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睿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
“哪来的钱?”我问他。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潇洒得很:“刷脸呐。”
自从回了北京,他的态度就有点奇怪,我懒得去想他,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附近租个房子,睿睿还小,旅馆里怕不干净,而且雾霾是个大问题。看睿睿似乎越来越没精神,摸了摸睿睿额头,总感觉有点烧。睿睿把头往我怀里钻,伸手抱紧了我脖子,他只有在想哭的时候才这样。郑敖伸过手来,拍拍睿睿的背。我轻声问睿睿:“怎么了,难受吗?”
睿睿没什么精神,也不说话,就只点头。
“这里有儿科吗?”我问郑敖。
他指了指病房门:“去找李叔。”
“什么意思?”我问他:“你把位置指给我,我带睿睿去挂号。”
“你是军人家属吗?”
我沉默了一下,抱着睿睿准备走,他跟在后面,伸手抓住了我手臂,我甩开他的手。他这次用了力,把我拖了回去,箍住了我肩膀,把我按在墙边。
“放开我!”我抱着睿睿,不好挣扎:“郑敖,你又想来抓我是不是!”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走廊灯光照得他影子笼罩住我,琥珀色的眼睛直接逼视到我心里来。
“什么话!你想让我求你吗?”我冷笑:“别以为北京就只有这一家医院,外面有的是儿科医生。我告诉你,等我爸好了,我就带着睿睿回南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顾不得走廊尽头正在朝这边看的护卫,冷冷地问他:“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从到北京开始,你整个人的态度就不对劲!”
郑敖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在叹息。
他说:“小朗,一到北京就不对劲的人,其实是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周身的热血似乎都冷了下来。走廊上的灯光似乎都褪去了颜色,我好像整个人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原本满心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我低下头,看见了睿睿担忧的目光。睿睿琥珀色的眼睛这样清澈,我似乎在那里面看到了我自己——一个满身戾气的男人。
郑敖说得没错,不对劲的,确实是我。他的态度,他的玩笑,他的“普通人视角”,从c城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变的是我。我这样敏感,这样易怒,他一笑,我就觉得他是嘲笑,他一说话,我就觉得一定有什么阴谋,他刚刚抓住我手臂,我是因为抱着睿睿才没有给他一拳,因为我认定了他是要来硬的。我以为我在三年里放下了一切,原来我没有放下,我只是忘了而已,只要回到北京,我就会统统想起来。
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因为我从心底里觉得冷,我以为我很自由,我获得了新生,我可以平和淡定地面对郑敖,做出选择,却发现我从来没有自由过。
我仍是他的囚徒。
郑敖伸手抱住了我,连同睿睿。
“别这样,小朗,”他轻轻地拍着我后背,他的声音似乎很忧伤,他说:“小朗,你现在的表情让我很想杀了我自己。”
他的怀抱很暖,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一个经年的美梦,他似乎真的是他所许诺的那个平凡人,他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他说他爱我。
但是我推开了他。
我抱着睿睿,靠在墙上,虽然这有点难,但我仍然竭力平静地看着他。
我问他:“你说你想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郑敖脸上的表情有点失落,真奇怪,我仍然记得当初在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的样子,意气风发,天之骄子,怎么好像我做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梦,醒来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他毕竟是郑敖,这世上没有他说不出的话。
“我知道你想把睿睿放在郑家,我也想。郑家有医生,有厨师,而且空气也好很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但是我想问你,如果这意味着我坐回原来的位置,是不是就等于功亏一篑?”
“什么功亏一篑?”我冷静地问他。
郑敖无奈地笑了。
“这些天的事,在c城的事。”他问我:“有没有一点点打动你?哪怕一点点都好。”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问自己。
可惜我自己也未必有答案,就像刚才,我如果不回北京,不被你点醒,我怎么知道自己身上还积压了这么多戾气,对这个城市,对你。
“郑敖,你想听实话,我就跟你说实话。”我告诉他:“你这些天一直在试图让我原谅你,你用了很多方法,也接受了不少指点。但是这世上有些事,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如果有个捷径可以能够让我彻底对你云淡风轻,我会是最高兴的人。我自己也不想当个有心理阴影的人,这个世界这么好,我自己也巴不得能够敞开心胸去生活。”
郑敖抿紧了唇。
“我懂了。”
“你懂了就好。”
我把睿睿递给他,睿睿不知道听懂了我们的对话没有,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是因为没精神,哭得不很响亮:“爸爸不要把我给郑敖,我要爸爸!”
“爸爸没有把你给他,”我轻声安慰睿睿:“这里是医院,不适合小孩子呆的,睿睿先跟郑敖去他家玩好不好。”
睿睿哭得满脸都是眼泪:“我要爸爸和我一起去。”
“爸爸要在这守着爷爷,爷爷生病了。”我耐心跟他讲道理。
“可是爷爷不是有个外国人守着吗?”睿睿哭成这样脑子还很聪明,李祝融是混血,睿睿就把他当成了外国人。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郑敖也参与进来哄,睿睿哭了半天,终究是精神不太好,后力不继,哭着哭着就有点蔫了,郑敖趁机接过了手,用我手机打了个电话,叫他手下开车过来接他们。
睿睿蔫蔫地缩在郑敖怀里,仍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我的衣服,郑偃到了,郑敖把他手拉开,他又低低地哭起来,无限委屈地看着我。
我轻声吩咐郑敖:“他精神好了就会想办法跑的,找两个脑子好的人看住他,不要郑偃。”
我爸睡到下午才醒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我一直在病房外面等着,医院是中央空调,倒也不冷,天一黑又下起雪来,我在走廊上坐着,有点打瞌睡。
醒来的时候郑敖坐在我旁边,我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变回了那次来c城找我时候的样子,外面是黑色的呢料大衣,墨蓝衬衫,大概洗过澡了,身上有某种树木的味道,我以前没见他用过这款香水,在c城留长了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郑家人梳这种像大背头一样的头发非常特别,因为五官精致,下颔尖削。他在低头看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