“喏,那里就是出去的门了。”
司机还等在外头。她来时走的就是这道门,提起裙子脚步轻快地跃过了门槛,才刚迈出去一步,猝不及防咣的一声,又撞上了。
“……”
她捂着额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平平无奇却坚硬无比的空气。
像在周子寂家里一样。
“天师住处都有这样的结界镇宅,是为了囚禁妖鬼,能进不能出。”谢烬跨出门槛,朝她伸出手,“来。”
奚言似懂非懂地学着他伸出手,纤细的手腕被轻轻握住。结界如水一般流动,向身侧左右分出了一道可以通过的空隙。
谢烬松开手,低声嘱咐她,“今后这样的地方要少来。”
“哦……谢谢你。”她被轻易地带出了结界。车就停在不远处,她下意识地望去一眼,想起还不知道偶遇的贵客究竟是什么身份,转头问,“那你……”
她愣了愣,身边空无一人。
只剩她的手腕上缠绕一缕流光,转瞬间便也消失了。
**
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回家的车上,奚言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不是人类,也不会被囚禁妖怪的结界困住,还会法术,总之是个厉害的角色。回奚园一趟能遇上这么一位,是意料之外的收获。知道人间还有别的异类在生活,让她也感到不那么孤独了。
虽然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但总觉得还有再见的机会,也不太遗憾。
车子驶入天御华庭别墅区时,垂头丧气的小狐狸已经消失了。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活力充沛地跳下车去应对自己的难题。
陈芸得到消息说她要回来吃晚饭,提前买好了食材,只是没有立刻开火,等着她一起。
“芸姐等等,我换个衣服马上来!”
她到家直奔房间,换了身宽松舒适的卫衣阔腿裤,又噔噔噔下楼,一边走一边拢起长发,绑了个松散的低马尾,来到厨房兴致勃勃道,“应该从哪里开始?”
她回家路上说晚饭要亲手给周子寂做腌笃鲜。陈芸听得半是欣慰半是担忧,眼看她撸起袖子后无从下手的模样,心里猜测算是得到了证实,“周太太……从没进过厨房吧?”
奚言想了想,“没有。”
再不讨喜她也是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当狐狸的时候就更没有了,“周子寂喜欢的那个,是没进过厨房就做不出的菜吗?”
“倒也没难到那种地步,只是费些功夫而已。我在这儿帮你看着火候,能做出来的。”
陈芸怕她第一次做菜对自己要求太高,提前宽慰道,“重要的是心意。”
手机里的备忘录上写了周子寂的口味,腌笃鲜是他最爱吃的家常菜。咸肉已经提前用温水浸泡了两个小时,陈芸教她冷水锅下葱姜段,放花雕酒,给肉焯水,“肉变色之后就捞出来。”
厨房里的一切用具都很陌生。奚言认真听她说的做,焯过水的五花肉和金华火腿切片,连同整块腌肉放进滚水锅里煮汤。
这样咕嘟咕嘟地煮上半个小时,再把腌肉捞出来切片重新下锅,撇掉浮沫。肉香勾得人馋瘾都出来了。奚言望着砂锅里的肉片,不着痕迹地吞口水,“不能放兔子进去吗?”
“你爱吃兔子呀,咱们待会儿另做。”
陈芸笑开了,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来,阿姨教你剥笋。”
春笋对半切开,拧一下笋壳,笋芯顺利脱落,再去掉老根滚刀切块,“待会儿下锅焯一下水,可以除掉涩味。”
“嗯嗯。”奚言小心地转着笋芯,试图切出滚刀的效果来。
无论拿刀的姿势还是切出的笋块都是十足的新手。可小姑娘家的,本来就生的漂亮,那份想要做好的执着劲儿又太讨人喜欢,陈芸看着从头到尾的夸个没完,“好,就是这么弄的,真不错。”
奚言自觉笨拙,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着脸,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被厨房里温暖的炉火和食物的香味熏得水光氤氲,格外动人。
把笋块和百叶结一起下锅,还要再跟肉汤一起煮上一个小时。陈芸又教她做了冷吃兔,虽然被溅起的热油吓到,但她还是努力地尝试了,额外分出一小份装进便当盒里,想明天去上学时带给卢真。
卢真亲手烤的小饼干很好吃。她也想把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带给朋友。
晚餐是三菜一汤,陈芸把厨房收拾干净就先离开。饭菜摆上了桌,只有腌笃鲜还在砂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汽,小火煨着等周子寂回来。
奚言坐在餐桌边捧着脸等。连兔肉的香味钻进鼻子都忍住了没有偷吃,足可见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她还没有学会玩手机,暂时对网上冲浪没有太大乐趣,等待的时间里还是像从前在林子里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发呆。
不知道等了多久。周子寂见完制片人回到家时,她已经困得趴在餐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这样一打开门家里飘着饭菜香味,餐桌上亮着一盏灯光,还有人靠在桌边等着他一起吃饭的温馨场面,如果是出现在剧本里,周子寂知道,自己有无数种方法能表演出恰如其分的感动。
但发生在眼前的现实中,他看到只觉得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