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唿哨声响起,几乎刺穿了她的耳膜。
她惊愕回望,一道鞭影破空而至。
“啪”的一声,重重打中她的肩膀,把她卷倒在冰凉雪地。
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相思甚至来不及害怕与惊慌,手足并用着爬起,又跌跌撞撞往前逃命。身后有重重的踏雪声越来越近,终于,她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肩头,猛然掀翻。
她仰天倒在了雪中,望到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女真百户,持着鞭子,冷笑着朝自己迫近。
“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一脚踏在了相思的腿上,压得她不能动弹。
她咬着牙,愤怒地瞪着眼睛。
女真百户用鞭子拨开她的长发,看到了面容。“太监,会那么漂亮?”他邪恶地笑着,探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随后放肆狂笑,“女人,是个最最漂亮的女人,找不到监军,就带你回去献给将军!”
她奋力扣住他的手腕,甚至一口咬了下去。
百户怒而抡掌,一下子把她的脸打得通红,紧接着又扣住她的咽喉。相思呼吸艰难至极,眼前已经发花,忽又听得一声惨叫,随后自己被重重摔回了雪间。
她喘息着翻过身来,却见那女真百户正被人压在雪中拼命挣扎,猛然间一个翻滚将骑在他背上的人撞翻,又从雪中爬起,捂着腰间血淋淋的伤口,拔出腰刀便往那个偷袭者砍去。
相思眼见此景,浑身发凉不敢呼吸。江怀越紧握着带血的短刀,不断闪躲对方攻势,气喘吁吁一身是雪,看准了机会飞身扑上,反手间紧锁住百户手腕,发着狠劲全力前冲,以肘强行抵住对方胸膛,直将女真人抵得连连后退,直至撞到了一棵松树上。
“嘭”的闷响声中,满树积雪砸落下来。
女真百户怒而发力,反扣住江怀越的手臂,凭着蛮力将他整个人抡得跌倒,举起长刀便砍向咽喉。他在雪间连连翻滚躲闪,一次又一次与刀尖擦身而过,趁着对方转身缓慢之际,短刀横斜,寒光闪动,刺中了他的大腿。
女真百户怒吼一声,捡起地上的长鞭发力挥去,这一鞭子,正抽中江怀越手腕。
剧痛之中,他手中短刀被卷飞而出,斜落在雪中。
他飞身扑去想要捡拾,又一道鞭影呼啸而来,幸好他闪躲及时未被打中,然而长鞭砸中大树,震得碎雪飞扬,迷乱了视线。
女真百户提着长刀,跌跌撞撞追向江怀越。
却在这时,不知何时绕到后方的相思,举起从雪地里捡起的石块,拼命追上去,砸向那个女真人的后脑勺。女真百户闻声而动,匆促转身间,被石块狠狠砸中肩头,却也趁势将相思扑倒在地。
“要找死吗?女人!”他咬着牙,愤怒地按住了她的喉咙。
她艰难呼吸着,双脚在雪中乱踢,眼前阵阵昏黑。
然后,就是一声闷哼,又一声,再一股猩热喷溅四射,打得她睁不开眼睛。
相思惊慌失措地翻到一旁,趴在雪中,看着那个高大的女真百户怒睁双眼,脖子间血箭如飞喷射半空,再重重地倒下。
江怀越面色发白站在她近前,手中的短刀滴滴答答淌着鲜血,落在白雪中,好似触目惊心的瘢痕。
相思看着一身是血的他,眼眶一阵发热,想要哭,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一个字都没法说,颤抖着伸出双臂。
他却含着眼泪,朝她艰难地笑了笑,随后,跪在相思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谁也不能动……我的女人。”
江怀越吃力地伏在她颈侧,哑声说了这一句。
朔风凌虐,飞雪簌簌,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
巨大的牌楼下,血流满地,女真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流民们有些坐在地上抱着死去的亲人痛哭失声,有些正在给家人包扎伤处,还有些则互相搀扶着走向远处。
江怀越撑着伤痛难忍的身子,带着相思继续前行。
然而天色越发昏暗,层层厚云遮蔽天空,似乎在酝酿着又一场夜雪。
第144章
灰白云层越积越厚,棉絮般压满天空,放眼望去天地苍白,混沌无垠。呼啸的北风越过山岭肆虐而来,挟着冰冷雪末迷得人难以看清前路。
从石牌楼到连山关原本只有一条大道,然而那一群女真人并未全被杀光,还有几个见寡不敌众而逃之夭夭,江怀越担心他们回到军中招来帮手,如果追踪上来,那自己和相思真是无处可逃,于是只能带着她奋力翻过雪丘,往本没有道路的崎岖处绕行。
好在没过多久,天空中果然又飘起雪花,两人的脚印渐渐被覆盖。
先前那一阵猛烈拼斗已让相思耗尽了体力,尽管她想要强撑着去往连山关,无奈浑身发酸,两腿发软,借着江怀越的搀扶才艰难行进。
走着走着,忽觉得右脚冰凉,冻得都快发僵,起先还以为是积雪寒意渗进了靴子,可是越走越不对劲,停下来扶着江怀越肩头,抬起脚一看,才发现右脚上的鹿皮靴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裂了一道大口子,冰雪都漏了进去。
她懊恼道:“这还是到辽东后才换上的,怎么就坏了呢?!”
“这一路跑得太厉害,坏也是难免的。”江怀越皱眉道,“没有别的靴子了?”
“没了。”她打开包裹找了布带,将裂开的地方缠绕数道,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积雪皑皑,一脚踩上去便深深陷下,她每一步都得扶着江怀越,靴子坏了之后更是走得吃力。然而她又怕他停下来过多而耽误了行程,只是忍着不说,摇摇晃晃只管往前。
纷纷扬扬的雪扑面而来,江怀越扶着她停下喘息的时候,问她:“还能走吗?”
冻得整个人都木了的相思只点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也没力气说了。
他看着相思,也不说话,心情很低落。
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抬起她的右脚一看,靴子底部已经几乎断裂了。
“我背你走。”江怀越只说了这一句,就背转了身子,示意她上来。相思被寒风吹得已经晕头转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么厚的积雪,你自己也受了重伤,怎么能背我走?!”
“总比你这样一步一步挪着要强。”江怀越侧过脸,皱着眉道,“靴子都没法穿了,你不怕把脚冻僵?”
“那你的刀伤要是再裂开怎么办?!”相思执意不从,咬着牙独自往前,却连身形都不稳了。江怀越从后面踉跄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要硬撑,真冻坏了脚,那是一辈子的事!”
她望着江怀越憔悴的模样,抿了抿冰凉的唇,有意笑道:“变成瘸子了,大人就不喜欢我了吗?”
他注视着她,勉强笑了笑,回道:“我怎么能让你……留下残缺?”
相思怔了一下,听着这话语,心里有莫名的感伤。他眼眸黑郁得让人心颤,原本寒凉间总是视若无物,没有任何温情,而今这潭冰水却似春日暖融了白雪,浸润了芳草,甚至能够滋育出风中摇曳的花。
可是她怎么忍心,他腿上的刀伤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连着两天奔波逃亡,相思都不知道现在那伤口到底怎么样了。
“让我自己走吧。求你了。”相思正视着他,低声却又坚持着祈求,随后,她还是往前艰难地迈出一步。
江怀越站在大雪中,望着她孤瘦的背影,就这样走路都已经跌跌撞撞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像发疯一般奔逃着引开女真头目,在雪地中被掐住喉咙差点死去,死里逃生后却又奋力举起石头砸向对方。
她那双纤纤玉手,以前是轻盈拨动琴弦,奏出缠绵美妙的江南小调的,而今却沾满了冰雪与鲜血。
他喉咙口有些发堵,踏着厚厚的雪再次追到她身后,道:“相思!”
朔风大雪中,她回过头来。
江怀越气息未定,抬手拭去脸上雪屑,悲凉道:“你,要是真的将我看成是男人,就让我背你走吧。”
宛如一根穿心长针,刺中心脏最柔软处,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连连匆促着胡乱呼吸,才抑制住放声大哭的冲动。
然而眼睫还是沾染了水莹,很快就变成冰屑。
他吃力地朝她走来,拖着受伤的腿。
相思紧紧咬着下唇,看他来到自己身前,目光决绝又温和。她忍着眼泪伏在了他背上,让他把自己托了起来。
随后,她以双臂环绕,紧紧地抱住了江怀越。
“大人,你在说什么呢?”相思侧过脸,噙着眼泪笑言,“你不是我的男人吗?”
他的脚步为之一顿,手似乎也颤抖了,可是江怀越没再开口,只是望着前方,一步步走。
他怕一开口,就会崩溃。
*
大雪纷乱了整个天地,就连远处的山峦也已变得模糊不清。
相思伏在江怀越背上,感觉自己好像一根深秋的苇草,轻飘空洞,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卷成碎屑。
江怀越一边艰辛前行,一边跟她说着话。
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为了不让她在寒冷中昏沉冻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往,从初时相见,到剑拔弩张,再到净心庵查案、太师府试探……甚至还说起了自己怒闯画船,相思迷迷糊糊地回应道:“大人,你都记得啊?”
“不然难道连这些都能忘?”
她笑了笑,问道:“那么大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
江怀越正费劲地从深雪里抬步,一时没顾上回答,相思又问:“大人,我当初在涵秋厅的台上弹奏琵琶,你是不是已经留意到我了呢?”
“……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后来再点曲子,点的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候唱的《绞银丝》呢?”相思很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她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轻,好似随时被风吹散。
江怀越没说话,只叹了一声。
落了浑身是雪的相思搂住他,冻得瑟瑟发抖也心满意足。
可是心里再高兴,身子却一分分僵了。后来江怀越还跟她说些什么,她甚至都听不清,直至迷离间,听到他叫着她的名字,才吃力地睁开眼睛。
她以为终于到了连山关,可四面八方还是无尽的白雪。
“大人……”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不知他叫自己做什么。
昏黄天色下,江怀越吃力呼吸着,一边跋涉于雪原,一边低声说道:“相思,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不要睡着。”
“嗯……”她奄奄一息地趴着不动。
江怀越其实已经到了极限,都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困顿,就那样麻木地往前走着,心却是揪紧了,疼痛难忍的。
他怕极了,从遭遇灭族之灾至今,第一次那样恐慌无助。
“相思。”他固执地踉跄前行,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一定没有见过奔腾不休的黔江,也没有去过莽莽青青的瑶山,我的家在广西,离这里,离京城,离南京,都极其遥远的地方……我的本名,叫做……罗桢。”
背上的相思似是动了动,而后,用低弱的声音念道:“罗桢……”
*
苍穹无光,风雪交加。
这山间崎岖路漫无尽头,江怀越终于支撑不动,再也无法继续赶路。
狂风肆虐间,他仓惶四顾,好不容易发现前方山崖下有黢黑凹进的山洞,便咬着牙,背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往那边去。
不知跌了多少次,才到山洞前,为避免里面有冬眠的猛兽,他还特意扔进石块试探。谁知里面竟传来动物叫声,江怀越先是一惊,过后再仔细听来,却发现似乎是羊叫的声音。
他踏近几步,方才望到洞口拐弯处,有一只雪白的小羊跪坐在地,不安地看着他。