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儿子好像也来到她身边了,但片刻后又为自己这荒唐无比的臆想而心酸到在梦里哭出来。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的不说,还浑身酸软得厉害,几乎不能动弹。
直到阿兰发现太太今天似乎起得有些晚,壮着胆子进来看了看,才发现王雪琴的糟糕状况,惊得立刻通知了老爷和请假在家没去上班的陆尔豪,给这两个男人也吓了一大跳,赶忙联系了大夫,让人过来给王雪琴把把脉。
匆匆赶来的这位曹姓老中医,和原本的王雪琴颇有些善缘。因为多亏了王雪琴,曹老爷子才能从当初差点被日本人占领的东北,带着全家老小,举家迁到上海这座城市,并且还能够住在法租界里,这些都亏了王雪琴。
当然,他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王雪琴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他施与这么大的恩惠,自然不会不求回报。
而现在,恰好就是需要他回报的时候。
曹老爷子是真心感激王雪琴。
所以即使清楚王雪琴这些年来,一直背着陆老爷子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却也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帮王雪琴打好掩护。
就比如王雪琴这次几乎能要了她命的小产。
面色严肃地把完脉后,曹老爷子看着王雪琴几乎快要没个人色的脸,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一脸担忧坐在床边的陆尔豪,和坐在不远处,浑身僵硬,正拄着个文明棍的陆老爷子,这才捋了捋胡须,对躺在床上的王雪琴道:“夫人,陆家也是老夫多年的老主顾,所以老夫也就不瞒着您什么了。”
见陆家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曹老爷子这才斟酌着,用外行人都听得懂的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下王雪琴现在的身体状况,“夫人您这次受寒着凉,本就引发了多年来体内的旧疾,之前病势之所以来势汹汹,也大抵因此。老夫看得出来,夫人您最近应该有精心调养,但不知发生了什么,才让您的心情如此大喜大悲,以至心神损耗得厉害,再加上气血两亏,长此以往,老夫恐怕……”
“恐怕什么?”陆老爷子沉声问道。
“恐怕夫人的身体会每况愈下,甚至……”
“胡说八道!”陆老爷子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直来到床边,瞪着眼睛凶狠地看着曹老爷子,“你这个庸医!到底会不会看病!雪琴原本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成了这样?!要我看,或许都是你的问题,才会让她的病情如此反复!”
陆尔豪的眉头也拧得紧紧的,只是他的情绪一直十分内敛,昨天和王雪琴抱头痛哭的样子,在他这近三十年的生命中也实属首次。
在听到曹老爷子说王雪琴大喜大悲,心神损耗得厉害的时候,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此时,心底早已是一片自责。
他不知道王雪琴的身体状况竟然糟糕到了这种程度。
听到陆老爷子和医生吼,陆尔豪本就沉重的心底顿时滋生出一股不耐烦——母亲一直不喜欢太过嘈杂的环境,更何况现在还病着。
只是现在还不能和陆老爷子起冲突,所以他只好强按下心底的愤怒,语气略带强硬地道:“爸,妈还病着,现在不是责怪医生的时候!”
曹老爷子也赶忙趁着陆老爷子略微放松的时候,迅速把自己的衣领从那铁铸一样的手里解救出来,心底虽然不满陆老爷子对自己的态度,但医者父母心,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早清楚陆老爷子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和从前动不动就拿砍他们脑袋的话来吓唬他们这些大夫比,现在的待遇已经好了太多。
感谢中国已经进入了法治社会!在心底嘀咕了几声后,曹老爷子赶忙看向王雪琴。
这位才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到底要不要继续用他,还是这位说了算。
虽然身体虚弱,但王雪琴的精神倒是还好,尤其是在见到陆尔豪,看到他仍旧是昨天那个熟悉的模样时,在梦中悬着一晚上的心,这才总算忽忽悠悠地落了地,面上也隐约有了几分放松的笑意。
听到陆老爷子呵斥曹大夫,她心底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这才虚弱地道:“老爷子,曹大夫跟着咱们家几十年了,咱们家哪个没吃过他开的药,现在不都好好的。我信得过曹大夫,你要是给我换人了,我没准还真不敢把药下嘴了。”
陆老爷子见王雪琴的精神还好,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只是眉毛仍旧拧着,丝毫不顾及曹老爷子还在这里,沉声道:“不然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既然中医看不好,西医总还是有办法的。没准去打上几针,你明天就好了呢!”
曹老爷子的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好。
王雪琴却笑着道:“我知道老爷子你这是关心我,但比起西医,我还是相信咱们自己国家的中医。你没见西医动不动就扎针开刀什么的,看着血我就眼晕,更别说在我身上扎针了。你看我都这样了,就别再折腾我了。”
这话说得讨巧,原本因为陆老爷子话里话外的不信任而心情糟糕的曹大夫,心里立马就熨帖了。
发觉陆老爷子的神色有些松动,王雪琴又小小加了把火,“其实这些日子,我吃着曹大夫开的药,身体已经好些了。只是昨天见到尔豪和某些人,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这才又犯了病。”
在给自己拉同情分的同时,也不忘给陆依萍上个小小的眼药。
反正她和那丫头这辈子注定是站在对立面上的,还是不要让老爷子有对她有好感的机会比较保险。
陆老爷子一听她说到某些人,自然之道她说的是陆依萍。
虽然清楚依萍昨天过来的时间纯属意外,但她来得也确实不凑巧,所以陆老爷子对她,也稍微有些埋怨。
又想起雪琴提到尔豪,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娘俩,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个人的眼睛,竟然都肿着。
雪琴因为正躺着,耷拉着眼皮,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只看着她的眼角通红,以为是因为病得难受。
现在一看,才发现尔豪的眼睛竟然也微微肿着,甚至连鼻头也隐约有些淡红。
陆老爷子顿时明白,看来这娘俩,昨晚必定在一起说过话了。
心下顿时也有些感叹,原来雪琴这半年,是真的想尔豪想得狠了,不然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这么一想,他对雪琴和尔豪不禁生气了几分心疼,同时,对于自己刚刚对曹大夫的态度,也觉得有些不妥。
但陆老爷子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犯错,即使犯了,那也一定是别人的错。
轻斥了王雪琴和尔豪几句胡闹后,陆老爷子又叮嘱了曹老爷子几句,说让他照顾好王雪琴的身体,要是再有什么纰漏,就要他好看。
说完这些,才神色有些微妙地出去了。
等陆老爷子走了,屋里的几人才微微放松了下来。
曹老爷子见陆尔豪和王雪琴明显还有话要说,倒也识趣,只叮嘱了女主人几句需要注意的饮食和平日的细节,就随着阿兰出去开方子抓药去了。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王雪琴和陆尔豪都觉着有些饿了。
昨晚上他们俩都心情激荡得厉害,不止王雪琴,对于已经经过丧母之痛几百个日夜的陆尔豪来说,他心底翻江倒海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猛然见到他的王雪琴,甚至比王雪琴更加患得患失。
只是因为怕王雪琴担心,他才硬生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上去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见就剩他们母子两人了,王雪琴看着陆尔豪,见他眼中的自责和担忧几乎要满溢而出,心下一酸,却还是笑着对他道:“醒了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现在还真有些饿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一点?”
陆尔豪点了点头,也不等王雪琴叫人端早餐过来,起身主动跑去厨房端他们娘俩的早餐了。
因为担心王雪琴,所以陆尔豪在早餐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现在索性陪着王雪琴一起吃了。
只是,垂着眼睛看着正一脸放松喝着红糖小米粥的王雪琴,陆尔豪又瞥了眼桌上的另外几种食物,一时间若有所思。
等到他们娘俩吃完饭,都漱过口,阿兰也来把碗筷都收走之后,陆尔豪才终于斟酌着,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试探,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王雪琴:“妈,你这其实根本不是感冒,而是……小产了吧?”
第19章 陆家儿女
这话一出,顿时把正在喝蜂蜜水的王雪琴惊得险些喷出来。
好在她本来也没打算瞒着陆尓豪。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生在那么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更何况她儿子从来就不是高智商低情商的生活白痴,连从前她每个月大姨妈串门的时间,这孩子都一清二楚,并且总会在那些日子给她准备好一切必须的用品,也会主动帮她分担些手下的工作。
所以他能从这些食物上就看出一丝端倪来,王雪琴倒也没太意外。
她意外的是儿子竟然问得如此直白。
想到这里,王雪琴不免有些尴尬。
她早年丧夫,一直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期间并不乏追求者,甚至一度有不少人想要帮她连线搭桥,劝她再找一个人成家。
只是对于那些人的好意和爱慕,她最后还是一一拒绝了。
一来,是因为她怕儿子受了委屈,亲爹和后爹到底不同;二来,则是因为曾经毕竟那么轰轰烈烈地爱过。
有些感情和有些人,一旦经历过,遇到过,就是一辈子的事。
她所有的爱情,都已经随着逝去的爱人一同消逝,好在女人的生理需求并不像男人那么强烈,再加上这些年来公司和儿子的事情颇有些让她分身乏术,一眨眼竟然就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洁身自好得厉害,几乎没有过暧昧的对象,更别说把人拉上床。
所以在突然成为王雪琴,得知自己竟然成了四个孩子的妈,还竟然刚刚小产的时候,王雪琴心底才会那么懊恼。
这份懊恼和尴尬,在面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时,愈发明晰起来。
只是,这是她从小看着,呵护着长大的孩子。
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样子,他都已经见过了,那么这些原主遗留下来的问题,其实也并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这么一想,王雪琴倒是坦然了许多。
见儿子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王雪琴微微叹了口气,干脆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这具身体,确实刚刚小产完,就在半个月之前。”
陆尓豪的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好看,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王雪琴也和他到这边的时间差不多,那么那个刚刚小产的孩子……
闭上眼睛控制了一下情绪后,他睁眼看着王雪琴的脸色,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妈,你变成这样,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